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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移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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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至尾声,容殷又溢出咳嗽声,眼皮半阖,似是气力用尽了,呼吸渐渐沉缓。
一时间,屋内无人言语,就剩他粗重滞涩的抽气声。
楚际等他气息平复些,视线落回燕无痕处,问:“你们回去后,计划哪里出了纰漏?那个预留的活口,没作证?”
燕无痕举起手道:“事先声明,我最无辜啊,我们一回楼里,就被分开看管审问了,我连楼主的面都没见着,是屏桦来审的我。他一来,我就把咱原先套好的说辞原样背了一遍。”
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扯住本就短的窄袖,佯装半遮半掩着下半张脸,模仿着屏桦平日里用骨扇遮脸的模样,语调掐得又细又软,绘声绘色地学起来。
“小五呀,楼主派奴家来问问,此次沄山之役,怎会办得如此……难看呢?”
旋即,他还捏着袖子,矫揉造作地眨了眨眼。
随后,燕无痕表情一变,咚地一声往旁边木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抖着,一脸桀骜不驯道:“你他爹的瞎啊?没瞧见小爷浑身是伤,那姓楚的什么实力,你心里没数?!带去的人手折损殆尽,太正常不过了,何况宁王府的影卫是吃素的吗?小爷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跟你废话,都算你积德了!”
他一人分饰两角,演得活灵活现,那声“姓楚的”骂得尤其顺口,显然私下没少这么嘀咕。
凤微喝完了甜粥,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瓜子,正嗑得津津有味。见状用手肘轻碰了下楚际,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道:“听见没,姓楚的,您这老大当的,底下兄弟要揭竿起义了!”
楚际垂眸瞥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没接话,倏然附身凑近,高大的身形完全覆盖下来,墨瞳凝睇着凤微,直把人看得闹红了脸,却只是拿走了她边上空了的粥碗。
仰身抽离时,他唇角似乎淡淡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凤微还愣着,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染上热度的面颊,腹诽道:坏了,他段位变高了?
演罢,燕无痕学着谢戏的伶人,有模有样地朝三人一揖,抬头对上楚际的目光,脸上堆起谄媚的笑,眼神飘忽,搓了搓手讨好道,“老大,我那是糊弄给屏桦看的,做戏,全是做戏,不是故意说你的……”
他越说越心虚,缩了缩脖子道:“你别老盯着我,怪瘆人的。”
楚际神色未动,深色瞳眸里没多少情绪,似深山里的雾,无声无息的,又令人不容忽视。
他就这般看了燕无痕两息。
随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他转了视线,看回了低头悄摸嗑瓜子的凤微发顶上。
凤微似有所觉,抬首一看,朝他绽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再瞧了眼燕无痕,她放下瓜子,海豹鼓掌似的拍手,捧场道:“演得不错,细节到位,感情丰富,可以得奖了。”
燕无痕再度神气起来。
屋内气氛松弛了少顷。
楚际一语中的,“屏桦信了你的说辞,认定你无足轻重,不值得花费心思深究,才姑且放过了你。”
燕无痕愤愤不平想反驳他很重要,就见楚际转向容殷,话锋一转,“那么,老三,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容殷哑声道:“问题出在……那个废物身上,也出在我自己身上。”
“我给他下了蛊,告知他若三日不服药压制,蛊虫钻心,必死无疑,本想以此要挟他统一口径。”
他重重咳了声,自嘲道:“可我忘了,屏桦与我们师出同门,他了解我的手段,他控制住了那废物,查出了蛊毒,转头就以解蛊为饵诱其和盘托出。”
“那狗东西为了活命,自然什么都说了。下蛊之事,就成了我意图串供的铁证,屏桦揪着这点,再钉死我未曾出手杀了宁王,两桩并一桩,在他眼里,便是我勾结你意图不轨的事实,原来那套'不敌战败'的托词,也就没了用处。”
“事已至此,我只能认下全部罪名,否则,小四和小五,都会因此被一并清理掉。”
言毕,燕无痕眼圈发红,又不敢碰他,只能虚虚比划着,又急又气:“谁让你逞英雄了?!啊?!咱仨联手,跟他屏桦拼了也不见得会输!再不济……再不济也能跑啊!你看看你如今,你看看你自己……”
容殷明显不适应他这突如其来的煽情,翻了个白眼,开口仍旧是不耐烦的腔调,“聒噪,再叨叨,放蛇咬你。”
二妞听令,当即昂起脑袋,信子嘶嘶作响。
“别别别!三哥我错了!”燕无痕立马往后跳开半步,双手高举作投降状,待退到自认安全的距离,他又贼兮兮地捂住心口,痛心疾首道:“三哥,我真心实意关心你,你却要放蛇咬我?我的心啊,好痛好痛好痛。”
容殷:“……”
他闭上了眼,眼不见心不烦。
一旁的凤微瞧着燕无痕单方面骚扰容殷,嘴角弯了弯,眸中划过少许沉色,她轻叹了一声,起身悄悄退出了暖阁。
楚际眼角余光一直随着她,见她离开,他对燕无痕叮嘱了句“顾好老三”,便也跟了出去。
廊下秋意瑟瑟,风穿过庭院,吹开了院墙处新移栽的夹竹桃,大片粉红的花瓣簌簌轻颤,顺风掉落脚边。凤微倚在廊柱边,望着那片浓艳怔怔出神。
“怎么了?”楚际走到她身侧,温和地问。
凤微静了数息,低声怅然道:“我在想,如果那日在行宫,我也跟你一样装重伤,或许容殷就不必受这遭罪了。”
她顿了顿,续道:“但我知道这行不通。我若伤重,阿姐那里没法交代是小事,朝堂上会掀起风波,到时必定要彻查到底,后续局面只会更难收场。”
“有时候,我觉得,这王爷的身份,就像一副坚固且沉重的铠甲,它能做很多事,同时它也是上了枷锁的,连摔倒都要瞻前顾后。”
楚际凝视她微蹙的眉尖,他向来不善言辞,亦不懂宽慰人心。踌躇良久,笨拙地说了声,“……不是你的错。”
话干巴巴的,却奇异地让凤微眼眶微微一热。她明白,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直白的安慰了。
闻言,凤微忽然探出手指,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口,道:“你这话说得也太硬了,硌得人耳朵疼。你以前受伤的时候,我可没光说不练,哪次不是给你上药、陪着你的?”
楚际垂眼,眸底透出些许困惑。
“你没听过么?”凤微直视他道:“安慰的话就像一场太阳雨,瞧着温,触手却凉。话会飘在风里,而拥抱,能把心里所有的潮湿,都捂成晴天的温度。”
她说着,主动张开手臂,“现在,该你了。”
楚际眼眸顷刻间软了几分,伸出手臂,一手先稳稳托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背,稍一用力,将人严丝合缝地按入怀中。
他的怀抱坚实融着秋日的微凉,很快那点凉意便被彼此的体温熨暖,隔绝了一切纷纷扰扰。
凤微脸埋在他肩窝,闭上眼缓了会,闷闷道:“对了,浔州发了大水,淹了好些村镇,阿姐下了旨,命我前去赈灾,三日后启程。”
楚际拥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一瞬,“浔州?”
“耳熟吧。”凤微说:“我去了甲库,找到了娘的卷宗,记录很模糊,有用的信息不多,只确定她是浔州临川县人。”
“你还有印象么?”
问完,她感受到揽着自己的臂弯又绷紧了些。
楚际思索片刻,眸光投向庭中迎风摇曳的夹竹桃,犹似穿过前方纷乱的桃色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临川……”他低喃道:“父亲似乎提过,他说母亲是临川人,出身于清苦的耕读之家,是当地极有名的才女。”
“至于父亲,并非临川本地人,是后来随家人迁居过去的,在临川开了间小药铺。父亲身子算不上康健,多数时间在铺子里分药。两家离得近,母亲总翻过矮墙来陪他,给他带各种各样新奇的物件,时日久了,那份邻里间的关照,渐渐就生了别的心意。”
他未再说下去,但那温润绵长的情谊,早在他低缓温声的叙述,与软化的眼角眉梢中,不言而喻。
凤微喜欢听细水长流的故事,这些细节,是卷宗记录不了的,只存在于口耳相传的记忆和亲情里。
楚际续道:“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我和小亦离开京城,回到临川住过一段日子,约莫……一年。”
“我好像……记得一条很长的青石台阶,下雨时滑得很,周遭总有一股混着泥土与草药的气味。”
楚际蹙起眉,额角隐约有些抽痛,“但具体是临川何处,老宅是何模样,我记不清了。父亲逝世后,那场病让我忘了许多事……”
“记不得就别硬想。”凤微回抱住他,扬手替他揉了揉额角,“阿姐命我赴浔州赈灾,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明面上处理水患,暗地里我们可以顺藤摸瓜,折回临川去看看爹娘长大的地方,去找找你们曾经住过的宅子,哪怕你不记得具体位置,可一旦到了那儿,踩在同样的小路上,闻着同样的味道,说不定就能想起更多。”
“大水冲毁了很多东西,但也能让一些埋藏已久的痕迹,重新露出来。”
“那里埋着你的童年,这趟浑水,于公于私,我们都必须去蹚。”
楚际凝望她清亮似泓的眼瞳,里面映着他缩小的影子,好似妥帖装满了整个他。楚际低下了头,下颌在她发顶轻轻一碰。
“好。”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同你去。”
回那片弥漫着草药香的土地去,和他满心想携手同行的人,去寻回淡去的来处与真相。
“你当然得去了。”凤微轻笑,脑袋向上顶了顶他的下巴,“你可是我家夫郎,还能撇下你不成?”
楚际唇角愉悦地勾了下,眼底漾开浅淡的暖意,随即想起什么,眼神转回了屋内。
“还有一事。”他说:“老四冒险送走老三,此事即便做得再隐秘,也难保不会留下痕迹。
凤微神情郑重,经楚际一提,她悚然惊觉,无名客如今恐怕自身难保。
“你是说……”
“小五在楼中寻不到老四,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他被调离执行任务,要么就被盯上了。”楚际道:“小五性子急,我稍后会提醒他,近期不可妄动,更不可试图联系老四,以免打草惊蛇。”
“别太忧心了。”楚际见凤微满脸忧色,“老四既敢行事,必有脱身的把握。他比小五沉得住气。”
“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事。”凤微道:“我担心的是,容殷才醒,先生肯定要留下照料,我们一走,府中精锐也将带离大半,花楼又紧盯王府,他们留在府里怕是不安全。”
她抬眼,道:“我想好了,后日让先生带着容殷和小亦搬去宫中暂住,阿姐那边,我去说,有禁卫坐镇,多少安稳些。”
楚际眸色微动,这确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了。
“可。”他颔首道:“王府既空,便让它空个彻底。”
凤微会心一笑,眼神越过庭院,停在了墙边那丛绚烂的夹竹桃上。
天光被阴云吞没,那几株夹竹桃开得不管不顾,一簇簇花团重重叠叠,艳极,无香,美丽而岑寂,犹如一抹繁华将歇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