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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燕京城内某个胡同里,云佳麟一脚踹开哆哆嗦嗦的木板门。

      门轴断裂的声响惊飞了平房檐角一只浑身斑驳的灰鸽,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鸟,毫不犹豫地抬脚跨进了小院。
      那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

      进门后,云佳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只灰鸽子很可能是白的。
      ——本就狭窄的小院里,一座占据半壁江山的煤堆盘踞在墙角,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生人全都活吞了。

      一个少年蜷缩在煤堆边。
      他一头狂放的黑发虚虚垂到肩膀,明显因醉酒而酡红的脸颊上沾满了煤灰。

      狂风席卷,这位灰姑娘困惑地眯起眼睛,面上显出明显的不耐烦。
      他左手紧握的乒乓球拍胶皮已经有些掉漆,拍面还无意识地做着颠球的动作,把煤块颠得一跳一跳。

      “金彩彻!”
      云佳麟气沉丹田,毫不留情地叫醒了他的迷梦,名叫金彩彻的青年使劲搓了搓满是泪痕的脸,看清了眼前来人。
      昏昏沉沉嘟囔半天,憋出一句阴不阴阳不阳的讥讽:“哟,鬼子进村了?”

      云佳麟攥了攥拳头,并不理会。
      他几步走过去,一脚踩碎一个煤块,快速逼近金彩彻。大手一伸,将他囫囵个儿从煤堆里捞了出来。
      只见金彩彻还穿着一身火红的校队队服,并没有因灰尘的脏污而变色分毫,仿佛一只彩绣辉煌的火凤。

      云佳麟心里门儿清,这人就是装死,竖了个誓与乒乓球长决的牌坊,实际上比谁都想回市队。
      “上个月体校后墙的监控,不知道哪个傻逼半夜翻进去偷练接发球。”云佳麟死死攥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腕,拇指蹭过虎口新鲜的血泡,“死人手上可不会磨出新血泡。”

      金彩彻醉醺醺地瞪了他一眼,从衣服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从那烟盒里抖出来的却根本不是烟,而是撕碎的缴费单。
      “查这么细,要给我写传记啊?”
      “——能不能滚!”金彩彻猛地把缴费单摔到他脸上,本就脏污的眼镜上蒙上了些许雾气。

      云佳麟面无表情,依旧拖着他往前走。
      “你就让我烂在这儿吧云佳麟......”
      金彩彻见恐吓没用,心一横,便撒泼打滚装起可怜,“我家供不起我打球了,哥哥,放过我吧您......”

      云佳麟斜睨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闷声开口道:“少自作多情了,我是来讨债的。”
      “你敢!”

      卧槽他真敢……
      云佳麟胳膊上起了一溜青筋,把一团糟的金彩彻打横抱了起来。
      金彩彻被突然的失重感激发了怒火,他扭过头,一口咬在了云佳麟的虎口上。
      血腥味在口齿间弥漫,云佳麟吃痛喊了一嗓子,引得左邻右舍都雨后春笋般探出头来看戏。

      还没等金彩彻惊叹于这愤怒中爆发出的超群绝伦的咬合力,自己却已经无力回天,被云佳麟连拉带拽地拖上了车。
      球鞋在煤堆里拖出两道深沟,如同少年人的泪痕。

      门外开三轮车等着云佳麟的老大爷正抱着胳膊看猴戏,不知是眼神有什么毛病,他悠悠道:“小两口打架,别耽误老头子做生意!”
      金彩彻:“。”

      三轮车驶出胡同,金彩彻被放倒在发霉的坐垫上。
      脆弱的脖颈受制于云佳麟多年握横拍的右手,被他彻底挟持着。
      “市队集训明天最后报名。”云佳麟掐着他的脖子甩出张表格,红公章油墨还没干透,"包吃住,受伤有保险。"

      金彩彻指甲抠进车板缝,艰难地把身子坐了起来:“可怜我?还是找陪衬显你威风?”
      云佳麟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说:“市队没你,我嫌无聊。”
      风卷着槐树花扑进车斗,落在金彩彻打结的头发上:“我恐怕没法再跟你作对了,到时候输了别嘴贱笑话我,不然我抽你。现在握拍子真心手抖,”金彩彻喉结动了动,“跟握着我妈化验单似的。”
      云佳麟突然掰开他蜷缩的指节,将球拍塞进掌心。
      ……手很热,简直发烫。

      “这样?”引着他的手腕划出正手弧线,“还是…”突然压腕转出个逆旋转,“这样?”
      “我跟你诉衷肠,你丫调戏我?”
      金彩彻怒目而视。

      “大爷,去市体育馆。”闹够了,云佳麟不顾金彩彻不甘的眼神,冷冷地开口道。
      金彩彻闭上眼睛,感觉胃部又开始绞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他的内脏。

      三轮车在颠簸中前行,金彩彻的思绪也随之起伏。云佳麟的声音跟着晚风飘啊飘,飘进了他耳朵里,冷硬而坚定:“金彩彻,你欠我的,不是钱。”
      金彩彻没有回答,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切。

      然而,他知道,就算他逃到井盖底下,云佳麟都能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就像球场上,这傻逼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反之亦然。

      ——“你可真够输不起的。”
      遥想二人年轻气盛。
      金彩彻话还没说完,云佳麟就砰地一声把球拍摔到更衣室的塑胶地板上。
      “要不是你第三局擦网,我能赢得更漂亮。”
      金彩彻看完更来劲了,他翘起嘴角,露出一个靓丽却欠揍的笑容。

      云佳麟青筋暴起,双手抓起清洁工的水桶泼了过来,金彩彻后退一步,脏水铺了满地,他撩着头发狂笑道:“邻里邻居的别这样嘛,要不要我教你怎么擦网?”手指在云佳麟青筋暴起的额头上戳出红印,“学费算你便宜点,叫声师父就成。”
      最后,云佳麟恨恨地把地拖了。

      后来云家炒股赚了钱,搬进花园洋房的那一天,最后一缕残阳正卡在胡同西口的断墙豁牙处,金彩彻蹲在那堆久经沙场的煤堆上啃冰棍:
      “哟,大少爷要住皇宫了还惦记着我呢?”
      他故意把冰棍儿汤滴在云佳麟的新球鞋鞋面上。

      云佳麟深深地看着他。
      烈烈西去的残阳像一朵鸡蛋花,轻巧地缀在金彩彻耳畔。

      远处搬家公司的厢式车正在倒车,蜂鸣器刺耳的“请注意”惊飞了煤堆深处的鸽子。
      云佳麟突然向前半步,球拍套的金属搭扣擦过金彩彻膝盖结痂的擦伤。
      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去年市赛决胜局,金彩彻的拍胶已经被汗水泡发了。比分牌停在10:9时,云佳麟突然用拍沿敲了敲球台,“铛”地撕开粘稠的空气:“还记得九岁那个擦网球吗?”他抛球的动作比平时高了些,“这回是故意的。”

      金彩彻扑救时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地胶半融化的焦苦味轰一声在舌尖炸开。那颗该死的白球在台沿蹦了两下,掉在了地上。
      看台上,母亲的咳嗽声裹在欢呼声里涌了过来。
      ——抱歉啊。

      三轮车在体育馆前刹住时,锈蚀的车闸发出垂死般的尖叫。
      云佳麟攥着他后领的手突然收紧,常年握横拍形成的茧子卡在动脉处,激得他喉结剧烈滚动。
      他一把将金彩彻拽下车,拖着他走向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金彩彻的脚步踉跄,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一旦走进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金彩彻深吸一口气,迈出了那一步。
      “欢迎光临!”体育馆门口的感应装置机械地说道,电子音隆隆作响,像攒动的春雷。

      责任,荣誉,团队。
      六个腥红的大字挂在体育馆二楼,投下淡淡的血影。夕阳从破旧的天窗斜射进来,把铁画银钩的PowerPoint艺术字拉长成扭曲的阴影。

      金彩彻拖着少得可怜的行李,脸颊上的酡红还未消尽,右手拎着的蛇皮袋在地上发出嗦嗦的响动,省队队员齐刷刷回头,正看见金彩彻廉价球鞋的胶底在“禁止外鞋入场”的告示牌前碾出半圈黑痕。
      “国赛在即,各位好自为之吧。”秦教练带着痰音的训话已经到了尾声,他眼光掠过金彩彻,镜片后浑浊的眼球扫过金彩彻卷边的运动裤——右膝处还打着矿六子弟中学的胶印。

      发霉的拍套从蛇皮袋破口支棱出来时,角落里传来几声嗤笑,金彩彻却浑不在意。
      爱笑就笑呗。
      秦教练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浑浊却尖锐的双眼从镜框上缘浮现出来,扫过金彩彻浑身配不齐颜色的杂牌运动服,冲他点点头。金彩彻于是拖着行李继续往前蹭,云佳麟的长腿几步跨过来超过了他,一言不发地抢过他的行李往三楼走。

      “我靠,真是莫名其妙......”
      手指触碰间,金彩彻却没空管云佳麟心有千千结,他的指尖停留在宿舍分配表上“301”的钢印数字旁边,后面赫然写着两个名字:
      “云佳麟、金彩彻”。
      “为什么别的宿舍都是四个人?”

      金彩彻在秦教练和诸位同僚的注视下追上云佳麟,一把把自己的行李又抢了回来。
      “我也不知道。”云佳麟的棺材脸僵了一秒。
      二人趿拉着步子走上了三楼,铁质楼梯气喘吁吁地呻吟着。

      金彩彻看着三楼仅有的,挂着301临时门牌的杂货间,感慨道:“你家不是那个什么乒乓世家吗?秦教练还真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啊。”
      清亮的少年声音惊醒了门上盘踞的蜘蛛,八条腿细脚伶仃地划过门板,引得金彩彻扶额苦笑。
      门上的蜘蛛网比眼前云佳麟的头发还厚,金彩彻拎起一旁球桌上发霉掉皮的球拍就是一顿猛挥,动作之干净利落,不愧是煤窑子里爬出来的人,几下就把蛛网和积灰扫得所剩无几。

      可惜把三楼的一股霉味也扇得酱香浓郁,把云佳麟呛成了个捧心的西子。

      灰尘簌簌落地,蛛网下露出一块残缺的战术板——当年少儿组集训钉在这里的,金彩彻亲笔提的“云佳麟王八蛋”六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从尘封的记忆里破土而出,赫然陈列其上。
      云佳麟刚从猛烈的咳嗽中缓过来,看到这行字又是一噎。

      “别怀旧了您呐,”金彩彻看着怔愣出神的云佳麟冷笑道,“放完东西快去食堂吃饭。”
      二人磨磨蹭蹭地来到食堂,吊扇搅动着浑浊的光线。

      所谓食堂,其实不过是三间休息室打通了,再放上几个大铁架子,上面摆着那些汤汤水水的猪食,比学校食堂那种的静水流深的难吃还要略胜一筹。
      “你知道吗云佳麟?”金彩彻端着餐盘迈着小碎步蹭到了餐车边,舀起一勺颤巍巍的茄泥,“这个茄子看得我想把里面的油救出来,强于污淖陷渠沟,你说呢?”

      “得了吧,”云佳麟冷冷道,“你在家也吃不上更好的了。”
      金彩彻自讨没趣,从云佳麟手里接过饭勺。
      ——他心里正风生水起地琢磨着哪天去把外包公司的发财树偷了。

      还没等他把一勺二米饭全须全尾儿地扣进饭盒里,就听一个陌生的声音逼近他的后脖颈,一开口就是燕京味浓郁的讥讽:“云哥改行捡破烂了?”

      金彩彻本来真没喜得搭理,看不惯他的海了去了,一个一个骂过去舌头都要打结。
      但突然想到云佳麟嘴笨,金彩彻脚底一滑,还是潇洒回头,摆出一个最完美的表情,先是从上到下把对方打量了个遍。
      不认识啊,真不认识,除了很黑之外看了半天没认出是谁。顺势道:“你谁啊?”

      这人气得牙都颤了颤,只能伸出满是伤痕的右手:“许辽,去年市赛四强。”
      去年市赛,那估计又是哪个手下败将来挑衅了,打得过的打不过的,男人心海底针,金彩彻都习惯了。
      他目光下移,许辽的右手上戴着格外醒目的玫红色护腕,边角绣着金线,明显是女款。

      云佳麟愣了愣,伸出手拦在二人中间:“别吵了。”
      “个窝里横的。”金彩彻笑得干咳了两声。
      说罢金彩彻拉过云佳麟,端着餐盘潇洒地走出食堂,全然不顾许辽那只停在半空中的颤抖的手。

      金彩彻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拽了两把椅子坐在球桌前,开始品味食堂今日份的猪食。
      云佳麟隔着软塌塌的球网觑着金彩彻的脸色。
      却见他丝毫没有又跟一个队友处岔关系的懊恼,反而充斥着手撕贱人的痛快。

      “你怎么跟谁说话都这样?”云佳麟无奈地扒拉着烂泥一般的茄子酱。
      “心里平衡了吧?不光是跟你这么说话。”金彩彻头都没抬,“快吃,吃完回去睡了。”

      云佳麟打量他两眼:“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大歧义?”
      “不能。”
      金彩彻放弃用筷子搁楞那碗疑似稻壳没筛干净的二米饭,抡起两条胳膊搂住云佳麟的,故意掐着嗓子说:“云哥哥我们回去吧,今晚会很精彩的。”

      云佳麟拍案而起,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跟粘上了一样死死抿着。
      金彩彻也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赶紧盯着云佳麟黑白分明瞳孔地震的一双桃花眼补刀道:“哟,精彩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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