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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铳烬药·渡 ...


  •   冰冷的晨曦,如同稀释的蛋黄,吝啬地透过茅屋唯一的破窗,落在泥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上。空气里凝固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药味、血腥气,还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玉石俱焚的死寂。

      沈墨卿清癯的身影立在屋子中央,昏黄的油灯在他身后投下摇曳的、巨大的阴影。他刚刚替顾清让重新包扎了后背那触目惊心的枪伤,动作沉稳,指节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此刻,他温润沉静的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地、沉沉地钉在瘫坐在墙根泥地上的云惊鸿身上。

      “九死还魂散…”沈墨卿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丫头…你如何知道顾家有此物?这方子…自明末顾家先祖随戚家军抗倭,于乱军中救下一位游方道士所得…便一直作为顾氏‘青囊’一脉单传的绝密…非家主生死存亡之际,绝不示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云惊鸿那层混乱绝望的外壳彻底剥开,“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云惊鸿沾着血迹的嘴唇微微扯动,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惨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悲怆和一种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洞。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上,遮住了那道狰狞的疤痕,唯有那双异色的眼眸,如同两口彻底枯竭的寒潭,空洞地倒映着昏黄的灯火。

      “我是谁…呵…” 她喃喃着,声音嘶哑干涩,“我是爱新觉罗·毓秀…前清肃亲王府…最后一点…没烧干净的…灰烬…” 每一个字,都像从染血的肺腑中艰难地抠出,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毓秀格格…”沈墨卿低低重复,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沉痛与悲悯。他看着眼前这具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看着那空洞眼神深处残留的、刻骨的痛楚痕迹,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奉天城外积善堂大火…都传肃亲王幼女毓秀葬身火海…原来…是你奶嬷嬷…”

      “奶嬷嬷用她的命…换了我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云惊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沾着血迹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捂住右脸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灼痛再次发作!“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复仇!为了找到顾明远…将他碎尸万段!用他的血…祭我满门亡魂!”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但随即,那恨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和空洞。“可…可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周砚白,又转向趴在床铺上、因她身份揭露而震惊失语的顾清让,最后落回沈墨卿那张悲悯的脸上,“他说…顾明远是清白的…积善堂是陷阱…是日本人为了抢血参方…设下的灭口局…”

      巨大的混乱和冲击,让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沈墨卿沉默着。昏黄的灯光在他沉静的脸上跳跃,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波澜。他缓缓走到云惊鸿身边,蹲下身,没有触碰她,只是用那双温润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

      “丫头…”沈墨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字字千钧,“仇恨…能蒙住人的眼睛…也能…让人变成别人手里的刀…”

      他的目光转向顾清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当年…顾明远兄…确曾受军部秘密委派,前往奉天追查一份据传能强军固本的‘血参方’下落…但线索指向肃亲王府…他便察觉不对…那‘血参方’…根本就是个陷阱!是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抛出来…引诱肃亲王交出王府珍藏的《大内药典》和…真正的‘龙髓参’配方的诱饵!”

      顾清让如遭雷击!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

      沈墨卿的声音继续,如同沉钟,敲在死寂的茅屋:“顾兄察觉阴谋…深知肃亲王府危在旦夕…他曾试图秘密示警…但王府已被日谍严密监控…他的示警…未能送达…反而暴露了自己…” 沈墨卿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积善堂…是肃亲王为掩人耳目…存放部分珍本药典和药材的暗库…顾兄在最后关头…拼死潜入…想毁掉那些可能资敌的药典…却被早已埋伏的关东军和…假冒他身份的日谍…堵在了里面…”

      假冒?!顾清让的瞳孔骤然收缩!

      “大火…屠杀…都是日本人干的!那个戴着白手套、拿着烙铁…在你脸上留下疤痕的‘顾明远’…是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小野平次郎!”沈墨卿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控诉,“顾兄…他…他为了掩护当时藏在灶膛里的你…还有…还有他拼死抢出、藏在怀表里的…关于这场阴谋的关键证据…他…他引爆了积善堂暗藏的炸药…与冲进来的日谍…同归于尽了…”

      “轰隆!”

      沈墨卿的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顾清让和云惊鸿的心头!积善堂的血火…亲人的惨嚎…脸上的烙痕…那个魔鬼般的身影…原来…原来都是精心策划的嫁祸!真正的父亲…为了救仇人的女儿…为了守护真相…竟然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心裂肺的悲痛瞬间淹没了顾清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血污汹涌而出!他挣扎着,沾满血污的手疯狂地摸索着颈间——那里空空如也!怀表!父亲那只怀表呢?!

      “表…表呢?!”顾清让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急切!那是父亲用命换来的证据!是父亲清白的唯一希望!

      沈墨卿的目光转向角落里昏迷的周砚白。顾清让瞬间明白了!他忍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几乎是滚下床铺,踉跄着扑到周砚白的床边!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周砚白冰冷僵硬的脖颈间,解下了那只同样沾满泥污血渍、表盖半敞开的浪琴怀表!

      冰冷的金属入手沉重,带着周砚白残存的体温。顾清让的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摸索着表盖的边缘。周砚白昏迷前的话在耳边回响:“真…真相…在…在表盖…夹层…里…”

      他的指甲抠进表盖与表壳之间那道极其细微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撬开!但表盖严丝合缝,纹丝不动!

      “给我!”一个冰冷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清让猛地回头!是云惊鸿!她不知何时已挣扎着站起,踉跄着扑了过来!那双空洞死寂的异色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癫狂的急切!她沾着血迹的手猛地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力,一把从顾清让手中夺过了那只怀表!

      “不!”顾清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想毁掉证据吗?!

      云惊鸿看也没看他。她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那只冰冷的怀表上!她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极其细微的颤抖,在表壳边缘几个极其隐蔽的凸起上飞快地按动、旋转!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娴熟!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响!

      在顾清让和沈墨卿震惊的目光中!那只看似浑然一体的浪琴怀表表盖内侧,一个极其隐秘、薄如蝉翼的金属夹层,如同精巧的机关,竟然被云惊鸿用那套复杂的手法…打开了!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被岁月和血迹浸染得发黄发脆的薄纸片,静静地躺在夹层之中!

      空气瞬间凝固!连角落里周砚白那微弱的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云惊鸿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她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沾着血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般,拈起了那张薄薄的纸片。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纸片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纸片上,是几行用极其细小却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写就的绝笔。墨迹早已干涸,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决绝与悲怆:

      「吾儿清让亲启:

      奉天事急,日寇设陷,血参方为饵,意在王府药典龙髓。父察其奸,示警未果,王府危矣。积善堂乃王府秘库,日谍已布罗网。父拼死潜入,欲毁药典,然敌众我寡,身陷绝境。

      灶膛藏肃王幼女毓秀,稚子何辜!父无力回天,唯以残躯诱敌,引爆堂中暗藏火药,与敌同烬,或可护其一线生机。毓秀右脸有灼痕,乃日谍小野平次郎伪冒吾名所为,此獠左手缺一指!切记!

      怀表内藏此笺,并王府药典残页三张,为龙髓参真方佐证。此方绝不可落入倭寇之手!父死不足惜,唯恨不能亲见河清海晏,倭寇尽逐!

      吾儿若见此笺,当知父心。护毓秀,证清白,驱倭寇,待河清!

      父明远 绝笔
      宣统三年腊月廿三于积善堂火海」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噗通!”

      云惊鸿双腿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血书,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沾着血迹的泥泞中。

      她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张泛黄的纸,看着那力透纸背、带着父亲最后体温和嘱托的字迹…看着“灶膛藏肃王幼女毓秀,稚子何辜!”…看着“父无力回天,唯以残躯诱敌,引爆堂中暗藏火药,与敌同烬,或可护其一线生机”…看着“毓秀右脸有灼痕,乃日谍小野平次郎伪冒吾名所为”…

      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积善堂的冲天火光…阿玛额娘的惨嚎…奶嬷嬷将她塞进灶膛时绝望的眼神…那个戴着白手套、拿着烧红烙铁逼近的魔鬼身影…那烙铁按在脸上瞬间撕心裂肺、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还有…还有那震耳欲聋的爆炸!那将她从灶膛震飞出去的冲击波!那在漫天火雨和瓦砾中…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那个魔鬼被爆炸的火焰瞬间吞噬的身影…原来…原来那才是…真正的顾明远?!那个她恨了十几年、夜夜诅咒的仇人…竟然是…是豁出性命…用血肉之躯引爆炸药…试图为她搏取一线生机的…恩人?!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撕裂出来的惨嚎,猛地从云惊鸿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不再是恨,而是信仰彻底崩塌、血仇瞬间成空、恩仇错付十几年带来的、足以将灵魂彻底碾碎的、巨大到无法承受的绝望与痛苦!

      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扭曲!异色的眼眸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巨大荒谬感!她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再次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猩红的血雾喷溅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也喷溅在那张飘落的血书上,如同开出了一朵绝望而妖异的血花!

      “额娘…阿玛…奶嬷嬷…我…我错了…我错了啊——!!!”她发出杜鹃啼血般的悲鸣,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剧烈地抽搐、翻滚,如同一条被剥了皮的蛇!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啸,将她彻底吞噬、淹没!

      顾清让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张被鲜血浸染的血书,看着父亲那力透纸背的绝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真相,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捡起那张染血的血书,紧紧捂在胸口,如同抓住了父亲最后残留的温度,泪水混合着血水,决堤般涌出!

      沈墨卿默默地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眼中翻涌着深沉的悲悯。他走到蜷缩在泥地上痛苦翻滚、如同疯魔般的云惊鸿身边,蹲下身,没有劝阻,只是伸出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按在了她剧烈颤抖的后心处。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道缓缓渡入。

      “丫头…哭出来吧…”沈墨卿的声音低沉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这血与火的债…这错付的恨…不是你的错…是这吃人的世道…是倭寇的毒计…哭出来…把十几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云惊鸿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那温和的力量和话语击中了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她蜷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压抑了十几年、如同火山般的巨大悲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不再翻滚,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冰冷肮脏的泥地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幼兽失去至亲般的嚎啕痛哭!那哭声悲怆绝望,穿透了茅屋的草顶,在空旷的芦苇荡上空久久回荡,仿佛要将这十几年错付的仇恨、被扭曲的人生、以及那迟来的、足以将她灵魂压垮的巨大恩情…都在这恸哭中彻底洗刷!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云惊鸿沾满泥污血泪的脸从泥地上抬起。那双异色的眼眸,被泪水冲刷得红肿不堪,左眼依旧空洞茫然,右眼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泪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刺目。但眼底深处那焚尽一切的恨火,似乎在那场彻底的崩溃和恸哭中,被巨大的痛苦和悔恨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头,那双红肿的、带着巨大空洞和疲惫的异色眼眸,穿过泪水的帷幕,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了顾清让那张同样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上。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只有茅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角落里周砚白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声,以及两人之间那被血与火、恩与仇、迟来的真相和无尽的悔恨所填满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鸿沟。

      云惊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沾着泥污血泪的脸上,肌肉因巨大的痛苦和挣扎而扭曲。她的目光,缓缓地从顾清让脸上移开,落向他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张被鲜血浸染的父亲遗书,最终,落向了角落里那张毫无生气的床铺——周砚白躺在那里,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一个极其微弱、干涩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云惊鸿颤抖的唇间挤出:

      “药…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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