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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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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程平淡无奇。数学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讲解着二次函数的图像变换。林予安的笔记工整得像印刷一样,每个公式后面都标注了对应的课本页码和例题编号。他用三种不同颜色的笔做标记:黑色写主体内容,蓝色标注重点,红色记录易错点,字迹大小一致,间距均匀,像是经过精密测量。
而江辞安的本子上却画满了奇怪的涂鸦——音符、猫爪印,还有扭曲的数学符号。他偶尔会抬头听讲,然后迅速在草稿纸上写下几行字,又继续涂鸦。林予安用余光瞥见那些字迹潦草却有力,像是某种歌词或诗句。有一页顶端写着"当冰山遇见阳光",下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墨迹还没完全干透。
数学课上,江辞安解完题后习惯性地转笔。那支蓝色圆珠笔在他指间翻飞,画出优美的弧线,但林予安敏锐地发现,每当笔转到某个角度,江辞安的眉头会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笔杆上刻着几个极小字母:"To CA."。被摩挲得几乎看不清了,但依然存在。
课间时分,一群人围住了江辞安的座位。体育委员王磊指着墙边的吉他包,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打篮球留下的痕迹:"你会弹吉他?组乐队吗?"
江辞安转着笔,那支蓝色圆珠笔在他指间翻飞,像是有生命一般。他的手腕很灵活,转笔时小臂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以前玩过,民谣为主。偶尔也写点自己的东西。"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五线谱本,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歌词和和弦,"这是最近在写的。"
"太酷了!学校艺术节正好缺个吉他手,下个月..."
林予安轻咳一声,人群稍稍散开。他起身去讲台拿作业本,听见身后江辞安压低的声音:"林予安一直这么严肃?"
"班长啊,"是陈明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去年有学姐在广播站给他点歌,他直接拔了音响电源。学生会纪律部长嘛,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接着是几声窃笑,"不过成绩确实好,年级前三从没掉出去过。"
课间时,陈明故意撞翻了江辞安的笔袋。五颜六色的笔滚落一地,其中混着几颗药丸,白色的小药片在地板上格外刺眼。江辞安迅速蹲下身,动作快得几乎产生残影,但林予安还是看清了他微微发抖的手指和瞬间苍白的嘴唇。更奇怪的是,那些药片被他重新收进了一个薄荷糖铁盒——正是午餐时要给林予安的那个。
"氟西汀..."林予安在心里默念这个药名。去年父亲医院举办心理健康讲座时,他偶然看到过宣传册,这是治疗抑郁症的常用药。这个认知让他胸口莫名发紧,像是有人在他心脏上系了根看不见的线。
林予安的耳尖发烫,粉笔灰沾在袖口,像一片小小的雪。他用力拍打袖口,灰烬飘散在空气中,有几粒落进了眼睛,刺得他眼眶发热。他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却清晰看见江辞安正望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么秘密。
午餐时间,食堂人声鼎沸。不锈钢餐盘碰撞的声音、学生聊天的笑声、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白噪音。林予安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这里离空调最近,温度比其他区域低两到三度,是他长期观察后选定的最佳位置。餐桌边缘有一道划痕,正好对准他的正前方,像是天然的标记。
糖醋排骨的酱汁在米饭上晕开一片暗红,像是一幅抽象画。他习惯性地用筷子将米饭分成四个等份,然后从左上角开始吃起。刚夹起第一块排骨,对面椅子就被拉开,江辞安的餐盘"咚"地落在桌上,震得林予安的汤碗泛起涟漪,打乱了他精心规划的进食顺序。
"不介意吧?"他嘴里已经塞满了食物,说话时鼓起的腮帮子像只仓鼠,"这排骨比明德好吃十倍。明德的厨师肯定把糖和盐搞混了,上次的糖醋排骨咸得能腌咸菜。"说着又夹起一块豆腐,汤汁滴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形。
林予安用筷子拨弄着米饭,将刚才分好的区域又细分成更小的格子:"随便。"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
江辞安突然伸手,指尖擦过林予安的嘴角:"酱汁。"他的指腹有层薄茧,蹭过皮肤的触感让林予安浑身一僵。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但很干净,手腕上戴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红绳,绳结处串着一颗小小的木珠,珠子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
"谢谢。"林予安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低头扒饭,听见江辞安哼起一段陌生的旋律,轻快得像春日溪流,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忧伤。调子很特别,不是任何他听过的流行歌曲,和弦进行复杂却不混乱,像是某种即兴创作。
食堂的嘈杂声中,江辞安谈论音乐时眼睛亮得惊人。林予安发现他描述音调变化时会不自觉地用左手在空中画波浪线,右手则虚按着想象中的琴弦。这个动作太过熟练,以至于林予安能想象出他在黑暗中练习的样子——也许是在医院的夜里,也许是在某个孤独的凌晨。
当江辞安哼唱那段即兴旋律时,他的喉结随着音高上下滚动,锁骨处的凹陷盛着一小片阴影。林予安注意到他T恤领口处露出一截银链子,末端应该坠着什么,但藏在衣服里看不见。偶尔链子会随着动作显出轮廓,像是一个小小的环形。
"这是什么歌?"话一出口林予安就后悔了,他从不主动询问别人的私事。
江辞安眼睛一亮,像是没想到他会感兴趣:"还没取名,就叫它...《食堂即兴曲》吧。"说着用筷子轻敲碗边,打出一段节奏,"这里是转调,从C大调到a小调,像是从晴天突然转到雨天..."
林予安不懂音乐理论,但他注意到江辞安谈论音乐时整个人都在发光,手指在空中虚按着和弦,眼睛跟着音乐的节奏闭上,沉浸在想象中的画面:别人看不见的美丽、清新淡雅的风景。他的喉结随着哼唱上下滚动,锁骨处的凹陷随着呼吸起伏,白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松开着,露出一小片晒成小麦色的皮肤。
"你会乐器吗?"江辞安突然停下了哼唱睁开眼睛,打断了林予安的思绪。
"小时候学过钢琴。"林予安脱口而出,随即懊恼地皱眉。这个秘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连陈明都不知道。
"真的?什么水平?"
"业余六级。"林予安简短地回答,迅速转移话题,"物理作业你写完了吗?"
"钢琴六级..."江辞安重复着这个信息,眼神突然变得深远,像是透过林予安看到了别的什么。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是一段林予安无比熟悉的旋律——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正是他考六级时的曲目。这巧合让林予安的后颈汗毛竖起。
江辞安似乎看穿了他的回避,但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还没,不过应该不难。"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封面上贴满了各种贴纸,"我习惯先把思路写下来,再整理成答案。"翻开的内页上,物理公式和歌词草稿交错排列,边缘画满了小星星和音符。
林予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些公式推导过程虽然潦草,但思路异常清晰,甚至比老师讲的还要简洁明了。有一页角落写着"如果引力是种吸引力,为什么我不能被你吸引?"字迹很轻,像是随时准备擦掉。
"你的解题方法很特别。"林予安评论道,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是吗?"江辞安笑了,"我讨厌按部就班,总想找点新路子。"他咬了一口排骨,酱汁沾在嘴角,像是第二颗痣,"就像音乐,同样的和弦进行,换个节奏型就完全不一样了。"
林予安默默记下这句话,准备今晚写进日记里。他的日记本锁在床头柜最下层,封面是纯黑的,没有任何标记。
放学铃声响起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空。林予安作为值日生留下来擦黑板,粉笔灰呛得他直咳嗽。这块黑板已经用了五年,表面有些凹凸不平,总是擦不干净。他用力地来回擦着,直到手臂发酸。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回音,像是有人在模仿他的步伐。
锁好门窗,他沿着林荫道往校门口走去。这条路上铺着鹅卵石,缝隙里长着顽强的青草。暮色中的校园安静得出奇,只有风拂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体育场偶尔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经过后门的小花园时,一阵轻柔的哼唱声飘进耳朵,旋律很熟悉,是中午江辞安在食堂哼的那首,但节奏放慢了许多,多了几分忧伤。
灌木丛后,江辞安蹲在草地上,橘猫在他脚边打滚,尾巴高高翘起,尾尖微微弯曲,像个问号。吉他靠在长椅上,琴弦反射着最后一缕阳光,六根弦中有一根是新换的,银光闪闪与其他五根形成鲜明对比。罐头打开的声音"啵"地响起,猫咪立刻竖起尾巴,耳朵警觉地转动着,胡须微微颤抖。
橘猫对江辞安的亲近确实反常。这只流浪猫在学校已经三年,连长期喂它的食堂阿姨都摸不到。可此刻它居然主动蹭着江辞安的手心,甚至露出肚皮——这是猫科动物表示绝对信任的姿态。林予安看着江辞安梳猫毛的动作,那种专注和温柔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经年累月的习惯。
"慢点吃。"江辞安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与白天判若两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梳子,是那种给宠物用的细齿梳,轻轻梳理着猫咪的毛发,"今天遇见个有趣的人..."他顿了顿,手指挠着猫咪的下巴,"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应该很温柔吧。"说着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小瓶药,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吞下,动作熟练得像是日常流程。
药瓶上的"氟西汀"标签在夕阳下反光。林予安注意到江辞安服药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不用水,头一仰就咽下去,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他的书包侧袋里还插着一本《青少年抑郁症自助手册》,书角卷曲得厉害,显然经常被翻阅。
林予安的鞋跟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咔嚓"一声脆响划破寂静。橘猫立刻警觉地抬头,金色瞳孔缩成一条细线,背上的毛微微炸开。
江辞安猛地回头,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他的表情从温柔到惊讶再到尴尬,最后定格在一个复杂的微笑上。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猫咪不耐烦的呼噜声在两人之间回荡。
当江辞安迅速藏起药瓶时,手腕上的红绳滑落,露出底下几道平行的白色疤痕。那些疤痕已经很淡了,像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但排列得太过整齐,不可能是意外造成的。林予安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医院资料室看过的病例照片,这种伤痕通常被称为"钢琴线"——因为像琴弦一样平行。
"你也走这条路?"江辞安率先打破沉默,橘猫趁机从他膝头跳下,消失在灌木丛中,只留下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迅速把药瓶塞回包里,但林予安已经看清了标签上的"氟西汀"三个字。
林予安点头,目光落在江辞安敞开的书包上——里面塞满了各种品牌的猫粮试用装和罐头,还有本翻旧了的乐谱,边角已经卷曲,封面用马克笔写着《未命名#37》,字迹狂放不羁。书包侧袋插着瓶装水和那盒药,药盒上的标签被故意撕掉了一半,但"抗抑郁"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我住东门小区,昨天就发现它了。"江辞安拍拍裤子上的草屑,露出膝盖处磨损的布料,"瘦得皮包骨,肯定饿很久了。"他说着拉上书包拉链,但有一包猫粮漏了出来,掉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指甲边缘有些参差不齐,像是焦虑时咬过的痕迹。
林予安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片羽毛。是鸽子的初级飞羽,末端还带着些许绒毛,在夕阳下泛着虹彩。"它很怕生。"他把羽毛转了个方向,让光线穿过羽枝,在地上投下细密的影子,"上学期有人想抓它去绝育,差点被咬伤。"羽毛的羽轴有些弯曲,像是经历过一场风暴。
"是吗?"江辞安笑了,酒窝里盛满夕阳,"可它第一次见我就蹭我的手。"他伸出手,手背上果然有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细长的一条条,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手腕内侧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被红绳巧妙遮住,但角度变换时还是会露出来。
他们并肩走出校门,路灯次第亮起,飞蛾已经开始围着灯罩打转。江辞安的吉他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偶尔碰到林予安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震颤。包上挂满了各种徽章,有乐队的logo,有动漫角色,还有几个公益组织的标志,随着步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微型交响乐。
"你住哪个方向?"江辞安问,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肩带。他的指甲边缘有些粗糙,像是经常咬指甲留下的痕迹。肩带上用马克笔画着几个小音符,已经有些褪色。
"东门,7栋。"林予安回答,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每个裂缝每个坑洼都了如指掌,但今天却感觉有些不同。也许是路灯换了新灯泡,光线比往常要亮一些,照在江辞安脸上时,让他看起来像是老电影里的主角,自带柔光效果。
"真巧!我住9栋,就在你对街。"江辞安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皱巴巴的千纸鹤,现在已经有些变形了,一只翅膀耷拉着,"送你。"他的指尖有淡淡的墨水痕迹,像是刚写过什么又匆忙擦掉。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蓝色颜料,可能是美术课留下的。
纸鹤在路灯下泛着微光,翅膀上还沾着些许糖霜,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林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糖纸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带着残留的薄荷香,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温暖气息,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纸鹤的翅膀上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字"LY",像是随手写下的缩写。
"明天见,林部长。"江辞安倒退着走了几步,突然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动作,然后转身跑开了,红球鞋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像是黑暗中的一盏信号灯。他的背影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吉他包上的徽章反射着细碎的光,直到拐角处才彻底消失。
林予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掌心的纸鹤不知何时被捏得变了形,他小心地把它展平,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正好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得有些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轻轻撞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纸鹤,突然意识到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明天见"——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心期待再次相见。
钥匙插进锁孔时,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脆。林予安转动钥匙的动作停顿了半秒——他敏锐地察觉到门锁的阻力比平时小了半圈,这意味着母亲今天又忘记反锁。这个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完美主义的天性上。三年来,他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调整门锁的松紧度,就像调整自己紧绷的神经。
"安安,饭在微波炉里。"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那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语调,尾音却微微发颤,像是绷得太久的琴弦。林予安知道,此刻她一定背对着门口,双手撑在料理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她掩饰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吃过了。"他轻声回答,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让母亲听见,又不至于显得过于热切。走廊的灯没开,黑暗中他撞到了鞋柜,膝盖传来一阵钝痛。这不像他,平时他能在黑暗中准确避开所有障碍。鞋柜上摆着的全家福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是五年前拍的,三个人都笑得勉强,像是完成某种任务。
林予安摸索着打开自己房间的灯,11瓦的暖黄灯泡缓缓亮起,在墙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这盏灯他特意选的,光线足够阅读又不会刺眼。书桌上整齐地排列着参考书和笔记,按照科目和频率分门别类。墙上的日历标记着高考倒计时,数字被红笔圈起来,旁边写着每天的学习计划。一切都井然有序,像他精心编排的人生乐章。
脱下校服外套时,那只皱巴巴的糖纸鹤从口袋里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床底下,像只真正的鸟儿找到了栖身之所。林予安跪在地板上,伸手去够。木质地板冰凉坚硬,膝盖骨与之相触的瞬间,一阵细微的电流般的刺痛顺着脊椎窜上来。指尖触到的不仅是纸鹤,还有一本蒙尘的素描本——那是他小学时的绘画本,已经很多年没碰过了。
封面是深蓝色的硬纸板,边角已经磨损。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上是稚嫩的笔触——一个微笑的太阳,右下角写着"予安六岁画"。往后翻是各种涂鸦,有恐龙、飞机、机器人,最后一页画着一架钢琴,线条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认真描绘的。钢琴键上坐着个小人,没有画脸。
林予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架钢琴的轮廓。记忆像退潮后的沙滩,渐渐露出被掩埋的贝壳——六岁那年,母亲带他去听了一场钢琴独奏会。演奏者是个年轻男子,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弹奏的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小小的林予安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仿佛有魔法的手。回家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父母提出要求:他想学钢琴。
床头的闹钟显示23:17,秒针走动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这个时间他应该洗漱睡觉了,明天六点还要起床背单词。但此刻,他盯着天花板,耳边回响着江辞安在食堂哼唱的那段旋律,和那句带着笑意的"明天见"。天花板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形状像是一个省略号,他以前从未注意过。
林予安的日记本锁在床头柜最下层,封面是纯黑的,没有任何标记。但若有人打开,会发现扉页上用极小的字写着"观察日志,第4册"。里面记录的不是心情,而是三年来他对身边所有人的冷静观察——陈明说谎时会摸耳朵,李老师生气时右眼皮先跳,王瑞紧张就咬笔帽...而现在,最新一页已经写满了关于江辞安的细节:
"9月12日,转学生江辞安。特征:
①右眼泪痣;
②左手小指疤痕;
③习惯性反扣第三颗纽扣;
④随身携带抗抑郁药;
⑤吉他拨片手势写字;
⑥折纸手法专业;
⑦对流浪猫异常耐心;
⑧即兴创作能力突出..."
写到这里,林予安的笔尖停顿了。他盯着纸面看了很久,最后又补上一行:
"⑨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故人。"
窗外,对面的吉他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一首林予安熟悉的曲子——《星空》,他六级考试时弹过的。但江辞安的版本多了些变奏,在高潮部分加入了意想不到的泛音,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林予安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起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床底下的糖纸鹤不知何时已经展开,露出里面用蓝色墨水写的一行小字:"明天见,予安。"字迹工整漂亮,与转学证明上潦草的签名截然不同。更奇怪的是,林予安很确定江辞安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全名。
窗外,对面楼的某个窗口亮起了灯。窗帘没拉严,隐约可见一个身影在调试吉他,剪影映在窗帘上,像幅流动的画。断断续续的旋律飘过来,是首林予安从未听过的歌,和弦进行很特别,主歌部分压抑低沉,副歌却突然明亮起来,像是黑暗中突然点亮的火柴。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窗户,夜风裹挟着琴声涌入房间。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混杂着隔壁栋炒菜的油烟味和远处绿化带里桂花的香气。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这边挥了挥手,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林予安迅速拉上窗帘,心跳如雷,像是做了贼一般。他的掌心出了汗,纸鹤的翅膀有些湿软了。
明天。这个普通的词汇突然有了温度,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融化了他筑起的高墙。林予安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口袋,那里躺着一只皱巴巴的糖纸鹤。窗外,琴声渐渐清晰起来,是一首关于遇见和开始的小调,和弦简单却直击心灵。
他想起江辞安手腕上的红绳,药盒上的标签,还有那道被刻意隐藏的疤痕。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他不熟悉的图景,与那个阳光笑容形成鲜明对比。林予安突然很想在日记本上写些什么,不是关于学习计划,而是关于今天遇见的那个会折纸鹤、会弹吉他、会给流浪猫梳毛的奇怪男生。
闹钟的滴答声越来越响,像是倒计时,又像是某种提醒。林予安闭上眼睛,却看见江辞安逆光走来的身影,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反着,红色球鞋踏在梧桐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是老式放映机循环播放的片段。
明天。他在心中默念这个词,第一次觉得,明天或许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