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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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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霁有很多想不明白的。
却不知道自己困顿在哪儿。
他瘫软在榻,一袭又薄又轻的裘红蚕被,搭在他腰上。
随着最后一丝精力被内耗,他痛苦的合上眼。
他感到自己如一只渺小,被巨大的蛛丝网一层层覆盖。
蛛丝轻巧,细密,将他束之高阁,摇摇欲坠。
“哒。哒。”
龙鸾殿的大门大开,梁柱上悬挂着的画卷被灌入的风:带起,落下,带起,落下。
眼皮耷落的苏霁翻了个身,嘟囔着想骂两句,喉咙发不出声音。
有些冷。
可身体在出汗,浸湿了内襟,沾粘着,体感越发不适。
苏霁想唤人,起了念头,意识又很快被一团黢黑的混浊拖了去……
“哎,高热……”
“……心病,还需心药医…”
耳畔有声。
心病?心药?
苏霁听到了几个关键的字眼,不屑一顾。
浑浑噩噩,浮浮沉沉。
苏霁的唇,被纱布反复浸湿。
他灼疼的喉咙,被灌入一道道清凉。
是谁?是谁这样大胆,敢掰开他的嘴……苏霁无力睁眼,涌了半天,煽动了睫毛。
被拖进漩涡的意识,一丝一点,被释放。
鼻子恢复了嗅觉,闭着眼的苏霁闻到了深铭肺腑的沁香。
是荔么。
他嘴角一勾,露出了安心的笑。
黑暗驱散,露出浑沌的白雾。
苏霁彷若回去了与荔以前在藏书阁的时光,他就在身畔在为他整理书册,抬起的脸上,笑容明媚,眼里的光芒夺人……
心头的暖意才悄然而起,苏霁正启唇。
下一秒,荔眼里的光,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抽取,化为空洞与惊惧——画面破裂!
不等苏霁反应,他被一股力吸附,塌陷于时间内,如坠深渊,眨眼间失去意识的主导权。
他大脑记忆深处悬浮静置的小盒子,启开一条缝隙。
拓印在成长岁月里的细微末节,被重置放大。
被恐惧吞没的断帧,滚落了出来:
黑白的断影,在天地一方的角落里,如滚动的画卷,循环翻动。
苏霁从黑暗中走出,朝着‘画卷’而去。
画卷内。
幼小的荔,双手怀抱着膝盖,小小的脸埋着,窝缩在屋内光线照不进的地方。
他发出和老鼠一样的窸窸窣窣声……仔细听,荔在啜泣。
他怎么了?
一道木窗,横阻在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苏霁跟前。
隔着木窗。
苏霁的目光,透过木窗的镂空,与清亮的外源光线,一并落在衣衫不整的荔身上——
衣衫破碎处袒露的雪白上,数道红色的抓痕蔓延而下,反刺进了苏霁的眼……
有一道气,膨大燥动,欲眦裂胸膛。
有一股血,灼而热腾,从脚足直上,涌向苏霁的大脑。
苏霁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削瘦的颧骨在高速颤动。
“荔!”
“恩…我在。”
十指相抵,反扣而上,荔宽厚的掌心将苏霁慌乱无措抓取的手,裹挟。
一双媲美女子魅惑的亮眸里,浓烈的关切,愈显爱怜。
荔跪在龙榻前,低着头,执掌捧于温软的唇边,蜻蜓点水。
“王。快些好吧…”
殿内低语。
苏霁的眼角,有剔透的泪珠滚落。
又是三日。
“荔公公,王,王如何了?”着急上火的刘祈,在门口候了五天。
这五天,他被数百位大臣问了同一个问题,而其中,位高权重的几位大臣,话里话外都有责怪之意。
刘祈说不懊悔那是假的。
他就应该早些,不顾险阻将荔公公从内务府接出来。反正好坏,他都避不开这份责任。
荔面容憔悴,一看就是这些天都没好好歇息过。
饶是如此,他面向刘祈,挤出了让其放心的笑容:“王吃了一些饭食,这会儿在午憩。我先去洗漱一番,再过一个多时辰,来候着。”
说完,荔正要走,忽又回头叮嘱交代:“若是王醒来找我,马上遣人来就好。”
刘祈听了这一番状况,安了心下来,复又愧疚难当的望着远去的荔公公。
不知荔公公是否知道,他对于这内宫许多人而言,是一枚定心丸……
三亿。
三亿两。
荔若是开口……苏霁将折子抵在下颚,思。
数额的确庞大,可依照他对荔的信任度,定然也是力排万难,毫不迟疑的从国库挪出先给了他。
荔了解他,知道他一定会那么做,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欺上瞒下,走‘贪赃’的野路子?
为什么还要背着他成立一个机构部门?买几个矿山…
种种叠加在一起,若不是他对荔的品性有十足十的把控,怎能不叫他怀疑荔是否别有目的?再者,这件事瞒了那么久,若不是荔自己讲出,他还在被蒙在鼓里…
折子翻了个角度,继续的抵在下巴,苏霁眉头紧锁,横想竖想。
“王。”刘祈端着伺候的汤药,小心翼翼叫唤。
苏霁抬眼,心不在焉瞟了眼刘祈,这才将折子放下。
他的下巴,拓上一道印子。
刘祈眼珠转了转:“王,是在想荔公公的事嘛?”
苏霁对刘祈这一问,迟钝又惊疑:“怎么。”
刘祈往地上一跪,磕头,苦笑:“王,奴才着实没别的法子了。那日奴才进来,没消一会儿,您一晕,龙体高热…奴才不得已,宣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是心病。”
“冷大人一听王是高热,心病,怪罪奴才没早点将荔公公从内务府接回。”说到这,刘祈顿了下,“王,奴才说句多的。荔公公掌内宫多年,这些年做的事事件件大家伙儿都在看眼里,也都发自内心敬佩。”
听得严肃认真的苏霁,用手里的折子点了点,示意刘祈继续说。
“大家伙儿敬佩荔公公的同时,更多的是对王您的敬重。前阵子不是崔大人提出让荔公公进殿,别的大臣尽数反对,闹腾到现在,朝廷还在吵这件事么。其实内宫,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都在关注…”
“哦?”苏霁眉头一挑,兴致在眼中翻涌,“你继续说。”
刘祈见自己说了那么多,身居高位苏霁还能和颜润色,认真倾听,大受感动,心头一热,不免嘴快。
“王,荔公公才干,我们内宫的奴才们,凭良心说,无不认可。然,荔公公可惜了,可惜出身,可惜身残…倘若他的家世再好一些,那必定是朝堂之上,能与崔大人,林大人……”
后面的话还未说,苏霁的折子立了起来,暗沉的眸子,朝外一瞥。
“王。”刘祈神色一顿,心神临会,目露感激,又是一磕。
“擅自作主将荔公公从内务府接出,这件事我不会怪罪你。但,荔公公是否能进殿,还需再定。眼下,我需要你去查一个人。”身居高位的苏霁,向下俯视,和蔼面容一变,渗出凌厉。
而在听清了苏霁说的那个名字,跪在地上的刘祈梗着脖子,抬起的脸,复杂震惊……
高翘屋檐内。
一枝香,被一双干净的手点燃,冉冉白雾散在空中,幽香抹开。
乌红色绸缎的巾帕解开,散出一段长发。
小鱼子将手指轻轻斜入头发,抖散,确保柔顺无结,这才拿起一侧的木梳,仔细的从头到尾的理下来。
荔枕在一块白玉上,借着拭干头发的空隙,闭着眼小憩。
伺候的得心应手的小鱼子,起先是安静的,直到他开始将荔公公的头发轻车熟路编起时,才缓缓开了口。
“荔公公,那我这职位…”小鱼子带着惶恐。
这都是好几天了,王也没下旨将他的职位归回。
荔的生物钟很掐点,通常在小鱼子编发时,懒懒睁开眼。
“小鱼子,这位置,以后你坐的好,便是你的。你坐不好,便是别人的。”荔语气疲怠,复又闭上了眼,“宫里,可来了消息?”
“还未。”小鱼子编着发,心却是越来越沉,“荔公公,我怕。“
荔公公起身。
正巧,他的头发也编好。
荔娴熟的拿起在一侧的木簪,将自己的头发盘起,扣上帽,折身俯瞰小鱼子。
“别怕。路再黑,走多了就好。”荔说这温情又宽慰的话时,眼中毫无波澜,一片冰冷反显得冷酷无情。
他未掩寡淡。
小鱼子跪在床边,昂着脖子巴望着荔公公不近人情,立体俊毅的五官,情愫复杂。
这样薄情又疏远的荔公公,小鱼子不陌生。
相反,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对外看似温热又柔和的荔公公,骨子里是一个冰凉的人。
眼下,小鱼子难以割舍的是荔公公对他成长过程中的特殊代表:是养育之恩的父,是教导之恩的师,亦是他在这空荡吃人的宫中的情感慰藉。
不舍与难过一起涌上了小鱼子的心头,化作泪花在眼眶打转。
“荔公公…”小鱼子别过头,低低啜泣。
荔扫了一眼小鱼子稚嫩的眉目,隔着岁月,仿若在看曾经自己的影子。
不知是出于对曾经的‘自己’一种补偿安抚,还是什么。荔伸出手,掌心覆在小鱼子的头顶,落下四个字:“都会好的。”
说完,荔抓起外套,走了。
小鱼子跪在地上目送着荔公公的背影消失在大门拐角处,知道他是奔着龙鸾殿那一位去的。
“哎…”他擦了擦自己眼角滚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摸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
小鱼子有一种,荔公公此一去,归途多舛的悲凉感。
他也深知,这一趟回来沐浴更衣,兴许是一场与他的无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