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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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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晚会后台的空气混杂着廉价发胶的甜腻、汗水的微咸,还有积年灰尘被临时清扫后扬起的陈旧气味。劣质隔板围出的狭小空间里,挤满了候场的演员、匆忙补妆的主持人,以及散落一地的演出服和道具。周予安靠在一张堆满杂物的折叠桌旁,看着陆野低头摆弄他的木吉他。
后台的顶灯有些接触不良,光线明明灭灭,在陆野专注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微微蹙着眉,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枚细小的刻刀,正沿着吉他琴颈下方光滑的背板边缘,一下下用力地刻划着。木屑随着他手腕沉稳的动作,细细簌簌地掉落在他深色的牛仔裤上。
周予安的目光跟随着刀尖移动。几个字母逐渐在深色木纹上清晰起来:Z.Y. & A.W. 线条不算特别流畅,但有种粗犷的力道感,像陆野这个人一样,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硬生生在原本属于音乐的地方,刻下了私人的印记。
陆野放下刻刀,指尖拂过那处新生的凹凸,又抬手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一声略显沉闷的弦音在嘈杂的后台里几乎微不可闻。他抬起头,对上一直在看他的周予安的眼睛,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扬起,带着点完成恶作剧后的得意,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刻这儿,”陆野的声音比平时低一些,在后台的喧闹中清晰地传入周予安耳中,“手指按弦的时候,刚好能碰到。”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方虚虚地比划了一下按和弦的位置。
周予安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陆野刚刻下的字母组合。木头被新刻出的凹槽边缘还有些毛刺,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粗糙而真实的触感。那触感仿佛带着电流,顺着指尖一路蔓延上来,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幼稚。”周予安低声说,垂着眼睫,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处刻痕上。声音里听不出多少责备,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这算作弊。”他抬起眼,看向陆野,声音放得更轻,像后台角落里一缕不易察觉的风,“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我们分手了怎么办?这把琴,不就废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像是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技术问题,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心底那一丝不确定的游移。他习惯了计算风险,习惯了对所有可能失控的情况做好预案。陆野这种不留退路的做法,像在平静的心湖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让他有些无措。
陆野脸上的笑意瞬间收紧了。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瞬间迫近,高大的身影将周予安完全笼罩在他和那张堆满杂物的折叠桌之间。后台昏聩的光线被他挡住大半,空间骤然显得更加逼仄。属于陆野的、混合着干净皂角和一点淡淡机油(大概是修车厂沾上的)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周予安的呼吸。
周予安下意识地想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折叠桌边缘,退无可退。
陆野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他倏地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喷在周予安敏感的耳廓上,下一秒,带着点惩罚和占有意味的力道落下——陆野张开嘴,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住了周予安柔软的耳垂。
“嘶……”猝不及防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奇异电流感让周予安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抠住了桌面粗糙的边缘。
陆野没有松开,反而用牙齿轻轻碾磨了一下那块小小的软肉,灼热的气息烫着周予安的耳根和颈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像某种野兽在宣示主权,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周予安紧绷的神经上:
“那就把吉他烧了。”他顿了顿,牙齿又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施加了一点压力,“烧得透透的。灰烬里,我们的名字还是会混在一起。”
说完,他松开了牙齿,唇瓣却依然若有似无地贴着那片被咬得微微发红、甚至可能留下浅浅齿痕的耳垂肌肤,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浪漫:“烧成灰,也是‘ZY&LY’。”
后台的喧嚣——化妆刷扫过脸颊的沙沙声、道具碰撞的叮当响、同伴间的笑闹——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周予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左耳那片滚烫的皮肤上。残留的刺痛感混合着被湿热的唇舌舔舐过的奇异麻痒,像投入油锅的火星,轰然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外面所有的声响。
就在这时,外面舞台方向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和掌声,浪潮般一波波涌来,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下面有请,体育学院新生——陆野!为我们带来吉他弹唱!”
顶灯的光线似乎在这一刻猛地亮了一下,刺得周予安微微眯起了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深水挣扎上岸,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肋骨。陆野已经直起身,脸上那种带着侵略性的神情消失了,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痞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说出要把吉他烧成灰烬的人不是他。
“走了,学霸。”陆野拿起吉他,动作利落地将背带甩到肩上,顺手在周予安滚烫的脸颊上飞快地捏了一下。指腹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
他转身,拨开挡路的道具箱,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舞台的侧幕。那背影挺拔而自信,带着一种天生的、属于聚光灯下的吸引力。
周予安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耳垂,又迅速放下。指腹下传来皮肤异常的温度和细微的肿胀感,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陆野总是这样,像个不讲道理的攻城锤,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轻而易举地粉碎他精心构筑的所有安全距离和冷静自持。每一次靠近,都是一场让他心跳失序的突袭。疯子。周予安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可那疯狂擂动的心脏,却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他靠在冰冷的折叠桌边,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尖叫,掌心贴着滚烫的耳朵,感受着那失控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晚会结束,狂欢的余韵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彩带和空饮料瓶。喧嚣散尽,空气里还漂浮着汗味、廉价香水和爆米花甜腻的混合气息。周予安没有立刻回宿舍,他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让被陆野搅得天翻地覆的心绪沉淀下来。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朝着数学系那栋即使在夜晚也亮着不少窗口的教学楼走去。安静、秩序、逻辑清晰的数学世界,是他混乱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走廊尽头,系主任沈教授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在寂静的廊道里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周予安走到门口,正准备抬手敲门,目光却被门内办公桌上的景象钉住了。
沈教授似乎刚离开不久,桌面显得有些凌乱。几本厚重的数学期刊和学术专著堆叠在一起,旁边散落着写满演算的草稿纸。然而,吸引周予安全部注意力的,是摊开在桌面正中央的一本精装书籍——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英文字母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那显然是一本新书。
但真正让周予安血液几乎凝固的,是翻开扉页上那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手写字迹。那字迹他从小到大在无数张试卷、练习册、甚至是他卧室墙上那张“人生规划表”上见过无数次,早已刻入骨髓。
那是他父亲周正的书名落款。
扉页下方,是父亲赠予沈教授的手写题词:
“学术衣钵,唯子传承。周正敬赠沈教授斧正。”
“唯子传承”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予安的眼球上。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和冰冷的期许。他仿佛能透过这行字,看到父亲那张永远严肃、掌控欲极强的脸,看到他规划好的那条笔直得不容一丝偏离的“学术精英”之路。这条路上,从未有过陆野的位置,甚至从未有过周予安自己的意志。他只是“衣钵”,是必须被完美“传承”下去的工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刚才后台耳垂上残留的滚烫和心跳的悸动被彻底冻结。陆野刻在吉他上的名字带来的那点隐秘甜蜜,在这行冰冷题词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幼稚可笑,甚至带着一种悲壮的、注定要被碾碎的无力感。父亲的手,从未真正放松过,它只是暂时蛰伏在暗处,等待着将一切“脱轨”拉回“正途”的时机。
周予安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维持着欲敲门的姿势。指尖冰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刺耳。心脏不再是刚才那种失控的狂跳,而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闷痛。
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消化这迎面一击时,一种被窥伺的、芒刺在背的感觉毫无预兆地袭来。周予安猛地侧过头,目光锐利地射向走廊另一端的落地长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校园主干道上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玻璃窗清晰地映出走廊内部的情形。就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边,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伫立许久。
是程昱。
他穿着熨帖的浅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价值不菲的手表。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镜片在窗外路灯和室内灯光的双重映照下,反射出两片冰冷、模糊的白光,完全遮住了他镜片后的眼睛。
但周予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被镜片模糊掉的视线,正牢牢地、精准地聚焦在他身上——确切地说,是聚焦在他左耳那片被陆野咬得微微红肿、在灯光下异常显眼的肌肤上。
程昱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玩味,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观察着培养皿里某种出乎意料的微生物反应。他没有走近,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层反光的玻璃,像一条潜伏在暗影中的蛇,无声地吐着信子。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厌恶和被侵犯的不适感瞬间攫住了周予安。他猛地收回视线,不再看窗外那个令人窒息的身影,也彻底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和必要。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冰冷的窥探和办公桌上那行刺目的题词,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楼梯口快步走去。
脚步在空寂的走廊里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和急促。身后,沈教授办公室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的暖光,如同父亲那只无形的手,冰冷地投射在他离去的背影上。而前方楼梯口沉沉的黑暗,似乎预示着某种避无可避的纠缠才刚刚开始。陆野的吉他声和那句“烧成灰也要在一起”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被父亲冰冷的题词和程昱窥探的目光搅起的漩涡,无声地吞噬、下沉。
职业球队试训中心的空气带着消毒水和塑胶跑道的混合气味,冰冷而陌生。陆野坐在更衣室角落的长凳上,背脊弓着,手里捏着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打印纸。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捻搓得起了毛边,像他此刻被反复摩擦的神经。
文化测试不合格。
五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把他刚刚燃起的火焰钉死在耻辱柱上。
体能测试全优,技术评估接近满分。教练拍着他肩膀说“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时,陆野几乎能闻到职业赛场镁光灯灼热的味道。可一张薄薄的试卷,几道该死的逻辑推理和基础文化题,轻易就把他从云端踹回了泥里。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其他试训队员鱼贯而入,带着汗水和亢奋的喧哗。他们谈论着刚才场上的表现,谈论着教练的评语,谈论着可能的签约机会。那些声音钻进陆野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无数只嘲笑他的苍蝇。
“哟,陆野,还坐着呢?”一个身材魁梧的队员瞥见他手里的纸,夸张地挑了挑眉,“没文化真可怕,是吧?光会跑会跳可不够,脑子也得跟得上啊!”旁边几个人跟着哄笑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陆野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剐向说话的人。他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一股暴戾的血气直冲头顶,几乎要掀翻他的理智。就在他身体绷紧,即将暴起的瞬间,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是短信。
发件人:周予安。
内容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和一个标点:
“出来。”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奇异地被冻结、压了下去。陆野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火辣辣地疼。他不再看那些聒噪的人,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撞开挡在门口的人,力道大得让对方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更衣室,把那片刺耳的哄笑声甩在身后。
试训中心大楼外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散了更衣室里的闷热和屈辱,却吹不散心口的钝痛。陆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梧桐树下的周予安。
他穿着干净的米白色羽绒服,围着灰色的羊绒围巾,鼻尖和耳朵冻得有点发红,整个人在冬日萧索的背景里显得单薄又安静。他没有问结果,只是平静地看着陆野穿过车流,朝他走来。那眼神像一泓深潭,清晰地映出陆野此刻的狼狈、愤怒和强撑的平静。
“你怎么……”陆野的声音有点哑,带着未褪尽的戾气。
“教练给我发了消息。”周予安打断他,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说你测试没通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野紧握的拳头上,“□□分?”
陆野的拳头又攥紧了几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别开脸,不想去看周予安眼睛里的倒影,喉咙里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重重地点了下头。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在任何人面前丢脸他都能扛,唯独在周予安面前,这种赤裸裸的“缺陷”暴露,让他有种被剥光了示众的难堪。
“嗯。”周予安只应了一声,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陆野攥紧的拳头,“走吧。”
“去哪?”陆野声音闷闷的。
“郑师傅那里。”周予安已经转身,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你需要拆点东西。”
陆野愣了一下,看着周予安被寒风勾勒出的清瘦背影,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和沉甸甸的屈辱感,奇异地被“拆东西”这三个字戳开了一个口子。他沉默地跟了上去,像一头被驯服的、暂时收起爪牙的困兽。
城郊结合部,“老郑修车行”的霓虹招牌在傍晚灰蒙蒙的天色里半明半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机油和金属受热后特有的铁锈味。巨大的卷闸门只拉起了半人高,里面传出金属敲击的铿锵声和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郑毅正钻在一辆底盘升起的越野车下面,只露出一双沾满油污的工装靴。听到脚步声,他从车底滑出来,脸上蹭着几道黑印子,看到陆野和周予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哟,稀客!今儿没训练?”
陆野没说话,径直走到墙角堆放废弃零件的地方,那里散落着几个锈迹斑斑的报废发动机缸体。他随手抄起一个沉重的套筒扳手,走到一个半人高的废引擎前,没有任何废话,抡起扳手就狠狠砸了下去!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空旷的车行里炸开,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在墙壁间反复回荡。废弃的铸铁缸体被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火星四溅。
郑毅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刚想骂人,目光扫过陆野紧绷的侧脸和那双压抑着风暴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着的周予安,把话咽了回去。他叼着烟,靠在旁边一辆摩托车上,没阻止,只是眯着眼看。
“哐!哐!哐!!!”
陆野像是要把所有憋屈和愤怒都灌注到手臂上,扳手一下又一下,疯狂地砸向那堆冰冷的废铁。沉重的撞击声如同他失控的心跳,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飞溅的锈渣和金属碎屑。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沾满油污的地面上。他喘着粗气,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只有这种纯粹暴力的、毁灭性的发泄,才能暂时麻痹心底那块被“文化不合格”刺穿的伤口。
周予安安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刺鼻的汽油味和金属粉尘扑面而来,巨大的噪音撞击着耳膜。他微微蹙着眉,脸色有些苍白,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像往常那样捂住耳朵或者流露出明显的不适。他只是看着陆野,看着那个被怒火和挫败感吞噬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挥砸,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一道复杂的难题。
不知砸了多久,陆野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最后一下砸下去,力道已经弱了很多。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那堆废铁已经彻底变了形,坑坑洼洼,一片狼藉。胸口的窒闷感似乎随着这通发泄散去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空荡荡的茫然。
郑毅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捡起地上一个被砸飞的、扭曲的轴承套筒,在手里掂了掂:“砸爽了?”
陆野抹了把脸上的汗,没吭声。
“不爽也正常。”郑毅把烟屁股丢地上,用脚尖碾灭,“那帮孙子,鼻孔朝天惯了。文化?呵,”他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脑袋,“有脑子就行,跟纸上做题是两码事。”他走到一个工具柜旁,拉开抽屉,翻找了几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彩色宣传单,随手扔给陆野。
“喏,下个月,省里有个地下改装摩托车大赛。奖金这个数。”郑毅比了个手势,“够你妈几个月的特效药了。”
陆野下意识地接住那张纸。粗糙的铜版纸上印着炫酷的改装摩托车和爆炸性的字体。他目光扫过奖金数额,心脏猛地一跳。那确实是个让他无法忽视的数字。但下一秒,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钱?又是钱。他需要钱,可他连职业球队的门槛都跨不过去,靠什么去赢这种比赛?靠砸废铁的力气吗?
他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巨大的诱惑和冰冷的现实像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最终,他猛地抬手,泄愤般地将那张宣传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墙角那堆他刚刚发泄过的废铁残骸!纸团撞在扭曲的金属上,弹了一下,无力地滚落在地。
“拿什么比?”陆野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靠蛮力吗?”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神灰败。职业队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将他淹没。
郑毅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弯腰,从一堆散落的零件里捡起一个布满油污、结构复杂的旧化油器。他走到工作台边,拿起工具,开始拆卸。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部件间翻飞,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钢琴家在弹奏乐章。螺丝被旋开,弹簧被取下,细小的油针被小心地抽出、擦拭。
“看见没?”郑毅头也不抬,声音平静,“这破玩意儿,堵了,供不上油,再好的发动机也他妈是个废铁疙瘩。”他用尖嘴钳夹起一个几乎被油泥糊死的小孔,对着灯光看了看,又拿起一把细如发丝的专用通针,小心翼翼地穿进去,手腕稳定地转动、疏通。
“蛮力?”郑毅哼了一声,把清理干净的部件重新组装回去,动作流畅得赏心悦目,“蛮力是砸东西用的。修东西,搞改装,靠的是这儿,”他用沾满油污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知道劲儿该往哪儿使,知道哪个地方卡死了,得用巧劲儿给它捅开。陆野,你小子天生有这双手,有这个脑子。”他最后拧紧一颗螺丝,把焕然一新的化油器“哐当”一声丢在工作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缺的,就是捅开那点‘油泥’的巧劲儿和耐心。”郑毅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陆野,“还有,别他妈总想着靠你那身蛮力一个人扛所有事。你当旁边站着的那位学霸,是空气?”
陆野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周予安。
周予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旁边一张堆满杂物的旧电脑桌前。桌子上灰尘很厚,键盘缺了几个键帽,屏幕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他正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神色平静地插上电源,开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与周围油腻、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没有看陆野,只是打开一个编程软件,屏幕瞬间被密密麻麻的代码窗口占据。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在空旷的车行里,竟压过了外面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郑师傅,”周予安的声音清冷而平稳,眼睛依旧盯着屏幕,“你刚才说的那个比赛,具体的规则说明和历年优胜车型的技术参数,有电子版的吗?官网也行。”
郑毅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嘿,还真有!等我给你找找!”他立刻来了精神,转身去翻找他那台同样布满油污的老式台式机。
陆野站在原地,看着周予安专注的侧影,看着他指尖在键盘上翻飞,看着屏幕上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如同天书般的代码行飞速滚动。刚才砸废铁时那种毁灭性的发泄带来的短暂快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更加汹涌的情绪,像温热的暖流混着酸涩的潮水,冲击着他被挫败感冻僵的心脏。
郑毅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缺的,就是捅开那点‘油泥’的巧劲儿和耐心”……“别他妈总想着靠蛮力一个人扛”……
他需要钱,需要给妈妈治病。职业队的路被一张试卷堵死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条路,一条尘土飞扬、充满未知,却可能通向希望的路。而这条路的起点,站着那个正在为他敲击代码的人。
陆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嗓子发干。他慢慢走到那张旧电脑桌旁,没有靠得太近,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和油污玷染了那片专注的净土。他沉默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看着周予安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快速输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和浓重的不确定:“你……弄这个干什么?”
周予安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指尖无意识地悬在键盘上方。车行里只剩下老旧电脑风扇的嗡鸣和外面隐约的车声。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让陆野几乎要窒息。就在他以为周予安不会回答,或者会说出什么让他更难受的话时,周予安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那闪烁着幽光的屏幕:
“给你做个外挂。”
陆野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
周予安的手指重新落下,敲下回车键,屏幕上一大片复杂的代码瞬间开始自动运行,如同无数条苏醒的数据河流,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奔腾流淌。
“针对运动员认知习惯和知识薄弱点设计的交互式学习系统。”周予安侧过头,终于第一次看向了陆野。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陆野惊愕而狼狈的脸,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野,”他说,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野心湖里激起千层浪,“文化测试,不是你的天花板。”
“它只是一道,”周予安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被陆野砸得面目全非的废铁,又回到陆野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需要被拆开的,生锈的阀门。”
陆野看着那双眼睛,看着屏幕里奔流不息的数据洪流,再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油污和铁锈、指节泛红的手掌。一种滚烫的、足以融化所有冰封屈辱的东西,从心脏深处轰然炸开,瞬间流遍全身。他握紧了拳头,掌心的刺痛感提醒着他刚刚的疯狂发泄,也提醒着他此刻真实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机油、金属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来自周予安身上清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墙角,在郑毅和周予安愕然的目光中,弯下腰,从一堆废铁残骸里,用力扒拉出那个被他揉成一团、沾满油污的彩色纸团——摩托车改装大赛的宣传单。
他粗暴地将纸团展开,粗糙的铜版纸上,炫酷的摩托车图案和醒目的奖金数字再次刺入眼帘。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无力,没有感到屈辱。他用沾着铁锈和油污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数字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郑师傅,”陆野抬起头,看向郑毅,眼神里那些灰败和茫然被一种近乎凶狠的、燃烧的火焰取代,“这比赛,我参加。”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像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