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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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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口的梧桐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那些半黄半绿的叶片相互摩挲,发出类似老旧书页翻动的声响。林予安站在校门正中的位置,这个站位是他经过三个月观察后确定的最佳位置——既能看清所有入校通道,又不会被初升的太阳直射眼睛。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金属表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这是父亲去年送的升学礼物,瑞士制造,表盘是深邃的星空蓝,秒针划过时会有极细微的沙沙声。林予安曾用手机秒表功能做过测试,这块表每月误差不超过三秒,精准得令人安心。此刻指针正指向七点二十七分,距离早自习铃声响起还有整整三分钟。
"还有三分钟。"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几个狂奔的学生像被按了快进键。深蓝色校服外套被初秋的凉风掀起衣角,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左臂上鲜红的"纪律部长"袖章格外醒目,边缘已经有些起毛,是上周被洗衣机绞过后的痕迹。林予安下意识用拇指抚平那些细小的纤维,这是母亲教他的习惯——任何细节都要一丝不苟,就像她手术前检查医疗器械那样严谨。
"林部长,通——融——下——"跑在最前面的男生拖着长音,书包带子滑到肘间,随着步伐拍打着后背。王瑞,高三(4)班的篮球特长生,身高一米八七,校队主力中锋,这已经是本学期第四次迟到。林予安甚至不用翻记录本就能报出前三次的日期和时间——9月1日迟到2分15秒,9月5日迟到3分整,9月8日迟到1分37秒。
林予安面无表情地在记录本上写下"高三(4)班王瑞,迟到1分48秒",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支钢笔是去年全市作文竞赛的奖品,黑色哑光外壳,握笔处有防滑螺纹。墨水选用的是德国进口的午夜蓝,比普通纯黑多一分深邃,写在纸上会随着光线角度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层次感。
正当他准备合上记录本时,余光捕捉到校门外的一个异常身影。那是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逆着晨光走来,深灰色针织衫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右肩处还沾着些许灰尘,像是刚经历过长途跋涉。他拖着一个贴满航空公司托运标签的黑色行李箱,轮子发出不协调的咔嗒声,显然有一个滚轮已经损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磨损严重的棕色吉他包,琴头处的拉链坏了,露出一截调音旋钮,金属部分反射着细碎的光,随着他的步伐一闪一闪,像是某种摩斯密码。
但最让林予安无法移开视线的是他的球鞋——鲜艳的红色,像是把整个灰蒙蒙的清晨都点亮了。鞋带系得松松垮垮,在脚踝处打了个复杂的蝴蝶结,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充满不合时宜的生命力。林予安眯起眼睛,强迫症般地注意到一个细节:第三颗纽扣,反了。白色衬衫上那颗本该朝外的纽扣突兀地向内翻着,在整齐的衣襟上显得格外扎眼,像是乐章中一个刻意的错音。
林予安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那个反扣的纽扣。母亲是外科医生,从小教导他"衣冠不整者心术不正",可眼前这个男生虽然纽扣反了,衬衫却洗得发亮,领口处还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音符胸针,在晨光中闪烁。这矛盾的特质让他想起去年在博物馆看到的那幅油画——天使与恶魔共舞的画面。
江辞安身上有种奇特的违和感,就像他的行李箱——贴满了各国航空公司的托运标签,却连一个完好的滚轮都没有。林予安注意到标签上的日期都很新,最近的一张是三天前从昆明飞来的。一个频繁旅行的人,为何会拖着破损的行李?
"同学,请出示转学证明。"他向前一步,声音比平时高了半个调。这句话他每天要说十几遍,但今天舌尖莫名发涩,像是含了片未成熟的柿子,连带着喉结也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男生抬起头,阳光恰好穿过梧桐叶的间隙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琥珀色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细线,右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笑起来时左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像是被拇指按过的面团留下的痕迹。他的眉毛比一般男生要浓密些,眉峰处有道几乎不可见的疤痕,给这张阳光的脸添了几分野性。鼻梁高挺但不过分突出,鼻尖有颗几乎看不见的小雀斑,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啊,抱歉。"他的声音带着晨风般的清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指尖有层薄茧,指甲修剪得很短但很整齐,"江辞安,高三(7)班。"说话时露出两颗稍显尖锐的虎牙,下唇比上唇饱满,说话时会不自觉地轻抿一下,像是在确认每个字的发音。
"明德高中..."林予安扫了一眼转学证明,那是所私立名校,以艺术特长班闻名。证明上的成绩单显示江辞安的文化课全A,却在备注栏用红笔标注着"因健康原因休学半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江辞安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上——在医学世家成长的林予安知道,那通常是住院病人会戴的祈福物。
林予安接过纸张时,指尖触到了对方温热的皮肤。转学证明的边缘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猫,朝着右上角伸爪子,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数字,像是电话号码的后四位。纸张带着淡淡的柑橘香气,混杂着某种木质调的古龙水味道,不浓烈但极具侵略性,让林予安想起去年暑假去过的雪松林。他下意识地捻了捻纸角,发现纸质比普通A4纸要厚实些,是那种高级复印纸的质感,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被匆忙撕下。
"迟到3分钟,扣1分。"林予安在记录本上写下名字,发现自己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了些,最后一笔的捺没有收住,拖出一条多余的尾巴。这在他严谨的记录史上是罕见的失误,就像他的人生一样——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分门别类的笔记,按颜色排列的书架——从不容许任何偏差。
江辞安凑过来看,柑橘混着薄荷的气息突然逼近。他的发梢还带着湿气,应该是刚洗过澡,有几根不听话的头发翘着,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原来我们是同班?那更好了!"他眨眨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是蝴蝶振翅,"能麻烦你帮我带个路吗?新学校跟迷宫似的。"说着用拇指指了指身后错综复杂的教学楼群,手腕上戴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红绳,绳结处串着一颗小小的木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叫我林予安就行。"林予安合上本子,耳根莫名发热。他转身走向教学楼,听见身后行李箱轮子规律的咔嗒声,还有吉他包带子摩擦衣料的沙沙响。这些声音像是一串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他精心维持的秩序感。更让他不适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柑橘香气,明明他对柑橘类过敏,此刻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几盏日光灯管已经老化,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墙壁上贴着历年优秀学生的照片,林予安的照片在去年那栏,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参加葬礼。江辞安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步伐扭曲变形,时而与墙上的照片重叠,像是某种隐喻。
他突然加快几步,与林予安并肩而行,两人的影子在走廊尽头交汇,融合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你们学校真大,比明德至少大两倍。"江辞安仰头看着走廊顶部的浮雕,脖颈拉出优美的线条,喉结随着说话上下滚动,像是某种乐器精巧的部件,"那是...凤凰?"
"校徽的一部分。"林予安简短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江辞安的侧脸上。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能清晰看见眼皮上淡蓝色的血管。他的耳垂上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应该是曾经打过耳钉留下的痕迹。
高三(7)班的门牌有些褪色,"7"字的右下角缺了一小块漆,是去年运动会时被篮球砸到的。林予安在门前停下,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见班主任李老师正在黑板上写今天的课表。她的粉笔字很有特点,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会微微上扬,像是随时准备飞走的鸟。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公告,是上学期林予安亲手贴的《自习室管理规定》,边角已经卷曲。
早读声戛然而止,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转向门口。李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转学生到了啊。"她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倦意,像是永远睡不够。
江辞安站在讲台上,阳光像聚光灯一样笼罩着他。当江辞安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时,林予安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指节延伸到手腕,被袖子半遮着。写字时那道疤会随着肌肉牵动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神秘的密码。更奇怪的是,江辞安写字的姿势很特别——拇指压着食指,像是握吉他拨片的手法,让粉笔与黑板形成45度角,划出的线条格外深刻。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粉笔灰簌簌落下,在讲台上积了薄薄一层。他的字意外地很好看,笔锋凌厉,"辞"字的走之底拉得很长,像是要挣脱黑板的束缚。写完后他随手将粉笔抛回盒子,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表演魔术。
"江辞安,18岁,喜欢音乐和..."他转头看向窗外,那里正飘过一朵形状奇特的云,边缘被朝阳染成粉红色,"和会笑的云。"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像扇子般展开,露出两颗虎牙。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笑。林予安注意到前排几个女生悄悄整理着刘海,有个扎马尾的甚至偷偷抹了抹口红。而他的死党陈明撇了撇嘴,在课本上画了个大大的叉——陈明向来讨厌抢风头的人,上学期就因为林予安在数学竞赛中胜出而冷战了两周。
"你就坐林予安旁边吧。"李老师指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那里阳光最好,但也最容易走神,"他是班长,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予安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看好这个麻烦"。
江辞安穿过过道时,红色球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过道太窄,吉他包不小心碰到了几个同学的书桌,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不住地点头道歉,嘴角却一直上扬着,仿佛这只是个有趣的游戏。经过讲台时,他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支掉落的圆珠笔,放回讲台边缘,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放下吉他包时,琴头撞到了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声。江辞安心疼地摸了摸琴包,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小猫。行李箱塞进课桌下时又卡住了,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用力推了几下,牛仔裤膝盖处立刻沾上了灰尘,形成两个模糊的圆形痕迹。课桌下的行李箱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透过半开的拉链,林予安瞥见里面塞着几本厚厚的乐谱和一瓶药,药瓶上的标签被撕去了一半,只能辨认出"每日一次"的字样。行李箱外侧口袋插着一张照片,只露出一个角,隐约可见是两个人的背影。
"缘分啊,林予安。"他终于安顿好自己,冲林予安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描了层金边,像是中世纪油画里的天使,唯一突出的就是破洞的牛仔裤,天使可不会穿。
林予安挪开自己的参考书,露出桌面上用涂改液画的小棋盘。那是上学期期末考试前,前同桌张浩无聊时画的,后来被林予安用尺子比着加了几道线,变成了标准的十九路棋盘。江辞安的手指划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线条,指腹有层薄茧,摩擦桌面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是..."
"上届留下的。"林予安打断他,翻开英语书,故意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这本《高中英语语法全解》他已经翻过三遍,页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地方甚至贴了便利贴做补充。书脊已经有些松动,但每一页都平整如新,没有任何折角。
江辞安从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子,是那种复古的薄荷糖盒子,边缘已经有些生锈。打开时发出清脆的"啪"声,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果,裹着闪亮的糖纸,按颜色整齐排列着,像是微型彩虹。"薄荷糖,提神醒脑。"他推过来一颗浅蓝色的,"尝尝?这是海盐味的。"
林予安摇头,却看见江辞安已经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他的舌尖是健康的粉红色,舔过指尖时带走了些许糖粉。糖纸在他指尖翻飞,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折叠着,最后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翅膀上还带着糖纸原有的花纹,停在棋盘中央,像是随时准备起飞。
"我会折二十三种不同的东西,"江辞安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飞机、青蛙、玫瑰花...以前住院时护士教的。"二十三种折纸..."林予安在心里默记这个数字。正常人谁会特意学习这么多种折纸方法?除非有大量时间需要打发——比如长期住院。这个念头让他想起自己六岁时因肺炎住院的三个月,母亲给他买了整套折纸书,但他只学会了最简单的纸船。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迅速转移话题,"你喜欢下棋?"
林予安没有回答,只是把英语书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他的余光看到江辞安手腕上的红绳已经褪色成浅粉,木珠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像是小孩子的手笔,字迹稚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