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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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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足够江湖更迭几轮风云。
曾经需要仰望的名字,有些已刻在墓碑上,有些则像蒙尘的旧剑,被遗忘在角落。陈锈笙,这个名字,曾如寒星高悬,光耀整个武林,如今却成了巷尾酒肆里醉汉口中一声模糊的唏嘘。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一夜之间,那柄惊鸿照影的剑,连同它的主人,都化作了江湖传说里褪色的一页。
李沉燕寻到他时,正是深秋。
消息辗转数道,剥丝抽茧,最终指向城外荒山一座半倾颓的山神庙。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没了窗纸的破洞灌进去,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庙内昏暗,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上。
角落里,一堆辨不出颜色的破烂稻草上,倚着个人形。
李沉燕的脚步在门槛外顿了顿。他穿着崭新的墨色箭袖劲装,腰悬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剑柄上镶嵌的墨玉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与这破败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这十年,他不再是那个被雨水淋透的毛头小子。“惊雷剑”李沉燕的名号,已在年轻一辈中如雷贯耳,锋芒毕露。
他一步步走进去,靴底踩在积年的尘土和枯草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钉在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褴褛布袍,沾满污垢,头发纠结成一团,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空瘪的酒葫芦,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倚仗。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着,裸露的脚踝处能看到狰狞扭曲的旧伤疤。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这……是陈锈笙?
那个白衣胜雪,一剑挑开他围帽,眼神淡漠如古潭深水的天下第一剑?
李沉燕胸口猛地一窒,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和荒谬的火焰轰然窜起,烧得他指尖都在发麻。十年!他追逐了十年,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在万众瞩目的论剑台上,在生死一线的绝壁之巅,自己如何以精妙绝伦的剑法,堂堂正正地击败他,将他那令人憎恶的平静踩在脚下,逼他收回那句轻佻的“小白脸”,让他为当年的轻视付出代价!
绝不是眼前这样!
他像一座压抑的火山,几步跨到那堆烂草前,阴影完全笼罩住角落的颓唐。呛人的酒气和陈腐味扑面而来。李沉燕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墨玉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岩浆。他终究没有拔剑。
“锵”的一声轻响,是剑鞘末端的铜箍撞击剑格的声音。
他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连着那华贵的鲨鱼皮鞘。冰冷的鞘尖,带着他指尖的微颤,带着十年积压的屈辱和此刻汹涌的失望与怒火,毫不客气地拍在角落里那张污秽模糊的脸上。
触感是温热的,带着活人的气息,却又软塌塌的,毫无生气。拍击的力道不重,却足够羞辱。
“陈锈笙,”李沉燕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你也有今天?”
那具仿佛已经死去多时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
被剑鞘拍歪的脑袋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转回来一点。散乱纠结的头发下,一双眼睛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白浑浊不堪,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珠是黯淡的灰褐色,像是蒙了厚厚尘土的琉璃珠,早已没有了当年深潭映雪的半分神采。那眼神是涣散的,茫然地聚焦在李沉燕那张年轻、紧绷、写满了愤怒与某种更深沉痛楚的脸上。
时间凝滞了。破庙里只剩下风声呜咽。
就在李沉燕以为那双眼睛里不会再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时,那浑浊的灰褐色深处,极其极其缓慢地,极其极其费力地,漾开了一丝涟漪。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甚至不是认命。
那竟是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笑意。像是枯井底部,最后一点水光不甘心的折射。
干裂起皮、沾着酒渍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气若游丝、含混不清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喉咙里积痰的嗬嗬声,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庙里的死寂:
“讨教……么?”他顿了顿,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点微弱的笑意似乎扩大了一点点,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近乎荒诞的平静,“……排队。”
“排队”……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李沉燕胸中燃烧了整整十年的那团滔天烈焰。
“噗——”
不是熄灭,是猝然的、彻底的湮灭。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被按进冰水,瞬间白烟升腾,只余下刺骨的寒和一片死寂的空洞。
那团支撑了他十年日夜苦练、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爬起的复仇之火,那给予他力量、也日夜灼烧他的执念,就在这两个字轻飘飘落下的瞬间,灰飞烟灭。
他想象过陈锈笙的无数种反应:倨傲的,愤怒的,不甘的,甚至是求饶的……唯独没有想过这种平静的荒诞,这种置身事外的……漠然。仿佛他李沉燕十年的追逐,十年的恨意,在他这里,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排队等候的“讨教”。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像是奋力一拳打在了空处,筋骨欲折,却连一丝回响都没有。
李沉燕握着剑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仿佛被抽掉了脊骨。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他蹲在散发着恶臭的烂草堆旁,蹲在昔日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形同乞丐的废人面前,让自己的视线,第一次真正地与那双浑浊衰败的眼睛,平齐。
破庙的腐朽气息和劣酒的味道更加浓烈地包裹着他。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污秽不堪的脸,看着那双早已失去剑光的眼睛,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干涩:
“不讨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磨盘下艰难挤出:
“陈锈笙,我来……讨债了。”
“讨债”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
陈锈笙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又睁大了一点点,灰褐色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动,费力地聚焦在李沉燕近在咫尺的脸上。没有惊惶,没有疑问,只有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仿佛连“债”是什么都懒得去回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黏稠地流淌。
忽然,一只枯瘦得如同鹰爪、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从破烂油腻的袖口里猛地探出!那速度快得不像一个废人,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本能,死死抓住了李沉燕胸前墨色劲装的衣襟。
“……受伤了?”
那嘶哑的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李沉燕的耳膜。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下颌线咬得死紧,几乎能听见牙关摩擦的咯咯声。一股被彻底看穿的恼羞和更深沉的无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下意识地想挥开那只抓住衣襟的枯手,动作却僵在半空。
那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他,里面翻腾的灰败死水底下,竟搅动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微光,像是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这眼神,比十年前那睥睨众生的淡漠更让他难堪,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开他强撑的尊严。
“闭嘴!”李沉燕猛地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粗暴地一把攥住陈锈笙那只枯瘦的手腕,触手冰凉,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头,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用力一掰,想将那碍眼的爪子从自己衣襟上扯开。
然而,就在他发力的一刹那——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陈锈笙干裂的唇缝里溢了出来。
那声音极轻,像濒死的虫豸最后一声哀鸣,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李沉燕紧绷的神经上。他掰扯的动作瞬间僵住。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握住的那截手腕,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青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带动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痉挛。陈锈笙浑浊的眼睛猛地闭上,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脸上的污垢,蜿蜒而下,留下几道狼狈的湿痕。他那副破败的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张被揉烂又强行拉开的弓,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
那并非作伪,是实实在在、深入骨髓的痛楚。一个武功尽废、筋脉寸断之人,身体早已成了破败的风箱,任何一点粗暴的外力,都可能引发连锁的崩塌。
李沉燕像是被那声闷哼烫了一下,猛地松开了手。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还残留着对方冰凉触感的手指,又看看陈锈笙瞬间委顿下去、只剩下微弱喘息的身体。那团刚刚熄灭的火焰灰烬里,猛地窜起一股更灼人的烦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焦灼。
“废物!”他低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陈锈笙,还是在骂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失控和……不忍。这两个字像石头砸在地上,在破庙的死寂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陈锈笙没有回应,只是急促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发着抖。那只被李沉燕松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肮脏的稻草上,手指神经质地微微蜷曲。
李沉燕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破庙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角落里蜷缩的人完全笼罩。他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靴子踩在枯草和尘土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胸口的墨色衣襟上,还残留着被陈锈笙抓出的几道明显的污痕褶皱,像个耻辱的烙印。那若有似无的药味,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浓烈了几分,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提醒着他自己也并非完好无损。
他最终停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在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再次落回陈锈笙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沉重。
“讨债?”他嗤笑一声,声音冷得像冰,“就凭你这副鬼样子?”他俯下身,阴影再次将陈锈笙完全覆盖,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在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当年那个白衣剑客的影子,“陈锈笙,告诉我,谁干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陈锈笙的身体似乎因为那迫近的压迫感而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睁开眼,那双灰败的瞳孔在剧痛和昏暗光线下艰难地聚焦,落在李沉燕近在咫尺、写满戾气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那麻木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窒息。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嗬嗬气音,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混着唾液和污物的暗红血沫。
李沉燕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刺目的红像一根针,狠狠扎了他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血沫带着致命的瘟疫。
咳嗽声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回荡,渐渐平息,只剩下陈锈笙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稻草堆里,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点血沫粘在他干裂的下唇上,像一抹嘲讽的印记。
李沉燕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熔岩雕像。破庙里的腐朽气味、劣酒气息、血腥味,还有那该死的、越来越清晰的金疮药与续断草的苦涩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重得化不开的气息,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间悬着的剑。鲨鱼皮的剑鞘温润,墨玉的剑柄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这柄剑饮过不少成名高手的血,是他十年苦修、搏命换来的荣光,是他用来“讨债”的倚仗。可此刻,这柄锋芒毕露的剑,悬在这座破庙里,悬在这个形销骨立、咳着血沫的废人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疯狂翻涌的、无处宣泄的憋闷和一股更深的、冰冷的茫然。他像一头冲进了浓雾的困兽,失去了方向,连嘶吼都显得空洞。
目光再次落在陈锈笙身上。那枯瘦的手腕还搭在稻草上,刚刚被他攥过的地方,似乎留下了一圈更深的、不自然的青白。那细微的痉挛还未完全停止。
李沉燕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吞咽声。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角落里令人窒息的景象,大步朝着庙外走去。
冷硬的秋风立刻灌了进来,卷起他墨色的衣摆,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他站在破败的门槛外,背对着庙里的一切,望着远处荒山萧瑟的秋景。枯黄的草浪在风中起伏,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过了许久,久到庙里那艰难的喘息声似乎都微弱得快要听不见。
李沉燕才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解开了自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皮质水囊。这水囊做工精良,与他一身行头相配。他拔开塞子,没有喝,只是将里面清澈甘冽的清水,一股脑地倒掉大半在庙门外的泥地上。清水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
然后,他沉默地转身,重新走回那令人窒息的角落。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蹲下身,依旧与那双浑浊的眼睛平视,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避开了那令人不适的直视。他动作有些粗鲁地,将水囊的细口塞进陈锈笙干裂起皮、沾着血沫的嘴唇里。
“喝。”
水囊冰冷的锡口抵在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陈锈笙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凝滞了片刻,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覆盖。
他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嘴。
甘冽的清水涌入,冲刷着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和劣酒混合的腐朽味道。他本能地吞咽,喉咙发出饥渴的咕咚声,却又因过于急促被呛住,猛地弓起腰剧烈咳嗽起来。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脏污的曲线蜿蜒流下,冲开几道苍白的痕迹,更显狼狈。
李沉燕的手僵持着,水囊依旧抵在陈锈笙唇边。他看着那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看着那刺目的血水,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再次顶撞着他的胸口。他猛地将水囊拿开,仿佛被那景象烫到。
“废物!”他又低斥了一声,声音里的怒火却显得有些空洞,更像是在驱散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窒闷。他烦躁地拧紧水囊塞子,随手丢在旁边的烂草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破庙里只剩下陈锈笙艰难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拉扯着破败的风箱。
李沉燕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那只垂在稻草上、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刚才被他粗暴攥过的地方,一圈刺目的青紫色瘀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来,在松弛灰败的皮肤上格外狰狞。那手腕极其细微地颤抖着,连带着几根手指也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像垂死蜘蛛无力的抽搐。
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感愈发强烈,几乎要炸开。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靴底碾过枯草和碎瓦砾,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踏在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上。
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破烂,扫过陈锈笙身上几乎与泥垢长在一起的褴褛布袍,最终定格在他那只沾满污垢、指甲断裂的手上。那手背上似乎有几道翻卷的旧伤,边缘红肿,正渗出可疑的脓黄液体,混在污黑里,触目惊心。
“啧。”李沉燕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咂舌声。他烦躁地一把扯下自己腰带上系着的另一只小皮囊——里面装着他行走江湖时备下的粗盐和止血的金疮药粉。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意味。
他重新蹲下,这次离得更近了些,那股混合着脓血、污垢和劣酒的浓烈气味几乎将他淹没。他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从皮囊里抓出一小撮粗糙的盐粒,看也不看,直接按在陈锈笙手背上那几道最显眼的溃烂伤口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嚎骤然撕裂了庙里的死寂。那不是刚才被攥手腕时的闷哼,而是濒死野兽被烙铁烫上时才有的凄厉嘶鸣!
陈锈笙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猛地弹了起来!那张污秽的脸瞬间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球因剧痛而暴突,布满骇人的血丝,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剧烈地挣扎扭动,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破烂的衣袍在稻草堆上疯狂摩擦。
李沉燕也被这剧烈的反应惊得手臂一震,差点按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嚎像冰锥刺入他的耳膜,让他心脏猛地一缩。他看到陈锈笙那只枯爪般的手猛地抬起,痉挛着想要抓挠伤口,指甲在溃烂的皮肉边缘留下道道血痕。
“别动!”李沉燕低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用空着的左手猛地攥住了陈锈笙那只乱抓的手腕!这一次,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避开了那圈新添的青紫。但陈锈笙的挣扎并未停止,他浑身都在剧痛中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哀鸣,那双暴突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里面翻涌着纯粹的、濒死的痛苦和一种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眼前这张年轻的脸生吞活剥。
那恨意,像淬毒的针,刺得李沉燕手指一颤。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右手依旧死死按着那撮粗盐,在溃烂翻卷的皮肉上用力碾磨!盐粒摩擦着伤口,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声响,脓血混着组织液被粗暴地挤压出来,冲淡了盐粒,也带走了伤口边缘更多的腐肉。陈锈笙的挣扎在他强硬的压制下变成了绝望的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声破碎的、拉风箱般的抽气,身体像绷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李沉燕的手心被陈锈笙腕骨硌得生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皮肤下脉搏狂乱的跳动,微弱却异常急促,如同濒死的鼓点。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这酷刑般的清理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仿佛无比漫长。当手底下伤口的脓血被盐粒和粗暴的摩擦清理掉大半,露出底下相对新鲜的、带着血丝的嫩肉时,陈锈笙的挣扎终于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无意识的痉挛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他瘫软在草堆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嘶声,眼睛半睁半闭,涣散无神地望着庙顶漏风的破洞,整个人仿佛刚从滚水里捞出来,湿透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李沉燕这才缓缓松开了压制他的双手。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指尖沾满了粘稠的脓血和污垢,带着刺鼻的腥气。他看也没看,从皮囊里倒出金疮药粉——那带着淡淡续断草苦涩气味的粉末,厚厚地、几乎带着一种报复性的狠劲,撒在那片被他清理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新鲜创面,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陈锈笙的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即彻底瘫软下去,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李沉燕扯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一角布料,胡乱地裹住那只涂满药粉的手。动作依旧粗鲁,但缠绕打结时,手指却无意识地放轻了些许,避开了最严重的溃烂处。
做完这一切,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庙墙。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血和脓液的双手,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呕出来。
他抬起袖子,用力擦拭着双手,布料摩擦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深入纹理的污秽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他烦躁地将袖子甩开,手臂颓然地垂落在身侧。
破庙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两个男人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交织。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难堪的沉默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淤泥,沉甸甸地淤积在空气里,堵住每一个毛孔。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墙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庙顶漏进来的那一小块灰蒙蒙的天光。胸口的衣襟上,那几道被陈锈笙抓出的褶皱污痕,像几道丑陋的疤。他腰间的剑,安静地悬在那里,墨玉剑柄温润依旧,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定感。十年苦修,十年追逐,十年刻骨铭心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破庙里的腐朽、血腥、脓臭,还有那个废人濒死的痛苦哀嚎,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像一头迷路的狼,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撕咬了一番,却只尝到了满嘴的苦涩和茫然。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了过来,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药味……” 陈锈笙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钻入李沉燕混乱的脑海,“……你身上的……药味……”
他费力地侧了侧头,那双刚刚承受了剧痛、几乎失去焦距的浑浊眼睛,竟再次艰难地转向李沉燕的方向,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钉在他身上。
“……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