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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化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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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逐与长老们议事归来,已是夜深。
离他启程归寰天的日子更近了,族中有许多事情还需要交代。更何况哪怕再青丘界内,也并不是这么太平,
扶逐并不算特别担心青丘,但终归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青丘内的长老们都太年长了,沉睡闭关的就不说,尚且醒着的那一批,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面色沉寂地去,面色沉寂地归。雪色的袍也沾了疲惫的倦尘,深夜的月色似乎未在这个年轻的大祭司面颊上留下什么笔触,他依旧那般不沾凡尘似的缓步走着……但他确实也有些累了。
枕边,长大了不少的白兽蜷缩在软垫中,随着呼吸,幼兽的身躯微微起伏着。歧白长得太快,这个原先刚好的垫子快要盛不下,是时候该换一个新的了。
倒不是长长了,而是更胖了。
几乎是一日比一日圆上一圈。
扶逐收回目光,掀开锦被,准备合眼。
扶逐想到自己入被安眠的时候,最后竟然想的是这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这崽子占据了他太多心神。
故人已逝、却留给了他这么多烂摊子。一个尚未处理完,另一个又钻了出来。而歧白,就是最大的那一个。
惫倦过后,总是一夜好眠。
辛苦了一日的歧白是这般,扶逐倒没有这么好过了。
扶逐素来不做梦,今夜也是如此。
他醒的比旁日早些,因为身子不大爽利,热出了一层薄汗,黏在身上,有些不适。连那床金绣薄被,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去,他甫一醒来,便觉得头也是昏沉的。
——有东西压住了他的头发,当然,不止是头发,还有他半年的身子,都被压得有些发麻了。
扶逐掸了掸睫,微睁着眼,下意识地想撑着床铺起身——可惜尝试未果,青年的身子才抬起半截,就完全动弹不得了。
是什么东西这么重?
扶逐略迟缓地偏过头,瞳孔骤缩一瞬。
一个面容姣好精致、张扬俊秀,单穿着件白色里衣的纤细少年正紧紧贴在他的身侧,睡得正香,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蓬松头发乱着,带了点小卷。
也许是贴的太紧了,少年像是有些呼喘不过来,嫩粉的唇微张,小声地呼吸。
少年的身体太炽烫,像一团火,要自他身上汲一点冰雪的凉去。
扶逐真也就跟烫着了似的,眉梢一蹙,又很快松开,小心地、把胳膊从少年的桎梏中抽出来。
只可惜,这小妖哪怕睡死了,还是有着极强的胳膊咬合力,该他牢牢禁锢住,要叫他动弹不得。
扶逐哑然,只好叫醒他:“小白,醒一醒。”
少年像是在梦中听到了这声唤,砸吧砸吧嘴,搂得更紧了。
扶逐:“……”
青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捏住少年的上下两半唇,又捏实了他的鼻尖。
没几秒,歧白顶着他那头乱翘的毛、在窒息中挣扎着苏醒,在他挣扎的过程中,桎梏也松了。
歧白要去拽扶逐他捏鼻的手腕。
他拽了两下没拽动,实在是憋得慌,这下是彻底惊醒了,眼也睁开了。
歧白那双迷蒙的金瞳中还带着一丝水气,他有一张扬锐利的脸,在未尽散的困意中被中和了一些。
歧白很久没说过话了,他嗓音有些沙哑,喃喃:“……怎么了?”
少年甩了帅脑袋,坐起,稍稍睁着眼,又合上又睁开,他只觉眼皮千斤重。
歧白昏昏沉沉地跪坐在床榻上,他还沉浸于梦的余韵,竟以为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梦过无痕。
——他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某个最初的地方。
直到他看见了半倚在塌上的扶逐。
两人的黑发纠缠着,难辨归属于谁。蜿蜒的黑河交汇,将二人的气息相融。
歧白没来得及拨开头发,木楞地坐着。恍惚间,他的目光,从那难分难舍的黑发转移开,最后久久地留在了扶逐的脸上。
那只清冷出尘的大狐妖——一颦一蹙,一呼一吸,分明不带情爱、分明目光清明,却总勾得人向他靠近。
歧白是小白团的时候么觉得扶逐的脸对他有着这么大的冲击力。
因为体型过于悬殊,哪怕觉得扶逐生得实在是俊美,也无法有别的念头。可这下彼此都是人身,四目相对,呼吸勾缠,体温相渡,倒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他回过神时,被扶逐一指抵住了下巴。原是他在方才的恍惚间被蛊得不自禁靠近,两人已然鼻尖相抵,近得快要吻上。
他更是全身血液翻涌,险些就在这被子里出丑,忙夹紧了腿,往里头缩。
年轻的小妖怪哪见过这种场面,涨红了脸,霞色攀在那张雪白的面颊上,像是雪中生腊梅,却是海棠的艳色。
扶逐抵着他徐缓地推开,目光定定凝在他的脸上。他要平静太多,只是轻飘飘道:“当猫儿的时候没瞧出来,竟是已经成年了。”
歧白:“……”
他觉得自己是受到了狐妖的蛊惑,掌心一搓滚烫的面颊,连滚带爬地往床下走,只是还没有缓过神,脚底发软地触及地面,腿没有来得及支起身体,晕乎地险些摔了一跤。
那个被他在心中诬告的狐妖,就静静地靠在榻上,气定神闲,旁观着这一切,也不曾出手搀一把。
扶逐突然开口询问:“你先前不曾化过人身,是因为父母不曾告诉你应该修炼么?”
这问题有些太过突然。
歧白怎么知道,他没什么记忆,甫一睁开眼,就知道该怎么吐纳灵气。倒是身体脉络中灵气磅礴,不曾凝练过,或许曾经他当真是个未开灵智的妖兽?
于是他糊弄着冒了几声哼音,闭着眼睛装傻。
扶逐得到了答案,也没再追问是真是假,慢条斯理地系着袍带,起身整理着衣冠。
……
两妖也算,彼此都冷静了一会儿。
“小白。”
扶逐在远处唤他,掌心捧着一盘灵果。这盘灵果似乎是新鲜摘的,剔透的果肉上还带着露水。
他小步奔到扶逐面前,还残存着一点兽体的本性,赤足踩在木板上,没有丁点声响,敏捷得在凡人眼中甚至捕捉不到身影,鬓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个小辫,一晃一晃。
那少年有着一双点了金的目,带着晨光望着他。
扶逐对歧白这个模样并不熟悉,见他少年意气,玉骨秀横秋,一时没能挪开目光。他看得坦荡,倒是歧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子又燃了起来。
“谢谢,”歧白吞吞吐吐地从嘴里蹦出来这一字句,和扶逐这般正经地面对面站着,让他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我大名歧白,分歧的歧。”
对他这个姓氏,扶逐倒不是很意外——只是这小妖当真单名一个白,实在是……
“不必,”扶逐挡回去了那句感谢,坐下开始斟那碗早茶,“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似乎是为了平复少年的心情,他说:“歧白,我欠你的父母人情。”
少年困惑地:“我的父母?”
扶逐也为他斟了一盏,像是随口胡诌了一句,来糊弄这个小妖怪:“知遇之恩。”
“哦。”歧白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这点在变回人身时更为明显。
扶逐不想深谈,他也没兴趣深问。他没有记忆,睁眼就在青丘,踌躇彷徨,最终只憋出一句来,“那我还要和你一起去人间么?”
扶逐偏头看他一眼:“自然。”
歧白化人形之后,他的话详尽不少,说的也直白:“你的族群特殊,如果妖身暴露,要你命的人太多……跟在我身边,我才能护你周全。”
歧白在青丘待上这么段时间,大概也了解了,青丘内似乎没有比扶逐更厉害的妖怪坐镇。
少年张了张嘴,还是决定问出口了:“我的族群?”
扶逐就这般简单地一言,点到为止:“世有神兽……呼喘皆为修行。”
“世亦有邪术,剔骨融魂,铸新神。”
歧白:“……”他一下子就听懂了扶逐为什么要带着他走。
对于他的族群大概很厉害这件事,歧白并不意外。听到“神兽”二字,虽心有些许波动,但也并不多。
左右只是个称呼罢了,族人都死绝了,说明所谓神兽也并非无敌。
歧白倒对着这个比较好奇:“青丘也不安全?”
扶逐:“还算安全。”
“青丘境内有结界……只有狐妖才能顺利通行。”
扶逐话语一转:“但,还记得匀真么?”
扶逐提醒完他,又开始将关于寰天的事。
寰天,是人间如今王朝的京师。
人间不同妖界,灵气尚且充沛,妖族也能蹭些灵气来修行。
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三族彼此深恶痛绝。在早些年,三族鼎力,割据一方……但时过境迁,如今也只剩人族一方独大了。
在妖族几乎断代死绝,鬼修修行艰难的情况下,妖族避世不出,哪怕在人界修行,也会装作凡人,小鬼则无法修行,几乎没有神智,祸害不断,但也造作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况且人间有天道眷顾,妖鬼修为都会被结界大幅度压制,越是靠近京师,越是无法施展修为。
故而……除妖师所剩无几,天师倒还没断代,只是没几个有正经本事,应付应付小鬼便差不多了。
正经的人族修士倒日渐变多,他们自诩要隔断红尘,只逢妖鬼作乱太过,才会派遣弟子匡扶天下。
歧白这般一听,品出些味来。
对他而言。在人界,没有除妖师桎梏,灵气也多,能好好修行……虽说修为会被压制,但唯独能作为威胁的人修又不怎么入凡尘,他只要不暴露妖身,确实能活得很自在。
“会担心么?兴许有人鬼会惦念着你的妖骨。”
他走神的时候,扶逐突然出声问了。
这句话说出来,就是想吓人了。歧白心里倒没什么波动,但也很配合睁圆了眼,很认真地望着扶逐:“——如今便有人惦念了么?”
扶逐被那目光一烫,挪开了视线,去望远边的浮云,沉默了一瞬:“没几人知道你活着。”
他收回目光来,还是不敢和歧白对视。
青年的掌心,慢慢地盖在少年的眼前。平缓而温和的语气,似真是一位年轻的长辈,对子弟的关爱。
只是眼底的深色浮了又浮。
扶逐轻轻一叹:“……他们不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