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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铳烬血·药 ...


  •   冰冷。

      无边的冰冷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顾清让残存的意识,沉沉下坠。耳边是永不停歇的、沉闷的轰鸣,像是浑浊的河水在头颅里冲撞,又像是血液在冻结的血管里艰难奔流。每一次试图挣扎着浮起,都被刺骨的寒意和后背那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拖回深渊。

      口鼻间充斥着浓烈的腥臭、淤泥的腐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药草苦涩?

      他猛地呛咳起来,冰冷的河水混着血沫从喉咙里涌出,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缝住,用尽全身力气才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晃动,许久才聚焦。首先撞入眼帘的,是粗陋的茅草屋顶,被烟熏得漆黑。几点昏黄的油灯火苗在角落里跳动,将斑驳的土墙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柴火烟气和一种潮湿的、类似河底淤泥的气息。

      不是冰冷的苏州河底…也不是地狱。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顾清让残存的意识。他猛地想撑起身体,后背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身下坚硬冰冷的木板床铺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别动!”一个冰冷嘶哑、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顾清让艰难地侧过头。昏黄的灯光下,云惊鸿就坐在离床铺不远的一个矮木墩上。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裤,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她正低着头,用一块沾湿的粗布,用力擦拭着一把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匕。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仿佛要擦掉什么污迹般的狠厉。听到顾清让的动静,她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头却没有抬起,只有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伤口刚敷了药,不想死就老实躺着。”

      顾清让的心猛地一沉!伤口…后背的枪伤!那砚白呢?!周砚白在哪里?!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顾不得剧痛,再次挣扎着想要抬头寻找:“周…周砚白…他…”

      “他还没死。”云惊鸿的声音依旧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她终于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抬起眼。湿发掩映下,那双异色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左眼清澈却布满血丝,右眼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可怖。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顾清让因焦急而扭曲的脸,随即转向茅屋另一侧更昏暗的角落。

      顾清让顺着她的目光,用尽力气扭过头去。

      在茅屋最里侧,靠近唯一一扇小木窗的阴影里,用木板临时搭着一张更窄的床铺。一个人影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袍子,几乎遮住了整个身体,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是周砚白!

      他的脸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嘴唇干裂发紫,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如果不是胸口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顾清让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具尸体。

      “砚白!”顾清让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颤抖。他想扑过去,身体却如同被拆散的木偶,动弹不得。

      “省点力气。”云惊鸿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和冰冷的漠然,“他比你惨。枪伤崩裂,失血过多,寒气侵肺腑,高烧不退。能吊着这口气…已经是阎王开恩。”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钉在顾清让的心上!他死死盯着角落里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将他淹没。是他没用…没能护住他…没能早一点知道真相…

      “这…这是哪里?”顾清让艰难地喘息着,试图转移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吴淞口外,芦苇荡深处。一个老药农的窝棚。”云惊鸿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她那把仿佛永远擦不干净的匕首,声音毫无波澜,“姓沈的…出去找药了。”

      沈?顾清让心中一动。能在这兵荒马乱、日军封锁的吴淞口外找到这样隐秘的落脚点,还能弄到药…这个“姓沈的”绝非普通药农。但此刻,他无心深究。

      茅屋内陷入死寂。只有角落里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周砚白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艰难的呼吸声。每一次细微的吸气声,都像钝刀在顾清让的心口来回切割。

      云惊鸿沉默地擦拭着匕首,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紧绷的侧影。湿发垂落,遮住了她脸上的神情。但顾清让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巨大的风暴正在这个女子沉默的躯壳内酝酿、冲撞。滔天的恨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冰冷的河水暂时压制,此刻在死寂和血腥中,正伺机反扑。她擦拭匕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某种深入骨髓的污秽和痛苦,连同这匕首一起擦掉。

      就在这时!

      “嗬…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吸气声,从角落里的床铺传来!紧接着,是几声更加剧烈、带着浓重痰音的呛咳!

      周砚白的身体猛地弓起!盖在身上的旧袍子滑落,露出缠满渗血纱布的腰腹!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涣散无神,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茫然!

      “砚白!”顾清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交织!

      周砚白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痛楚和呛咳!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目光茫然地在昏暗的茅屋里扫视,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顾清让那张布满焦急和血污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上沾着黑色的血痂。他似乎在凝聚着最后一点生命力,想要说什么。沾着血污的手,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床板上摸索着,最终,颤抖着抬起,极其艰难地、指向顾清让的方向。

      “清…清让…”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灼热的温度,艰难地挤出牙关。

      顾清让的泪水瞬间决堤!他想回应,喉咙却被巨大的酸楚堵住,只能用力地点头!

      “表…怀表…”周砚白的眼神更加急切,涣散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火星在燃烧,死死盯着顾清让,每一个字都像从染血的肺腑中抠出,“顾…顾老师…他…是清白的…奉天…积善堂…是陷阱…日本人…要…要灭口…抢…抢血参方…他…他提前…把…把真方…毁了…只…只留了假的…他…他知道…自己…活不了…把表…托付给我…刻…刻字…等…等河清海晏…替他…证…证清白…”

      断断续续的话语,微弱却字字千钧!如同惊雷,在狭小的茅屋里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云惊鸿紧绷的脊背上!

      她擦拭匕首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剧烈地一震!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长发因剧烈的动作甩向脑后,露出了那张清丽绝伦却带着狰狞疤痕的脸!此刻,这张脸因巨大的冲击而彻底扭曲!异色的双眸——左眼清澈的寒潭瞬间被滔天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彻底淹没!右眼那道贯穿的疤痕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抽搐、跳动!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惨白如鬼!

      “不…不可能…你骗我!!”云惊鸿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如同受伤的母兽!她猛地从木墩上站起,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摇摇欲坠,布满血丝的异色眼眸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角落里那个正在艰难吐露真相、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青年身上!“你骗我!顾明远…那个魔鬼…他戴着手套…拿着烙铁…他…”

      “咳…咳咳…”周砚白被她的尖啸刺激,呛咳得更加剧烈,身体痛苦地蜷缩,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洇透了纱布!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顾清让,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喊:“真…真相…在…在表…表盖…夹层…里…有…有他…留…留给你…”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身体猛地一僵,再次重重跌回冰冷的床板,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所有光彩。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还在顽强地挣扎。

      “砚白——!!”顾清让肝胆俱裂!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噬!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动弹不得!

      云惊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她双手死死抱住头,十指深深插入湿漉漉的长发中,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口中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和混乱的呓语:

      “假的…陷阱…灭口…表…夹层…清白…不…不可能…额娘…阿玛…奶嬷嬷…火…烙铁…啊啊啊——!!!”

      巨大的信息冲击如同海啸,彻底摧毁了她被仇恨支撑了十几年的精神世界!积善堂的血火…亲人的惨嚎…自己脸上日夜灼痛的疤痕…那个戴着白手套的“顾明远”的身影…这一切…难道…难道都是精心编织的、引她家族入瓮、再杀人灭口夺方的…滔天骗局?!而她…而她这十几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她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唯一意义…竟然…竟然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将真正的仇人…当成了恩人?!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腥甜气息的鲜血,猛地从云惊鸿紧咬的牙关里狂喷而出!猩红的血雾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开来,溅落在她身前的泥地上,也溅落在她颤抖的手背上!

      她眼中的恨火、惊骇、混乱…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口心头血的喷涌中,如同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洞。她呆呆地看着手背上那刺目的猩红,身体停止了颤抖,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唯有右眼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死寂的茫然中,依旧残留着刻骨的痛楚痕迹。

      茅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粗布短褂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来人约莫五十上下,身形清瘦,面容清癯,鬓角染霜,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温润,如同古井深潭,蕴含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与悲悯。他手里拎着一个沾着新鲜泥土的竹编药篓,篓子里是几株带着露水的、形态奇特的草药。正是之前出去寻药的沈墨卿。

      他进门,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惨烈的景象:角落里生命垂危、再次陷入深度昏迷的周砚白;趴在床铺上因剧痛和巨大悲恸而气息奄奄、泪流满面的顾清让;以及瘫坐在墙根泥地上、口角染血、眼神空洞死寂、如同灵魂被抽离的云惊鸿。

      沈墨卿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悲悯与凝重。他默默地将药篓放在墙角,走到云惊鸿身边,蹲下身,掏出一块干净的粗布手帕,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嘴角和手背上的血迹。

      “丫头…”沈墨卿的声音低沉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世间的恨…有时候…比刀剑更能杀人…也…更能蒙住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云惊鸿右脸那道狰狞的疤痕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云惊鸿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空洞和茫然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沈墨卿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站起身,走到顾清让的床铺边。顾清让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沈…沈先生…救他…求您…救救砚白…他…他快不行了…”

      沈墨卿的目光落在顾清让后背再次被鲜血浸透的纱布上,又转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周砚白,眉头深深锁起。他沉默地走到周砚白床边,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周砚白冰冷的手腕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沈墨卿的手指在周砚白的腕间停留了许久,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断绝、却又无比顽强的脉息。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脸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重。

      终于,他缓缓收回手,转过身,看向顾清让。

      昏黄的灯光下,沈墨卿清癯的脸上笼罩着浓重的阴霾。他沉静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顾清让心头。

      “枪伤崩裂,失血过多,寒气已侵五脏六腑,高烧灼津,油尽灯枯之象…”沈墨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分量,“寻常汤药…已是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轰隆!”

      如同五雷轰顶!沈墨卿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砸在顾清让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他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连呜咽都无法发出,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不会的!周砚白不能死!他还没看到河清海晏!他还没替父亲证得清白!他还没…

      就在这时!

      瘫坐在墙根泥地上、如同失去魂魄的云惊鸿,身体猛地剧烈一震!那双空洞死寂的异色眼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迷茫、痛苦、巨大的冲击之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她眼底轰然燃起!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异色的眼眸,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顾清让惨白绝望的脸上!沾着血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冰冷刺骨、却又如同抓住最后救命稻草般的声音,从她齿缝里艰难地挤出:

      “顾家…你们顾家…不是有祖传的…‘九死还魂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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