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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曙光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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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太平洋中央基地的选址最为特殊,也最为艰难。它并非依托大陆废墟,而是建立在旧时代一座位于太平洋深处、主要用于海洋生态研究与资源勘探的巨型浮动平台——“深蓝之心”的基础上,并逐步连接和加固了附近几座人工岛屿。选择海洋,是为了最大程度规避大陆上肆虐的污染和变异生物潮,但也意味着极致的孤立、脆弱和资源获取的极端困难。“深蓝之心”在灾难初期因位置偏远和相对封闭,奇迹般地躲过了最直接的冲击,保存了部分关键设施和一支由顶尖海洋学家、基因生物学家、气候学家组成的科研团队。然而,当大陆的通讯彻底断绝,他们成为了真正的孤岛。能源主要依赖波动剧烈的海洋温差能和脆弱的太阳能板、食物原有储备有限、淡水依赖能量密集的海水淡化、以及维持庞大基因库所需的超低温和稳定环境,每一项都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最初的“方舟”理事会,由幸存的科学家和平台管理人员组成,面对的是保存人类文明火种这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重任。
“方舟”的核心,是旧时代“全球种子库”和“生物多样性基因库”的备份库,存储着地球上未被污染物种的最后希望。维持这些库的超低温环境和绝对无菌状态,在资源匮乏、系统老化的浮动平台上,是一场巨大的挑战。当主能源系统因一次剧烈的海洋风暴而严重受损时,低温库面临解冻危机。唯一的备用方案是启动一套效率低下、需要人工监控的老式液氮循环系统,但液氮储备告急。一支由年轻研究员和平台工程师组成的敢死队,乘坐着加固的小艇,顶着滔天巨浪和可能存在的变异海洋生物威胁,冒险前往平台下方一处半淹没的、储存有备用液氮的废弃加压舱。他们用简陋的工具切割开锈死的舱门,在充满窒息性气体和未知风险的环境中,将沉重的液氮罐一个个拖出、固定、吊运。一群海洋生物学家们,在最后一次下潜固定吊索时,被一股异常强大的暗流卷走,消失在冰冷黑暗的深海,其中一位手中还紧紧抓着一根连接着液氮罐的保险绳。他们的牺牲,换来了基因库关键样本得以保存。
食物短缺迫使“方舟”必须向危机四伏的海洋索取。传统的渔业早已不可能。科学家们必须重新评估海洋生态,筛选可能安全食用的物种(无论是自然种还是可控变异种),并建立可持续的养殖系统。这需要无数次充满危险的捕捞采样和实验室分析。负责操纵机械臂采集样本的年轻技术员,在潜艇遭受猛烈撞击时,为了保护刚刚采集到的、可能含有新型可食用藻类的样本罐,用身体挡住了崩飞的金属碎片,重伤不治。他保护的样本,后来成为“方舟”人工藻类养殖场的基础。
单一的浮动平台过于脆弱。将“深蓝之心”与附近几座人工岛连接、加固,构建一个能抵御超级风暴和潜在威胁的复合体,是“方舟”长期生存的基础。这需要庞大的工程量和在恶劣海况下的极限施工。工程师和工人们穿着沉重的抗压潜水服,在汹涌的洋流和能见度极低的海底,进行着危险的焊接、打桩、铺设连接通道的作业。一次连接主平台与“希望岛”的关键海底管廊焊接作业中,突发剧烈海底地震,引发强烈的涡流和泥沙流。负责外部安全监控和紧急救援的潜水队长071,在混乱中不顾自身安危,数次潜入险境,利用声呐引导被困在管廊内的工人找到紧急出口,自己却因装备损坏和氧气耗尽,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海底。他的牺牲,确保了关键通道的贯通。
当复合体结构初步稳定,内部循环农业(以藻类、特殊鱼类和有限的无土栽培为主)开始产出,基因库环境得到巩固,并成功与东部、西部基地通过极其困难、断断续续的海上低轨道中继方式建立起脆弱的联系后,“方舟”才真正承担起其作为人类文明火种保存者的使命。初代理事会签署的第一份具有历史意义的文件,是在简陋的再生纸上打印的《人类遗传资源保存与伦理公约》,旁边摆放着一支取自低温库保存的、旧时代的雏菊样本——一个关于美丽、脆弱与坚韧的象征。
时间在灰烬与牺牲中艰难流淌至公元3058年。东部“晨曦”的生态穹顶已在废墟上重新撑起一片相对安全的天空;西部“磐石”的熔炉日夜轰鸣,将废铁锻造成生存的盾牌与犁铧;环太平洋中央基地“方舟”的基因库则如同一座静谧的圣殿,在波涛中守护着未来的密码。三个基地,如同三颗饱经风霜的种子,在各自的地狱边缘顽强地扎下了根。
然而,孤立的生存无法长久。资源的不均衡、信息的不对称、以及外部环境持续恶化带来的共同威胁,迫使三个基地的领导者必须做出抉择:是继续各自为战,在猜疑和潜在的资源争夺中走向缓慢的衰亡?还是放下旧时代的隔阂,在人类整体灭绝的悬崖边上,尝试着伸出信任之手?
谈判的过程,充满了初代幸存者的创伤记忆和深植骨髓的不信任。通讯是通过时断时续、需要数周甚至数月才能传递信息的加密信使艇或低轨道中继卫星艰难进行的。第一次三方虚拟峰会,气氛凝重如铁。东部代表展示着穹顶内重新焕发生机的绿植照片,背后是无数“蜘蛛人”和农学家的骸骨;西部代表播放着熔炉钢水流淌和深水井运行的影像,画面边缘是“清道夫”小队模糊的墓地方位坐标;中央代表则静静地展示着低温库中沉睡的种子和胚胎样本,旁边是一份长长的、在海上采样和工程事故中牺牲者的名单。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赤裸裸的生存现实和沉甸甸的牺牲清单。西部质疑东部能否提供足够的技术支持来抵御日益强大的变异生物潮;东部担忧西部在获得关键技术后是否会成为新的威胁;中央则忧虑自身过于脆弱,能否在合作中保持独立性和核心使命。
面对这迫在眉睫的共同灭绝威胁,争论停止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猜疑。三方在风暴预警的倒计时声中,以惊人的效率,通过简陋的通讯达成了初步的互助框架:东部紧急提供环境防护技术资料和部分耐腐蚀材料配方;西部立即调拨一批加固金属构件和应急能源单元,通过风险极高的高速信使艇送往“方舟”;“方舟”则开放部分低危基因数据库,提供可能对抵抗污染或修复生态有益的微生物和植物信息。
这场在风暴边缘达成的、基于纯粹生存需求的互助,成为了《人类生存协议》的基石。随后的几个月里,在共同抵御风暴的后续影响和恢复重建的过程中,三方代表(带着各自基地初代幸存者用生命换来的教训和期望)进行了更为深入和艰难的磋商。他们争论每一个条款,斟酌每一个字眼,深知这份协议的分量,将直接决定人类这个物种是否有未来。
最终,在3058年一个被风暴洗礼后显得格外澄净的日子里(尽管这澄净只是短暂的假象),三份文件以电子和古老的羊皮纸(由“方舟”保存的稀有材料制成)两种形式,在三个基地的核心区域同时签署、宣读、铭刻:
1. 《人类生存协议》:核心是承认人类作为一个整体面临灭绝危机,放弃一切旧时代的争端与意识形态对立,将生存与延续作为最高、也是唯一的目标。确立资源共享的基本原则(非无偿,但必须优先保障生存需求),建立危机情况下的互助义务,并首次正式承认“环太平洋中央基地”作为人类生物与基因遗产核心保存地的特殊地位与责任。
2. 《人类基地和平共处原则》: 明确基地间的边界(非国界,而是安全缓冲区)与主权范围(主要指资源点),建立以“方舟”为仲裁者的冲突调解机制,严格禁止基地间任何形式的军事冲突,将武力严格限定于防御外部威胁(变异生物、极端环境、以及可能存在的、未加入协议的掠夺性幸存者团体)。
3. 《地球保卫协章》:一个面向未来的、充满悲怆与决心的宣言。承认地球生态已遭受“不可逆重创”,人类的活动必须严格限制在基地范围内,以最低限度干扰自然恢复进程(尽管这进程可能极其漫长甚至渺茫)。承诺将有限资源优先投入环境监测、污染控制技术研发(而非大规模改造)、以及为未来可能的生态重建保存火种。这份协章,字里行间浸透着初代人对脚下满目疮痍家园的忏悔与赎罪之意。
这一年,被称作“曙光年”。这曙光,并非来自云开日出的朗朗乾坤,而是三个在黑暗深渊中挣扎求存的孤岛,用无数初代人的骸骨铺路,用血泪与智慧熔铸成铁,最终在万丈悬崖边,奋力架起的那一座通向未知未来的、无比脆弱的铁索桥。桥下,依旧是咆哮的污染之海和无边的黑暗;桥上,人类,这个伤痕累累的物种,怀揣着用生命换来的协议和火种,开始了在末世废土上重建文明的、更为艰险的跋涉。方舟的种子库、磐石的熔炉、晨曦的穹顶,成为了灰烬纪元中,人类为自己刻下的、关于不屈与希望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