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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说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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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彻底算得上病好的时候,秋叶都已经落尽了。
——少年总算可以出门,虽说被裹得和个球似的,但也好过被关着,这也不让那个不让,筋脉和骨头都生锈了。
扶逐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身上一点鬼气也没有了,这才放行。
为了庆祝他痊愈,刘澜和乔世昌说要请他吃一餐饭。
说是开了一家新的酒馆,前两天刚开的,他俩也还没去过,要带他去瞧一瞧。
歧白没什么好拒绝的,他迫切想透透风,欣然作应。
扶逐也同意了,放歧白走之前,摁住了少年的肩膀。他勾起歧白的辫子,别上一朵朵梅花样的小银饰。
扶逐随意地拨弄了几番银饰,朵朵梅花像盛在墨绸中,他笑叹:“去吧……说不定,别有奇遇。”
歧白虽然不解,但还是打起了精神,随时准备去面对那所谓的“奇遇”了。
他们要去的新酒楼。叫“竹谣阁”。
这酒楼走得是文雅风,凡是文人墨客,有几分真才实学的,都恭迎、奉为上宾,进出自如,用膳也便宜,哪怕是再名贵的菜,也比外面的要物美价廉。
而旁的人,能进倒是能进,只不过上不了二楼的包间,收的钱也要贵上一些……尤其是进门前付的那笔“买位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这笔钱,扶逐肯定随手便能掏出来。但歧白、刘澜、乔世昌是万万掏不出来的。
我们的十七殿下,作为皇子中最无权无势,也最穷的一位殿下,莫说掏出来钱了,刷脸都进不了。
乔世昌苦着脸,抱怨着酒楼的规矩:“早知道十七殿下说要让我来长见识,是来长这份花钱的见识,我就不来了。”
刘澜听他这语气,眉毛挑很高:“何意?皇子邀约,你就偷着乐吧。”
乔世昌咂舌:“乐什么呢?都被关在外头了!”
刘澜折扇一合,骂他:“我们还能想别的方法。”
歧白嘴长了又合,目光落到第一条上,问他俩:“我们能不能走才学那条道?”
作为京中的贵子,刘澜和乔世昌定是读过书,只是……
刘澜:“……”
乔世昌:“……”
两人的一齐沉默让歧白顿感不妙,歧白的目光从条例上移开,望向此二人。
这俩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皆一声不吭,满脸写着抗拒。
歧白了然,这就是不行的意思。
可他更是文盲一位,他是妖怪,又不是人,哪有这笔墨一洒,出口成章的功力?
刘澜最后还是想挽回一下,干笑着:“哈哈,这个嘛……”
这倒是让歧白好奇了,他俩究竟能写出什么诗来?他便斟酌着,还是道:“不然还是试试看?”
刘澜也有点挂不住脸,他是宫女所生,在宫中本就没地位了,没钱没势也没才名,但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能把仅剩的脸面丢尽了,传出去说他连写首诗都不敢?
他最后还是道:“……试试就试试!说不定呢。”
后半句声音有些小,但他还是说出来了。
乔世昌冷笑二三声:“您二位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么。”
他说完,就遭到了刘澜的白眼一枚,附带阴森森的一个微笑。迫于淫威,他乔世昌还是跟着两人走到了接待处。
接待处的是女是个妙龄女子,生得标致,一口吴侬软语。她打老远就瞧见了三人的争执,也面不改色,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摆弄着笔墨。
刘澜清嗓子,有些不自在:“我们来试试?作诗是吧,可有命题?”
女子微笑,送去一张笺,此笺上写了一狂狷的“春”字:“三位小公子瞧着风华正茂,便以春为题可好?”
刘澜也笑应:“自然,什么题都是一样的。”
刘澜与乔世昌便领了笔墨,开始落字。而歧白则背着掌,竹竿似的硬邦邦站在一边。
刘澜瞧歧白站在一旁,便问他:“你不写吗?”
才学了写几个狗刨字的歧白:“……不,我看你们写。”
乔世昌已经唰唰唰写完了,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脸上的肉也抖:“丢脸都不敢一块儿!”
歧白便凑过去看,从那一坨墨里辨别出几个字来:“春鸭划水中,红烧炖又红。”
看得那接待的女子都挂不住脸上的笑了,她笑得有些勉强,就差伸手把乔世昌赶出去了。
刘澜毫不客气地嘲笑,但好歹是端了皇子的架势,横扇掩饰过。
歧白又凑过去看他的:“阳春柳条抽,岁雪已消融。”
女子的唇角上扬了一个弧度。
乔世昌忘却了长幼尊卑,哈哈大笑:“你不也写得一般般?”
刘澜拌嘴:“比你的好。”
女子的笑容愈发深,笑得让人有些惊悚:“三位小公子,若是找乐子玩,就恕竹谣阁不招待了。”
她脑袋慢吞吞转向歧白,像卡顿了般:“这位小公子还要写吗?”
歧白被她吓一跳,嘴角很勉为其难地一牵:“……”
他有些怵她,连连摇头。
随后,三人便被一齐轰了出去。
大庭广众之下,歧白眼睫微低,拨发遮去一点耳尖:“……我可以去找师父要些钱。”
刘澜自然说不行,跟扶逐去要钱,那不就是跟扶逐散发了一个,他刘澜穷的要命、还没才干的信号吗?
乔世昌倒觉得无所谓,他本就是个草包,钱还都被收了。
“等等!”刘澜像是看见了什么,突然道。
乔世昌也看见了,他瞄了一眼,就嘟哝了句粗口,随即道:“这混不吝怎么来了?”
歧白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很快就判断出来了来者是谁。
他们眼中的混不吝、不对付的仇敌,那位燕家小儿子燕文霜,慢悠悠地走上前,似乎特意摆出个娇矜高贵的模样,很自在地接过了笺,落了几笔墨。
他不知道是写了什么,被那接待人笑脸盈盈地一行礼,她作势要迎他进去。
“……燕公子好文采。”
歧白耳朵尖,敏锐地听到了这句。
他们站得近,其实三人都听见了。刘澜反应最大,想到燕文霜文采比过了他,就气得不行。
反倒是一直没什么文化的乔世昌接受良好,拍他肩安慰,险些给刘澜拍出内伤。
三人都不敢有太多动作,混在人群里,生怕被燕文霜挖出来嘲笑。
——但很可惜,他们失败了。
临踏进门槛前的一脚,燕文霜突然回过头,目光凝到了那簇梅花上,笑道:“那编小辫的公子同我是一道的,一起迎过来吧。”
燕文霜冲他伸出一臂,他今天穿了身劲装,显得格外利落。
歧白张开嘴,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就被推了一把。
刘澜在歧白后面出力,凑耳小声说:“你先跟着他去,给我们探探风,我们待会想办法再进来。”
歧白:……
他还想再说话,又被刘澜推了一把,便只好把话囫囵咽回,迈开步子,跟在了燕文霜身侧。
他稍微快了点步频,好跟在肩侧。
燕文霜叫他过来,似乎真只是单纯帮他一把,他搁前头徐徐走着。
在他后头,歧白落后半步,听着负责带路的小书童过来,边走边介绍着阁内名画。
燕文霜不说话,歧白也没有主动开口的念头。三人一行,只有竹谣阁小书童的声音。
小书童抑扬顿挫,十分自豪:“小公子,这是前朝名家梁书翠所画真迹,浓墨点深情,淡墨绘遐思,你瞧……”
歧白懂什么书画,胡乱点着头,嗯着声,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他的目光飘乎着,突然一顿,精准捕捉到了正厅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身形有些眼熟不说,声音也有几分似曾相识感。
歧白再仔细一瞧,眸光一闪,终于确定了他是谁。
——洪子虚。
洪子虚瞧着比先前气色好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上台能显得有些精气神,似乎是抹了些脂粉,道真有白面书生的模样了。
他的腮粉色调艳了些,像戏剧里的打扮。
歧白知道他或许是个鬼之后,瞧他那张脸,都觉得有些许诡异了起来,肩膀抖了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也很纳闷,按理来说他不该怕一只小鬼。
因为洪子虚的出现,歧白根本没留意看路,直到脚步绊脚步,鼻尖撞上了燕文霜的脊背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燕文霜也因此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回了头,静候他解释的模样。
歧白一句话哽在喉头:“……抱歉。”
燕文霜也不在意,扬高了眉头,嘲了他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对我起了心思了。结果是看着燕家重金请的说书人走不动道。”
燕文霜这句话有点像戏谑:“——不如等他下了台,我请他来见你一面如何?”
歧白没有吭声。
燕文霜等了半天,一句话也没等到,好奇地偏过头来去瞧他,乍对上歧白警惕的眼。
他的眼本就圆,睁圆了更显乌黑。燕文霜先前没说错,歧白的长相确实偏远,与寰天风行的俊俏稍显不同,此时他目含警惕,眼眸幽深,盯得竟让燕文霜背脊生寒。
只是燕文霜看见了这警惕的眼,尽管也怔愣了一下,却也还是笑了。
燕文霜将小书童挥退下去,问少年:“你猜到了?”
歧白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把目光挪开,再去看了一眼洪子虚。
歧白:“我也没这么笨,你早就知道?”
燕文霜这个时候却不接歧白的话茬了,他似乎像装傻充愣,故意逗一逗歧白:“听不懂,你要和我二人幽会?”
“少装了,”他面前的少年开口,他说着说着似乎觉得好笑,又从喉里闷出声笑来,“你恰好发现了一个病痨鬼,给他招进阁中说书,又恰好偶遇我在竹谣阁门口,顺手帮了一把,是不是?”
“——燕文霜,那你真是天降福星。”
燕文霜懒洋洋地:“是啊,老是有人这么说,我是天降福星。”
歧白很少说这种话,他不喜欢这种被迫进局中的感觉,但又爱随波逐流,懒得去搅个天翻地覆,也只好小发雷霆一下,让布局者晓得他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燕文霜就笑,他说:“你再见一见他吧,你不会后悔的。”
走廊上,因为二人的沉默,陡然静了。歧白似乎只能听见正厅的喧闹声,还有说书人所讲述的桥段,抑扬顿挫,娓娓道来。
“只见那鬼帝双目怒睁,要死不瞑目,拖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