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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戈壁险遇 ...

  •   风,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和铁锈般的腥气,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李沉燕伏在冰冷的砂砾中,墨色的劲装早已与周遭的灰褐戈壁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前方,是一座突兀矗立在戈壁深处的黑色岩山。山体嶙峋,寸草不生,在昏黄的天幕下,如同巨兽狰狞的脊骨。山脚下,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出的漆黑洞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正无声地吞噬着一切光线。洞口两侧,矗立着两尊形态扭曲、面目模糊的玄黑石雕,散发着阴森不祥的气息。洞口上方,一块巨大的玄铁牌匾深嵌岩壁,三个扭曲如毒虫爬行的暗红大字,即便隔着风沙,也清晰地刺入眼帘——九阴窟。

      玄煞盟在西北最为隐秘、也是最为凶险的据点之一。传闻中,豢养着各种剧毒之物,其中就包括那“九阴冰魄蝎”。

      李沉燕已经在距离洞口数百丈外这片寸草不生的乱石戈壁中,潜伏了整整三天三夜。白天,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和风沙的侵袭,身体里的“七杀透骨钉”之毒在沉寂中蠢蠢欲动,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阴寒刺痛;夜晚,则要对抗刺骨的严寒和黑暗中无声潜行的巡逻队。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呼吸压到最低,心跳也仿佛停滞,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限,捕捉着洞口每一丝风吹草动,分析着守卫轮换的规律、暗哨的位置、毒瘴弥漫的薄弱间隙。

      腰间的铁牌紧贴着肌肤,冰冷坚硬,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也像一块磁石,不断吸附着破庙里强行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陈锈笙丹田被蚀骨散侵蚀时那撕心裂肺的无声嘶吼,那绝望的眼神……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鞭子,每一次闪现,都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将疲惫和恐惧瞬间转化为更炽烈的杀意与决绝。

      第四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风沙似乎也倦了,戈壁陷入一片死寂。

      就是现在!

      李沉燕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砂砾中弹射而起!动作快如鬼魅,带起的风声被巧妙地融入残存的夜风呼啸中。他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借助嶙峋怪石的阴影和巡逻队视线交接的短暂盲区,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掠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漆黑洞口。

      洞口弥漫着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甜腥的惨绿色薄雾。毒瘴!李沉燕毫不迟疑,将早已含在口中的一枚神医谷秘制“辟毒丹”咬碎,一股辛辣苦涩的液体瞬间充斥口腔,滑入喉咙。同时,他屏住呼吸,身法催动到极致,如同一道撕裂薄雾的墨色闪电,悍然冲入洞中。

      洞内并非一片漆黑。两侧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盏幽绿色的磷火石灯,散发着惨淡阴森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崎岖湿滑的通道。空气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腥臊和某种腐败的甜腻气息,令人作呕。通道深处,隐隐传来毒物爬行的窸窣声和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

      李沉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每一步落下都轻若鸿毛,将“惊雷剑”的轻身功夫发挥到了极致。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般张开,捕捉着前方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和岔路口的阴影。

      突然!

      左侧一条狭窄的岔道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带着金属摩擦的脚步声。

      李沉燕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无声无息地滑入旁边一道岩石裂缝的阴影中,将自己彻底隐藏。

      一个身着赭色劲装、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鬼面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岔道中踱步而出。他手中提着一盏同样幽绿的磷火灯,昏黄的光线下,腰间的弯刀闪烁着乌沉沉的光泽。他停在岔道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朝着主通道深处走去。

      就是现在!

      李沉燕眼中寒光一闪!在那赭衣人转身、后心空门暴露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剑光,没有破风声。

      他整个人如同融入黑暗的阴影,瞬间欺近,左手如同铁钳,快如闪电般从后方捂住了赭衣人的口鼻,巨大的力量让对方连闷哼都发不出。同时,右手中指关节如同淬毒的匕首,凝聚着全身残余的真气和“七杀透骨钉”毒力催发的阴寒劲力,精准无比地、狠狠戳在对方后颈“大椎穴”下方的脊椎骨缝。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赭衣人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手中的磷火灯脱手坠落。李沉燕眼疾手快,脚尖轻点,在灯盏落地前将其稳稳接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迅速将软倒的尸体拖入旁边的岩石裂缝深处,动作快如鬼魅。整个过程,从暴起到结束,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快得如同从未发生。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毒瘴的腥甜和刚才爆发带来的气血翻腾。左肩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毒素在气血激荡下似乎更加活跃。他迅速扒下赭衣人身上的衣物和面具换上,又将尸体塞进岩缝深处,用碎石草草掩盖。

      片刻之后,一个同样赭衣鬼面的身影,提着幽绿的磷火灯,从裂缝中走出,步伐沉稳地朝着通道更深处走去。只是那面具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冰冷如霜。

      越往深处,通道越发潮湿阴冷,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腥气和毒物特有的骚臭味愈发浓烈。岔路也越来越多,如同迷宫。李沉燕凭借着卢先生提供的地图残片和超乎常人的方向感,在迷宫般的洞窟中艰难穿行,避开了一波又一波巡逻队和暗藏的毒物陷阱。有几次,几乎与守卫擦肩而过,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都被他强行压下。

      终于,在绕过一处不断滴落着腥臭粘液的巨大钟乳石柱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

      空间中央,是一个方圆数十丈、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幽深水潭。潭水漆黑如墨,表面漂浮着缕缕惨白色的寒气。水潭周围,是人工开凿出的环形平台,平台边缘竖立着粗大的玄铁栅栏,将整个水潭围住。

      而李沉燕的目光,瞬间被水潭中央的景象牢牢攫住。

      水潭中央,矗立着一根数丈高的漆黑石柱。石柱顶端,并非平整,而是被雕琢成一个巨大、狰狞的蝎子巢穴模样。巢穴深处,隐约可见一团幽蓝色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光晕在缓缓蠕动。那光晕散发出的阴寒之气,隔着老远都让李沉燕体内的“七杀透骨钉”毒力躁动不安。

      九阴冰魄蝎!

      那幽蓝光晕的中心,必然就是它的尾钩毒囊。

      李沉燕的心脏狂跳起来,目标就在眼前,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扫视整个平台。

      平台上有守卫,四个,身着厚重的黑色皮甲,脸上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金属面具,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通往石柱的唯一一条狭窄石桥入口两侧。他们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更麻烦的是,石桥本身狭窄湿滑,下方就是那散发着致命寒气的黑水寒潭。稍有不慎,跌落下去,恐怕瞬间就会被冻毙。

      强攻?面对四个实力未知的精锐守卫,在这狭窄平台上,毫无胜算,更别说惊动了整个九阴窟。

      李沉燕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四个守卫,大脑飞速运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意味着被发现的风险剧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铁牌,冰冷的触感让他焦灼的思绪猛地一清。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岩壁的阴影掩护,他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距离石桥入口最近的一处巨大钟乳石后。他解下腰间那个装着“血纹地精”的黑色陶罐——卢先生说过,此物蕴含至阳至纯的土行元气,对阴寒毒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李沉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将陶罐的封泥拍开一道缝隙。

      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大地厚重与奇异生命芬芳的气息,瞬间从那道缝隙中弥漫开来,这股气息在这充满阴寒毒气的空间里,如同黑夜中的明灯,瞬间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嗡——!”

      水潭中央,那团幽蓝色的光晕猛地剧烈波动起来,一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无尽凶戾与贪婪的嘶鸣,从石柱顶端的巢穴中骤然爆发,整个地下空间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守护在石桥入口的四个铁甲守卫瞬间被惊动,他们霍然转身,四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李沉燕藏身的钟乳石方向。同时,他们身上的气势轰然爆发,如同四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其中两人更是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淬毒弯刀,就要扑过来查看。

      就是现在!

      李沉燕要的就是这瞬间的混乱和守卫注意力的转移。

      在守卫被那嘶鸣和气息吸引、转身戒备的刹那,李沉燕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从钟乳石后暴射而出。目标不是守卫,而是那条狭窄湿滑的石桥。他将轻身功夫催动到极致,整个人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残影,速度快得只在守卫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墨色痕迹。

      “什么人?!”

      “拦住他!”

      守卫的怒吼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几乎同时响起,但李沉燕的速度太快了,当两名持刀守卫反应过来,怒吼着扑向石桥拦截时,李沉燕的身影已经冲上了石桥中段。

      “找死!” 一名守卫怒吼,淬毒的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李沉燕后心。刀锋未至,阴寒刺骨的刀风已经让李沉燕后背汗毛倒竖。

      李沉燕根本不回头,他猛地将手中那开了缝的陶罐,朝着身后追击的守卫方向狠狠掷去。同时,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左前方石桥边缘猛地一扑。

      “砰!”

      陶罐被凌厉的刀气劈中,瞬间炸裂。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带着奇异生命芬芳的土黄色气息轰然爆发,如同实质的浪潮般席卷开来。这股至阳至纯的气息,对于常年浸淫阴寒毒气的守卫和那寒潭中的毒物而言,无异于最猛烈的毒药。

      “呃啊!” 追击的守卫首当其冲,被那气息一冲,动作瞬间迟滞,护体真气如同冰雪消融,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更恐怖的是水潭深处。

      “嘶——吼!!!”

      一声更加狂暴、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凶戾咆哮,从石柱顶端的巢穴中爆发。那团幽蓝色的光晕猛地膨胀,一道快如闪电的、带着刺骨寒流的幽蓝影子,如同离弦的毒箭,从巢穴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那爆发开来的“血纹地精”气息源头——那两名守卫!

      守卫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恐怖的存在吸引,眼中充满了惊骇,哪里还顾得上追击李沉燕!

      而此刻,李沉燕已经扑到了石桥尽头,那狰狞的蝎巢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巢穴深处,那团幽蓝光晕的本体——一只通体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巨大蝎子。它正暴躁地挥动着两只巨大的螯钳,尾部那根幽蓝剔透、闪烁着致命寒芒的尾钩高高扬起,发出愤怒的嘶鸣,它似乎被下方爆发的“血纹地精”气息彻底激怒,暂时忽略了巢穴边缘的不速之客。

      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沉燕眼中凶光暴涨!他左手猛地探出,手中紧握的并非长剑,而是那块冰冷沉重、边缘狰狞的玄机令铁牌。他将全身残余的真气、连同左肩伤口处被引动的“七杀透骨钉”阴寒毒力,不顾一切地灌注在铁牌之上,铁牌表面瞬间蒙上一层诡异的幽光。

      “给我断!”

      李沉燕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如同搏命的凶兽,他握着铁牌,以开山裂石般的狂暴力道,狠狠砸向蝎巢深处,那巨大冰蝎尾部与毒囊连接处最为纤细脆弱的环节。

      “铛——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金铁交击又似冰晶碎裂的巨响轰然爆发。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李沉燕左臂剧痛欲裂,虎口瞬间崩开,鲜血淋漓,但他成功了,铁牌那沉重无比的材质和狂暴的力量,硬生生将连接处砸得粉碎。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幽蓝剔透、如同最纯净寒冰雕琢而成、内部仿佛有液体流转的毒囊,伴随着几块碎裂的冰晶和腥臭的粘液,被砸得抛飞起来。

      李沉燕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将那枚散发着致命诱惑和刺骨寒气的幽蓝毒囊捞在手中。入手冰冷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载玄冰,瞬间将他的手掌都冻得麻木。

      “吼——!!!”

      尾部遭受重创,毒囊被夺。九阴冰魄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痛苦与暴怒的咆哮,整个巢穴都在剧烈摇晃。它猛地转过身,那对闪烁着幽蓝凶光的复眼死死锁定了李沉燕,巨大的螯钳带着冻结空气的寒流,狠狠钳来。

      同时,下方石桥上的守卫也彻底反应过来,弯刀破空,毒镖如雨,带着凄厉的尖啸,封死了李沉燕所有退路。

      绝境!

      李沉燕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不顾一切地朝着石桥下方、那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漆黑潭水纵身跃下。

      “噗通!”

      冰冷的黑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地扎入他的四肢百骸。体内的“七杀透骨钉”毒力如同被投入滚油,瞬间狂暴起来,眼前瞬间被黑暗和剧痛淹没。

      他最后的意识,是死死攥紧了掌心中那枚冰冷的幽蓝毒囊,任凭那刺骨的寒意冻结血脉,也绝不松开!

      ……

      意识如同沉在万载寒冰的底部,冰冷、黑暗、死寂。只有左肩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寒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冰锥,一次次将他从彻底的沉沦中刺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还有……一种极其熟悉的、带着多种药草清冽苦涩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李沉燕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万钧巨石般,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水雾。头顶是熟悉的、粗糙的原木屋顶。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是神医谷独有的味道。

      他……回来了?

      左肩处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阴寒刺痛,提醒着他那“七杀透骨钉”的毒力并未消失,反而因为之前的爆发和寒潭的刺激,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感觉整个左半边身体都沉重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左手——手掌被厚厚的、浸着药味的棉布包裹着,僵硬冰冷,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枚幽蓝毒囊刺骨的寒意。

      毒囊!
      李沉燕的心脏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却牵动了肩伤,痛得闷哼一声。

      “别动。”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李沉燕循声望去。卢先生正坐在床边的竹凳上,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古旧书卷。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靛青长衫月白罩袍,面容清矍,眼神深邃平静,仿佛李沉燕九死一生的夺药之行,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毒囊……” 李沉燕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卢先生放下书卷,目光落在李沉燕被包裹的左手,微微颔首:“东西已封入玉盒。你做得……还算干净。”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李沉燕心头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涌了上来。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如同冰河般缓慢流淌的阴寒毒力,以及左肩和左手传来的阵阵剧痛。活下来了……东西拿到了……他做到了。

      “他……” 李沉燕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忐忑。

      卢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窗。

      午后温暖而明亮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般,瞬间倾泻而入,将屋内沉滞的药气都驱散了几分。清新的、带着草木芬芳的山风也涌了进来。

      卢先生侧身让开窗口。

      李沉燕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半边身体,目光急切地投向窗外。

      窗外,是那片熟悉的、沐浴在午后暖阳下的回廊。

      回廊下,不再是那张藤编躺椅。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窗口,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身干净却依旧显得宽大的素色布衣,衬得身形依旧单薄,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枯槁。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肩膀和背脊的轮廓,虽然依旧清瘦,却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力量感,不再像随时会折断的枯枝。

      他站得很直。不再是依靠,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稳稳地站立在阳光里。脚下踏着坚实的地面,仿佛在重新感受着大地的支撑。

      山风拂过,撩动了他束在脑后的、依旧显得有些稀疏、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墨发。发梢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在感受阳光洒落在脸上的温度。那张侧脸,在金色的光晕中,褪去了许多日前的死寂青灰和病态的苍白,显出一种久违的、温润如玉的光泽。虽然依旧清瘦,颧骨依旧明显,但脸颊上似乎隐隐有了些微的丰润,不再是皮包骨头的嶙峋。下颌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

      阳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淡色的唇线。那唇边,曾经刺目的暗红血痂早已消失不见。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他的神情平静而专注,仿佛在聆听阳光的声音,又像是在感受着生命重新在体内流淌的细微声响。

      一种沉静的、内敛的生机,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无声地在他周身流淌。不再是破庙里濒死的腐朽,不再是醒来时的麻木死寂,也不是阳光初沐时的脆弱虚幻。而是一种经历了最深沉的黑暗与毁灭后,重新从灰烬中汲取力量、缓慢复苏的坚韧。

      李沉燕怔怔地望着阳光中那个挺拔而安静的侧影,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肩头的剧痛。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欣慰和更深沉酸楚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做到了。
      这温暖的阳光,这重新挺直的脊梁,这脸上细微却真实的血色……都是他用命赌回来的!

      就在这时,回廊下的陈锈笙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缓缓地、极其平稳地转过身来。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眸。

      那双眼睛……
      不再是灰败的死寂,不再是狂乱的警惕,不再是深不见底的疲惫麻木。

      那眼底沉淀的,依旧是历经劫难后的深沉与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但此刻,在那片深沉的底色上,却仿佛被这温暖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极淡、极淡的微光。像寒潭底部,终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口,平静地落在了床上挣扎着半坐起、形容狼狈的李沉燕脸上。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阳光流淌,山风低吟。

      李沉燕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沐浴在暖阳中、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的侧脸,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青竹林边,那个撑伞回眸、白衣胜雪的惊鸿一瞥。只是,那睥睨众生的淡漠早已被岁月和苦难磨去,化作了此刻深潭般的沉静,内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陈锈笙的视线在李沉燕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那被层层包裹、僵直垂落的左手上。他那双平静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被阳光的温度悄然唤醒,顶开了一丝沉重的冻土。

      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窗内的李沉燕,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得如同幻觉。

      随即,他便重新转回身去,再次面向山谷,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背影挺拔而安静,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从未发生。

      李沉燕靠在床头,怔怔地望着那沐浴在金色光晕中的背影。左肩的剧痛依旧,体内的阴寒毒力仍在蛰伏躁动。前路依旧凶险莫测,那不足三成的生机如同悬顶之剑。

      但此刻,看着阳光中那重新挺直的身影,感受着掌心那枚幽蓝毒囊残留的刺骨寒意,一股滚烫的、足以焚尽一切阴霾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轰然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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