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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烈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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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应该已经有十年了,确实很久了。
樊役树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他有时对自己以往做过的事很不解,有时嫌弃自己幼稚,再后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变。变的频率很高,快到差点就无法意识到。
左诚然说这种情况也许是受环境影响的,樊役树总是四处奔波,不定期地与生活风格大不相同的人打交道。
那些人大多是追求自我的艺术家。
而这样的人又是樊役树所追求的。
那年他的一股子热血和勇敢,双唇一开一合作出的决定与承诺,他早就忘了,还好也没有人较真。过了两年,樊役树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
但再过两年,一模一样的感觉再次袭来,在某个深夜,或在某个雨夜清醒后的精神沉沦。这样的警示无处不在,渐渐地磨平了灵魂尖锐的一角。
也许人这一辈子都会这样往复吧,所以才被驱使着保持虚心。
他忘了十几岁是怎样追爱,又怎样失败。也忘了去过上海多少次,后来为了他又跑杭州多少次。
像漫游在大地上的傀儡,跟从的从不是自己,而是找一个依靠。樊役树记忆里的少年好像一身轻松,想见的人就要见到。但现在这样的事,他要做无数次难以言说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决定用时间抚平。
钟摆不停地晃,规则从未改变,好像世间的色彩都黯淡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像神明的呼唤——
“樊役树……樊役树……”频繁的回声,樊役树不想听,努力寻找着一个出口。
“树哥醒了!”左诚然一直站在病床边盯着他,第一时间发现樊役树异常的表情。
樊役树睁眼就看见姐夫站在病床的床尾,还是一如既往的背头,深棕色的马甲,衬衫袖子挽起,一只手插着西裤口袋俯视他,散发着强烈的气场。
酒精的味道从樊役树的被子里漫上来,樊役树沙哑开口叫了一声“姐夫”,发现咽喉也弥漫着刺鼻的酒精。
樊役树慢慢坐起来,左诚然去扶他。
“你说的忙,不回家,就是忙这个?”苏启汶的声音极低,比平日里还要低。
“姐夫……我……”
苏启汶抬手止住他:“你喜欢男的。”
病房空间不大,里面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左诚然本在给樊役树烧水,听见苏启汶的话浑身一颤,吓得动都不敢动,放轻了呼吸。
“姓顾的,还是小靳?”苏启汶走近樊役树,全然忽视左诚然的存在,“你几岁了,要我提醒你吗?还是让你姐来教育你。”
苏启汶一直走到双腿紧紧贴着病床才停下,俯下身看着发抖的樊役树:“没有下次。”
樊役树感觉自己不自主地沁了一滴泪,无神地望着苏启汶。
苏启汶说完就起身要走,樊役树抓住他放在口袋里的手:“姐夫!姐夫对不起,我会小心,不会让你们知道……求你别告诉姐……”
樊役树还没说完的时候,苏启汶就背着身笑了起来,好像早就算到樊役树什么时候会抓住他,什么时候会求饶,什么时候会说到“姐”。
他好像很满意,像驯化宠物时达到了一个理想的目标。
手被樊役树死死抓着,苏启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樊役树,但眼神里流出许多柔情:“小樊,你才二十一岁。从前的一切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往后再胡闹,像现在这样,电话打到我这里,我再纵容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你好了。”
“想永远消失在你姐面前,就听我的。”苏启汶最后补了一句,离开了病房。
水烧开了,发出“滴滴”的声音吓到了留在病房的两个人。
左诚然倒了半杯热水在樊役树的杯子里,起身去把窗帘拉开,阳光和喧嚣流进来,氛围才慢慢回温。
“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好好的吗?”左诚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樊役树。
樊役树的样子太糟糕了,身上除了浓郁酒精味还有呕吐物的味道,嘴角和额头都紫了一小块。
“靳川和我说了,他和顾敬隘一直都住在一起,一起在杭州。”沉闷的嗓音传出来,樊役树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
左诚然站在窗边,许久都不知道作何反应,急促地喘一口气后大步跨过去,站在床边指着樊役树:“谁问这个了?我他妈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鼻青脸肿!发烧!樊役树你是不是疯了?你和谁打架了?被谁上了?来的时候肚子还在抽!你身上的伤比脸上的还多!还是你要告诉我你为了他们想去死!”
阳光被左诚然挡住了,樊役树抬手推开她:“我真的忘了。”
左诚然一掌拍在病床护栏上,逼自己平复下来:“你姐夫会不会怎么样?没事吗?”
“没事的。”
左诚然走到另一边,拿起水杯说出去加点凉水,走到门口忽然后退一步,看着一边低头轻轻叫了一声“苏哥”。
几秒钟后,房门被锁上了。
苏启汶拉上窗帘,又站在病床边,风平浪静。
“脱了。”苏启汶的气息不稳,只说两个字也无法稳定尾音。
樊役树安静听话地解开松垮的病号服,露出瘦削白净的身体,肩膀、锁骨、胸口满是痕迹,几乎见不到一块完整光滑的皮肤,再往下也不堪入目。
苏启汶手臂的青筋暴起,衬衫发出细微的声响。
“告诉姐,告诉她。她会替你好好收拾我,不用在这里忍着。”樊役树边说边扣上纽扣,根本不抬头看他,和刚刚那个求饶的小孩全然不同。
“还有哪里不舒服。”苏启汶面不改色。
“我很舒服。”樊役树故意抬头瞥苏启汶一眼,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
“那就起来,和我回家。”
“回家?”樊役树冷笑着,“我现在这样回家,我说是你把我搞成这样,你猜她是信你还是信我。”
“你别发疯!”苏启汶上前握住樊役树的手腕,斥道,“换衣服。”
“我不回。”
“我给你换。”话还没说完,苏启汶就扯樊役树的衣服,失控的样子是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可怖,暴力的动作使得樊役树不得不发出声音反抗。
左诚然听见动静一直敲门,但不敢把护士引来,只能闷头敲。忽而她听见樊役树的叫声消散了,变成苦闷的抽泣声。
从观察窗看过去,樊役树抱着苏启汶的腰,抖得厉害。苏启汶推下护栏,单腿跨上病床俯身抱着樊役树,摸着樊役树的后脑。
左诚然看见苏启汶低头,唇好像在樊役树的头发上贴了一瞬。
左诚然表情呆滞地转过身背对着门,用身体挡住观察窗,努力挤出正常的表情,她有些无法接受现在的境况,但更担心樊役树。
热水已经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启汶抱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着眼的樊役树出来,左诚然赶忙迎上来。
苏启汶轻声对她说:“一起回吧。”
“不,不用,我就不回杭州了。”
“不是回杭州,要麻烦你照顾两天。”说完苏启汶就走了,左诚然只好跟上。
路上没有人说话,樊役树被鸣笛声吵醒后也安静地看着窗外。
太阳很大,不过车里感受不到那样强烈的光线,樊役树直勾勾地盯了一路,不知在想什么。这是樊役树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过去,也是第一次在追求自我的道路上遇上磕绊,痛到无法起身向前。
他精心粉饰给顾敬隘看的追逐游戏崩塌了,被动地发现操盘的人不是自己,而自己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风吹即散。
他要换点什么回来,随后向操盘者索求无果,只好用不太平的手段。
但那并不快乐,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少年果敢筑成的心态再也回不来了。
苏启汶在上海有一套公寓,樊役树看起来不知情,房子不大,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夜里,被苏启汶安排在小房间的左诚然根本无法心安,反复在房间踱步。
左诚然在房间听见苏启汶说,公寓是买给樊役树的,樊役树的姐姐不知道这里,他以后会定期安排人在这里照顾他。
“夜不归宿要提前告诉我,”苏启汶下达了不容违抗的指令,叹了口气,“哥不会害你。”
“那你不要走。”樊役树好像哭了一整天,现在还剩下啜泣,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哀求中带着一点娇俏的撒野。
左诚然有些发懵,好像听见了自己三观震碎的声音,刚倒在床上平复心情,就传来敲门声。
“左同学。”苏启汶有礼地唤,“我先走了。”
左诚然跳起来打开门,紧张地频频点头,苏启汶径直走了。
樊役树盘腿坐在沙发上大叫:“你走!你走了我还会去找他!”
苏启汶的脚步只是一顿,没有回头,开门跨步出去:“他们两个,今天都出不了自家的门。”
门重重关上,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