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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镜中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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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人静。
负责打更的太监,在宫道里,细细柔柔的嗓音,悠悠荡荡:“三更~”
幽静庄重的龙鸾殿内,烛火被挑至最暗。
龙榻的黄纱帐里,是盘腿打坐,面容阴郁的苏霁。
龙榻之下,跪着一个面容苍老,步履艰难的老人。
从老人光洁的下巴,身上昂贵的衣料不难看出,他的身份应该是一位从宫里顺利退休,且小日子还算滋润的阉人。
戈求公公,最高职位是做到了在姜太后那当值。也正是那会儿空,未雨绸缪,疯狂敛财,并在宫外购置了多处房产。待到年龄满额,又无犯事,顺利退休后,就在宫外养起了美眷,颐养天年。
殿内,静幽幽。
空气中,溜滑着森森瘆人的冷意。
忽闪忽闪的烛火,映照的氛围,仿若在与死亡镰刀交颈。
在宫里数十年,也算见过大世面的戈求公公,几年的清福一享,早已失了面对未知的泰然心态。
双腿颤抖,奴性入骨的他爬跪在地,松弛拖沓的眼皮拼命往上抬,挤得皱纹凹凹。
他是在姜太后出事前四年调职去了别宫,再过了两年退休,不该因姜太后一事有牵连。
再说,为什么他不是被提刑内务府,而是深夜被遣压到龙鸾殿?
“戈求公公,你让我好苦恼哇。”帐内,传出幽幽一道,辨不出情绪起伏。
戈求公公大口喘气,抡不出话:“王,王…”
精神厌恶,生理作呕。
苏霁闭着眼,想着千刀万剐,想着剥皮车裂,想着灌铅梳洗…尚不能解恨。
“王…,王,……”戈求干枯的手扒着地毯,呻吟的哀求声,一声一声又一声,刺挠在苏霁的脑皮。
“戈求,我想遍了刑法,想不着,想不着,着实想不着。”苏霁微摇头,低落的声音蕴含着巨大的痛楚。
戈求不知道君王为何要对自己想尽刑法,可光是这一句,他失禁了。
帐内的苏霁,闻到了味,眉头一皱,扣动了床榻的小机关。
门外候着的刘祈,当即带了两个太监进来,将戈求拖了出去。同时,五官灵敏的他,也觉察到了苏霁叫他真实的意图,马不停蹄遣人擦了地,换了地毯。
做完这一切,已是凌晨五点,天地初露的皎白光线隐隐折在窗外。
帐内的苏霁,自始至终都没休息。惶恐的刘祈小心翼翼的在一边陪同着,半响不敢吭声规劝一句。
“一个人拥有了报复的能力,却不去施暴,你说,为什么?”苏霁突然发问。
“啊?”刘祈被问了个始料未及。
苏霁动了,掀开黄帐,从龙榻上放下自己的双腿。
“王,是要更衣吗?”刘祈很巧妙的回避自己答不出的问题。
苏霁紧抿着唇,疲惫的双眼内,翻涌着浓烈的厌弃。
“戈求公公,可有什么家人?”
“有,入宫之前有家室,听说现在也给儿子购了房产,在东郊…”
“弄一处宅子,派专门的人伺候。将他的儿子,孙辈,先处以阴刑,再是剥皮梳洗。让他看着,若是他求死,派最好的太医去,叫他求死不能。”
苏霁双手放于膝盖,温和平静的一句句交代。
阴刑是女子的刑法,而剥皮梳洗,其中尤为梳洗实在残酷之极。
刘祈细想了一遍苏霁如此做的意图,瞳孔震缩,大骇不止。
王,这是亲自翻了刑法?
戈求公公,究竟做了什么,王如此‘用心’?
一系列的问题,却不敢一问。
刘祈默默退了出去,唤宫女为王伺候更衣。
夏的日,从地界线上乍现,总是身着金碧辉煌的铠甲,昭示着明耀着这个世间的野心勃勃。
苏霁站在宫门口,眺望。
他注视着荣耀在这金黄色光芒下的皇宫,被渡上一层贫民百姓终其一生,也难得以踏足的圣明与神秘,悲怆渗了灵魂,凉意疼了指尖。
众臣,都在广场上,昂头举目他们所仰视,所敬畏,所追寻的王。
他可以轻易就使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顷刻拥有令人羡慕的财富与地位。
他也可以随时,让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加官晋爵,荣耀加身,族谱单开。
苏霁缓缓回过头,轻而易举的看到了他们眼里向自己渴求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的并不明显。
他压抑着自己收敛的暴戾与痛苦,攥成拳的指尖,因用力失血发白,现又松开,缓缓充盈发麻。
数年后加害者的皮肉之苦,怎抵被害者幼时的摧枯拉朽。
苏霁闭上眼,睫毛因内心情感的波动,剧烈煽动。与此同时,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日夜相伴,时至今日,他怎么才有一点点,一些些的了解荔?
荔对这皇宫的寡情,孤僻,对自己性命的漠视,……从来都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王。”
荔关切的声音旎旎入耳。
苏霁睁开湿润的眼,入目是荔的关怀温柔。
荔明亮的眸子,一闪而逝些许疑惑,时机与地点不对,很快就低下头且提醒道:“王,该上早朝了,众臣都在等着。”
朝堂议事,顺利进行。
今日特殊,荔不能轻易离开。
荔怀揣着一抹疑问,候在殿门外等着,忽而有一张密条,被转到了荔的手心。
打开,寥寥几字,却简概了昨晚全部内容。
荔眼里温度,由热转冷,由明转郁。
恰巧,殿内有公公来请荔。
“恭喜荔大人!贺喜荔大人!”
不再是以公公尊称,是大人。
由幕后,转向幕前。
荔,将以公公之躯,蝼蚁之命,比肩大丈夫大男子之责!
来报的殿前公公眼里,充斥着前所未有希冀的光芒。
这意味着,这标志着,出身与残缺,将在大梁国不再是才能与报复的限制!
大梁国,将不用出生论英雄,不用出处论能者的胸襟,广纳天下贤才。
荔,挤出笑容。
面对着欣喜又恭维的殿前公公。
随后,他将掌心的纸条,悄无声息藏匿,抬脚,踏进正殿。
朝廷之上,崔大人与林大人联手,再加之帝王苏霁开口,势压众人,力排万难。
荔,跨进了这道天子之门。
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天下众众贱民的一大步。
本该雄心万丈。
本应扬眉吐气。
这,一直都是他的目标,不是么?
嘴角噙着薄凉又假意的笑容,荔抬着头,直视着高堂之上气宇轩昂的苏霁。
荔大人,似乎不太对劲。
这是崔伟立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紧接着他与林游交互了一个眼神,然后他在林游的表情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疑虑。
高处的苏霁,有着比他们更为强烈的感受。
无奈现在还是朝堂之上,苏霁不能无视众人,不顾仪态,捏着他下巴,想问一问他这堂正明锐又淡陌,恨意汹涌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朝堂之上,大庭广众,身为臣子,怎能直视龙颜?挑战龙威?
冷同文满头问号,左看看林游,右看看崔伟立,仿佛在说:你看看你们举荐了个什大逆不道的人!
荔一步步,大大方方的正步,走到了殿中央。右手掀开衣摆,堂堂正正跪了下去,双掌撑地,一点点敛收了眼神,才再将头往下磕底。
“谢主隆恩!”
满堂寂静,清亮的一声,格外醒脑。
一些本就持反对声音的大臣与权贵,此时都不约而同幸灾乐祸,等着苏霁自食恶果。
阉人一旦得势,反客为主,又怎么会是善茬?贱种就是贱种,只配踩在脚下。
苏霁憋了一口气。
荔那势在必得,咄咄逼人的眼神,还是在朝堂之上,不加遮掩的狼子野心。
换作以前的荔,起码还会装一装。
怎么,现在都不装了?
不屑装了?
摊派了?
“起身。”苏霁缩在袖口的手,气的发抖,面上春风般和煦。
荔今日穿着,与公公时不一样。虽还是白色,可在收口处,皆绣了一圈麒麟纹。他今日的发束,也与林大人的相似,却有意自降一品,稍稍有些区别。
本就气质雍容儒雅,现在端庄仪态一显,比那贵族更显矜贵,随意一站,夺人眼球。
苏霁的视线频频忍不住往他身上瞟,在发现不少大臣亦是如此,眼神转而无情冷酷。
“内阁大总管之职,暂由林游接手。荔降一品,为内阁副总管,辅佐林游…”
“谢主隆恩。”林游叩拜,与崔伟立相对一眼,尔后一并落在荔身上。
苏霁暗暗阴霾,盯着荔嘴角那一抹含嘲的笑容,转念一想,面上突然端上了一份和气的平静。
他起身,立于高堂之上,傲睥群臣,声音朗朗有力:“姓无氏族,单一字荔,救驾有功,创内阁有劳,谦逊有礼,温文尔雅,能文能武,逸群之才。虽因家境清贫被迫入宫,沦为腐人。然我大梁国,求贤若渴,爱才好士…封…”
心事沉沉的荔,再次伏跪:“天佑大梁,谢主隆恩。”
与此同时,宫外,一张张黄榜迅速张贴,公示: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荔大人忠诚耿直,才智出众,先是救驾有功,后创内阁有劳,劳苦功高,能文能武,逸群之才。虽家境……我大梁国,求贤若渴……
黄沙漫天,偶露天地间大理石雕刻的宫宇建筑,有一骑手快步的将一皇榜呈入。
吴国国君——全尧桕,胸怀美眷,一言不发看完公布天下的皇榜后,露出讥笑:“昭告天下,大张旗鼓。这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大梁国国君,分桃之爱,龙阳之好嘛?哈哈哈哈!”
一侧陪玩的大臣,将美酒喂进怀里的美人儿,附声道:“听说这荔公公,容貌身段一等一的,是大梁国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