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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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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山谷的药香与鸟鸣中,被拉扯得缓慢而粘稠。如同深潭底部沉淀的泥沙,一层层淤积着沉重的光阴。
陈锈笙再次睁开眼,已是七日之后。
这一次,没有濒死的狂乱,没有索命的恶鬼。只有无边无际、仿佛要将灵魂都抽干的疲惫,沉沉地压着眼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闷钝的疼痛,像是破败的风箱每一次拉动,都牵扯着内部早已朽坏的零件。他躺在素净的床褥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筋骨的皮囊,连转动眼珠都成了耗尽心力的壮举。
李沉燕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微乎其微的变化。他正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木墩上,笨拙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截还算笔直的树枝,试图做根简陋的拐杖。刀锋停顿,他猛地抬头,撞进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里。
依旧是灰败的底色,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这一次,那浑浊的瞳孔深处,不再是彻底的死寂或狂乱。那里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深秋寒潭底部凝固的淤泥,沉重、冰冷,包裹着所有被碾碎的光华和无法言说的痛楚。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茫然都显得稀薄,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疲惫。那目光扫过李沉燕的脸,没有停留,没有波澜,如同扫过屋角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李沉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发疼。他放下手中的刀和树枝,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最终,他只是站起身,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喝点水。”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陈锈笙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向那杯清水。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靠意志驱动着那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颤抖着抬起。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李沉燕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指尖刚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手腕,陈锈笙的手臂猛地一僵!那灰败瞳孔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尖锐的警惕,如同受惊的毒蛇竖起了残破的鳞片。虽然那警惕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但李沉燕的手指却如同被无形的针扎到,猛地缩了回来。
他沉默地将杯子放低,凑到陈锈笙唇边。
陈锈笙没有再抗拒。他极其缓慢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清水。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只是这简单的动作,也耗尽了他刚刚积攒的力气。喝完水,他重新闭上眼,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再次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疲惫之海。
李沉燕端着空杯,僵立在床边,看着那张苍白枯槁、毫无生气的脸。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切割着昏暗的室内,在他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一种无力的窒息感攫住了李沉燕。他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债”字,如同无形的山岳,横亘在他们之间,也压在那具残破的躯壳之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
又过了数日。神医谷的秘药和金针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一点点修复着那具破败躯壳表面最狰狞的伤痕。陈锈笙身上的溃烂开始收口,高烧退去,气息也平稳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
山谷里的风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吹散了连日来屋内沉滞的药味。卢先生诊过脉,难得地点了点头,对守在旁边的李沉燕道:“带他出去透透气。见见光,沾点地气,于他心神有益。”
李沉燕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陈锈笙,那张脸在几日的精心调养下,褪去了几分濒死的青灰,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出去晒晒太阳?”
陈锈笙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也没有回应。仿佛外界的一切声响,都被那深重的疲惫隔绝在外。
李沉燕不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避开了对方身上几处明显还带着青紫瘀痕的旧伤,手臂穿过陈锈笙的腋下和膝弯。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他心惊,仿佛抱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捧随时会散架的枯骨。
陈锈笙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那灰败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浮起,但最终还是被更深的麻木和疲惫压了下去。他任由李沉燕将他抱起,头无力地歪靠在李沉燕的肩窝,枯瘦的手臂垂落着,随着移动轻微晃动,像两根失去牵引的枯藤。
李沉燕抱着他,一步步走出那间弥漫着药味的木屋。屋外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也让他怀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回廊下,卢先生已命人铺好了一张厚实的藤编躺椅,上面覆着柔软的素色棉垫。李沉燕小心翼翼地将陈锈笙放下,调整好他倚靠的角度,又细心地拉过一张薄毯,盖在他依旧显得单薄的腿上。
做完这一切,李沉燕退开两步,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藤椅上的人。
阳光慷慨地洒落,像一层流动的金箔,温柔地覆盖在陈锈笙身上。他闭着眼,微微仰着头,似乎想汲取更多阳光的温度。阳光穿透了他薄薄的眼睑,在眼底留下朦胧的暖红。那过分苍白的皮肤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脆弱的透明感,甚至能看清皮下纤细的青色血管。瘦削的侧脸线条在光晕中变得柔和,曾经高耸冷硬的颧骨,此刻只显出一种历经劫难的嶙峋。长而密的睫毛在他凹陷的眼窝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随着微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轻颤着。
风拂过回廊,带来远处山林的低语,也轻轻撩动了他散落在额前和鬓边的几缕碎发。发丝拂过他苍白干涩的唇角和瘦削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他枯瘦的手指搭在薄毯边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阳光里泛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莹白。
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山涧隐约的淙淙水声,以及陈锈笙那微弱得几乎融入风声的呼吸。
李沉燕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汁,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望着阳光中那安静得近乎虚幻的侧影。手中的药碗传来温热的触感,袅袅热气在眼前氤氲,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
阳光不再是此刻温和的午后暖阳,而是变成了十年前江州城外那片青竹林里,穿透潇潇雨幕的清冷天光。藤椅上苍白脆弱的轮廓,被记忆中那个撑着油纸伞、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取代。那身影立在迷蒙的雨帘中,干净得不染尘埃,眼神淡漠如深潭古水,不起半分波澜。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淌下,汇成细小的水帘。他转过身,伞沿微微抬起,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目光扫过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却固执地挺直剑尖的少年……
“竟还是个小白脸。”
那轻描淡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倦怠的声音,仿佛隔着十年的时光长河,清晰地穿透了此刻山谷的宁静,再次在李沉燕耳边响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一股混杂着强烈酸楚、迟来的愧悔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心防。李沉燕端着药碗的手指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他却恍若未觉。
十年。
整整十年!
他追逐着那个雨幕中高高在上的身影,恨着那双睥睨众生的眼睛,将那句“小白脸”刻进骨头里,化作日夜苦修、生死搏杀的动力。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想象着如何用手中的剑,将那令人憎恶的平静彻底踩碎,逼他收回当年的轻视!
可如今……
眼前阳光下的这个人,苍白、枯槁、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连呼吸都带着破败的嘶声。那曾经惊鸿照影的剑光,早已湮灭在泥泞的血污里;那睥睨众生的淡漠,也碎成了眼底深不见底的灰败死寂。
他恨了十年,恨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真实的陈锈笙?还是自己年少时被轻易挑落的骄傲所化的心魔幻影?
巨大的冲击让李沉燕的呼吸都变得滞涩。他端着药碗,僵立在阴影里,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像。阳光慷慨地洒满回廊,却照不进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他看着藤椅上安静沐浴着阳光的陈锈笙,那张苍白脆弱的侧脸,与记忆中那个雨幕里撑伞的白衣剑客,在眼前不断交错、重叠、碎裂……最终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无力感。
“药……”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沉燕猛地回神,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他循声望去。
陈锈笙不知何时已经微微睁开了眼。那双灰败的眸子正透过长长的睫毛,静静地望着他,或者说,望着他手中那碗药。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或麻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无法在那双眼睛里映出半点光亮。
李沉燕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他端着药碗,走到藤椅旁,在陈锈笙身侧半蹲下来。药碗递到唇边,苦涩的气息更加浓郁。
陈锈笙没有看他,目光依旧低垂着,落在自己枯瘦得如同鸡爪、搭在薄毯上的手指上。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手,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僵硬和无力,微微颤抖着,伸向药碗。
李沉燕下意识地想扶住他的手。
“自己……来。” 陈锈笙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弱的命令口吻。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曾经天下第一剑客的骄傲残片,即便在这油尽灯枯之际,也不愿完全丢弃。
李沉燕的手顿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
陈锈笙枯瘦的手指终于触碰到温热的碗壁。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稳住那微微颤抖的手,将碗沿凑到干裂的唇边。他小口地、缓慢地啜饮着苦涩的药汁,眉头因为那强烈的味道而微微蹙起,但动作却异常坚持,没有一丝停顿。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浓密的阴影,也照亮了他额角细密的汗珠。
李沉燕沉默地看着。看着他艰难地吞咽,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隐忍的坚持。那碗药,仿佛成了他此刻与这具破败躯壳、与这无边痛苦抗争的唯一武器。
时间在阳光和药香中缓慢流淌。
一碗药,终于见底。
陈锈笙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握着空碗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李沉燕眼疾手快地接住,避免了碗落地的脆响。
陈锈笙靠在藤椅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额头的汗珠更多了。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虚弱的金色光晕,却驱不散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枯槁和死寂。
过了许久,久到李沉燕以为他又昏睡过去。
“牌子……” 一个比刚才更加嘶哑、更加微弱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陈锈笙干裂的唇缝中挤出。他没有睁眼,只是那枯瘦的手指,在薄毯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李沉燕心头一凛。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块冰冷的铁牌,被他用坚韧的牛筋绳牢牢系在腰侧内衬里,紧贴着肌肤,时刻提醒着他背负的承诺。
“在。” 李沉燕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无需置疑的力量,“在我这里。谁也拿不走。”
陈锈笙搭在薄毯上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阳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那干裂的纹路如同龟裂的大地。
又一阵沉默。山风带来远处松涛的低语。
就在李沉燕以为话题已经结束时——
“……讨债……” 陈锈笙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轻,更飘忽,如同梦呓。但那两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李沉燕的耳膜。
李沉燕猛地看向他。
陈锈笙依旧闭着眼,靠在阳光里,神情平静得近乎安详。仿佛刚才那两个字,并非出自他口。
“讨债……是要流血的。” 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的清醒。每一个字都像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冰渣,带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他说完这句话,便彻底沉寂下去。仿佛刚才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去陈述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药碗被轻轻搁在回廊边的石墩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碗底残留的深褐色药渣,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苦涩余韵。
李沉燕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陈锈笙那句轻飘飘的“讨债……是要流血的”冻结了血液,钉在了这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沿着脊椎疯狂蔓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看着藤椅上那张沐浴在金色光晕中、却苍白平静得如同冰雕的侧脸,那平静下透出的、洞穿世事的冰冷清醒,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诅咒都更令人心悸。
阳光慷慨地洒满回廊,驱散着山谷清晨的微寒,却丝毫暖不进李沉燕此刻的心。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内衬下那块冰冷的铁牌,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像一道电流,刺穿了瞬间的僵直与寒意,点燃了眼底深处那破釜沉舟的决绝。
血?
他这条命,本就是陈锈笙用那截锈刃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是神医谷的针药从“七杀透骨钉”的毒牙下硬生生拽回来的!若讨债的路上注定要尸山血海,那便……
李沉燕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重剑,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炽烈的锋芒,无声地投向山谷之外那未知的、血雾弥漫的江湖。
“李少侠。”
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沉燕猛地回神,迅速收敛了眼中翻腾的戾气,转过身。卢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尽头,依旧是那身素净的靛青长衫月白罩袍,面容平静无波,深邃的目光淡淡扫过藤椅上闭目养神的陈锈笙,又落在李沉燕身上。
“卢先生。” 李沉燕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随我来。” 卢先生没有多言,转身向另一侧通往药圃的小径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悬壶杵并未在手,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这山谷的呼吸融为一体。
李沉燕最后看了一眼阳光下沉寂的陈锈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跟了上去。
小径蜿蜒,穿过一片生机盎然的药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草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各种李沉燕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在精心规划的畦陇间蓬勃生长,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几个穿着青灰色短打的药童正埋头侍弄着药草,动作轻快熟练,看到卢先生走过,都恭敬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无声行礼。
卢先生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药田深处一栋更为僻静、被几丛高大翠竹掩映的木屋。这木屋比李沉燕他们住的更为简朴,也更显古旧,散发着淡淡的木材陈香和药气沉淀的味道。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更为浓郁、带着岁月沉淀感的药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药柜,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古旧标签,字迹工整娟秀。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屋内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卢先生走到屋子中央那张巨大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乌木方桌前。桌上别无杂物,只放着一只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陶罐。他示意李沉燕在桌旁的竹凳上坐下。
“你的毒,” 卢先生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七杀透骨钉’的阴毒已侵入心脉经络,如附骨之疽。神医谷的‘九转还阳散’和金针封穴,只能暂时压制,延缓其爆发侵蚀的速度,如同在溃堤之上筑起一道随时可能崩塌的沙坝。”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沉燕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若不解毒,三年之内,毒力必会冲破封锁,届时毒气攻心,神仙难救。”
三年!
李沉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抚向左肩胛下方,那里被层层包扎,外表看似平静,内里却蛰伏着致命的阴寒。三年……这时间,短得如同指间流沙!
“如何解?” 李沉燕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外,回廊的方向。陈锈笙……他那破败的身体,又能撑多久?三年?恐怕都是奢望!
卢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到那排巨大的药柜前,动作极其精准地拉开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辛辣、腥甜、草木清苦等多种矛盾气息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比之前任何一味药草的气息都要浓烈霸道,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腥气。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触手温润的玉盒。玉盒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温润光泽。他回到桌前,将玉盒轻轻放在乌木桌面上,与那只黑色陶罐并排。
“此毒阴诡霸道,解药所需之物,亦是世间罕有奇物,且炼制之法凶险异常。” 卢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重,“其一,需以三百年份以上的‘血纹地精’为主药,取其至阳至纯的土行元气,中和阴毒寒性。” 他指了指那只黑色陶罐,“罐中所封,便是此物。”
李沉燕的目光落在那只毫不起眼的陶罐上。血纹地精?他从未听过此物之名,但“三百年份”和“世间罕有”这几个字,已足以说明其珍贵程度。神医谷果然底蕴深厚。
“其二,” 卢先生的目光转向那只乌黑玉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敬畏,又像是惋惜,“需取‘玄煞盟’秘制‘蚀骨散’的核心毒引——‘九阴冰魄蝎’的尾钩毒囊一枚。”
“什么?!” 李沉燕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失声!他猛地看向卢先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九阴冰魄蝎!蚀骨散的核心毒引!
破庙里那些强行灌入脑海、属于陈锈笙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丹田被那阴寒毒力寸寸侵蚀、碎裂时那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剧痛,正是这蚀骨散,正是这九阴冰魄蝎的剧毒,废了陈锈笙武功、将他打入地狱深渊的元凶之一!现在,竟然要用这毒物的毒囊,来解自己身上的“七杀透骨钉”?!
这简直……荒谬绝伦,充满了命运最恶毒的嘲弄。
“蚀骨散虽非‘七杀透骨钉’的直接解药,但二者同源玄煞盟最阴毒的‘九阴’一脉,毒性相生相克,以毒攻毒,方有一线生机。” 卢先生似乎早已预料到李沉燕的反应,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九阴冰魄蝎,生于极阴极寒之地,数量稀少,踪迹难寻,其尾钩毒囊更是玄煞盟炼制核心毒药的命脉所在,看守之严密,可想而知。取此物,无异于虎口拔牙,九死一生。”
卢先生的目光再次投向屋外,仿佛穿透了木屋和翠竹,落在回廊下那沐浴在阳光中、却如同沉睡着死亡的苍白身影上。“况且,玄煞盟与陈锈笙之间的血海深仇,想必你也已知晓一二。此物,不仅关乎你的性命,更是……”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如重锤。
李沉燕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乌黑玉盒,又看向那只装着“血纹地精”的黑色陶罐。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冰冷和决绝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漩涡,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取九阴冰魄蝎的毒囊?向玄煞盟讨要废掉陈锈笙武功的毒引?!
这何止是虎口拔牙!这简直是将自己主动送入那血海深仇的漩涡中心,在仇敌的心脏上剜肉。
是为了解自己身上的毒?更是为了……替陈锈笙讨那笔血债,
“其三,” 卢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李沉燕翻腾的思绪,将他拉回更加冰冷的现实,“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即便集齐了这两味主药,也需辅以神医谷秘传的‘九转还阳丹’丹方,再配合我以金针渡穴,引导药力,逆转阴阳,强行拔毒。此过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药毒相冲,便是经脉尽断、爆体而亡的下场。” 他的目光落在李沉燕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生死的平静,“此丹炼制,耗材耗时,更需天时地利人和。即便一切顺利,成功之机,亦不足三成。”
不足三成。
三个字,如同三座冰山,轰然压在李沉燕心头。前路荆棘密布,虎狼环伺,即便侥幸闯过,等待他的,依旧是一场胜算渺茫的生死豪赌。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药柜深处散发出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复杂药香,无声地流淌。乌木桌上的黑色陶罐和乌黑玉盒,在斑驳的光影里,如同两座沉默的墓碑,一座通往渺茫的生路,一座通往必死的深渊。
李沉燕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乌黑玉盒上。玉盒表面温润的光泽,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凝固的毒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九阴冰魄蝎……蚀骨散……陈锈笙丹田碎裂时那无声的嘶吼和绝望的眼神……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刻。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所有情绪——震惊、荒谬、恐惧——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
“血纹地精,在罐中。” 李沉燕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熔岩里淬炼出来,带着灼人的分量。他指向那只黑色陶罐。
卢先生微微颔首。
李沉燕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转向那只乌黑玉盒:“九阴冰魄蝎的毒囊,” 他顿了顿,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我会取来。”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句简单到近乎冷酷的陈述,却蕴含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卢先生平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李沉燕此刻如同出鞘凶刃般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赞许,没有担忧,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洞明。
“至于那不足三成的生机……” 李沉燕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赌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攥紧了腰间内衬下那块冰冷的铁牌,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也让他的眼神更加冰冷锐利,如同雪原上盯住猎物的孤狼。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乌木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黑色陶罐与乌黑玉盒并排而放,如同命运天平上两端最沉重的砝码。药香沉凝,山风呜咽,仿佛在为这即将踏上的、浸满鲜血与未知的征途,无声地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