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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凌晨三点,出租屋老旧防盗门发出的撞击声,像一颗子弹射穿了夜的死寂。不是敲门,是撞。一下,又一下,带着不顾一切的蛮力和濒临崩溃的绝望,金属门框在沉重的撞击下呻吟着,灰尘簌簌落下。

      沙发上,周予安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黑暗中,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急促、混乱、毫无章法的撞击声,像冰冷的铁锤,精准地敲打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呼吸。不是怕门外的东西,而是这种暴力破门的声音本身,就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布满灰尘和血迹的箱子——那个被他用层层逻辑和冷静外壳包裹起来的,关于“家”的噩梦。

      “操!”里间卧室传来陆野低哑的咒骂,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急促的脚步声。卧室门被猛地拉开,陆野只穿着一条松垮的运动裤,赤着精壮的上身冲了出来,肌肉在昏暗的光线下绷紧如猎豹。他眼神凌厉,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和瞬间被激起的凶悍警惕,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狼。他几步冲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戾气朝门外吼:“谁?!”

      “哥——!哥!开门!!是我!小满!快开门啊哥——!”门外传来的哭喊声尖锐得变了调,像被掐住喉咙的小兽发出的哀鸣,混杂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抽噎。

      陆野浑身的肌肉猛地一僵,脸上那股凶狠的戾气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沉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取代。他飞快地拉开了防盗门的插销。

      门刚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单薄的身影就裹挟着冬夜的寒气猛地撞了进来,力道之大,差点把陆野撞个趔趄。

      是林小满。陆野同母异父的妹妹。

      她看起来糟透了。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不高,此刻像一片被狂风撕扯过的叶子,瑟瑟发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明显不合身的旧卫衣,袖子太长,遮住了大半个手背。凌乱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破了,渗着暗红的血丝。最刺眼的是她裸露在外的左边小臂上,几道暗红的、新鲜的淤痕,狰狞地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形状像是被某种棍状物狠狠抽打留下的。她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在看到陆野的那一刻,那恐惧短暂地消退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汹涌的委屈和依赖。

      “哥……”她呜咽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揪住陆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他打我……他又打我!还、还砸东西……妈……妈拦不住……他……他疯了!哥我害怕……呜呜呜……”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完整地表达。

      陆野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铁青,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他一把将浑身冰冷、抖成一团的林小满用力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试图包裹住她。手臂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疼而贲张、颤抖。他能感觉到妹妹单薄身体里传来的剧烈颤抖和冰冷,那温度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

      “别怕,哥在。”陆野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压抑,每个字都裹着滚烫的怒意和沉重的痛苦。他抱着林小满,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目光却越过妹妹凌乱的发顶,凶狠地刺向门外沉沉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墙壁,刺向那个施暴者的心脏。

      周予安已经打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瞬间铺满了小小的客厅,也照亮了门口这令人窒息的一幕。他站在沙发旁,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刚才那阵撞门声引发的生理性心悸还未完全平复,指尖依旧残留着冰凉的战栗感。他看着陆野怀里那个伤痕累累、哭得几乎脱力的女孩,看着陆野眼中翻涌的痛苦和狂暴的怒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认识陆野这么久,见过他打架时的狠戾,见过他训练时的专注,见过他面对自己时或霸道或笨拙的温柔,却从未见过他此刻的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还要护住幼崽的孤狼,绝望而暴怒。

      周予安沉默地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暖水瓶里的水是晚上烧的,温度刚好。他拿出自己干净的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温水。然后走到客厅角落那个堆着两人书本和杂物的矮柜前,蹲下身,打开最下面一层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常用药品。他快速地翻找着——碘伏棉签、无菌纱布、云南白药气雾剂。动作稳定而迅速,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条理,试图用这种秩序感来压下心底翻腾的惊悸和对眼前这个陌生女孩遭遇的强烈不适。

      他拿着水杯和药,走到沙发边。陆野已经把林小满半扶半抱地安置在沙发上,笨拙地用自己的毯子裹紧她。林小满还在抽噎,身体时不时地惊跳一下,眼神惊惶不定,像一只随时准备逃窜的受惊小鹿。她看到周予安靠近,下意识地往陆野身后缩了缩,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陌生。

      周予安把温水放在沙发前的旧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有立刻靠近林小满,只是把装着药品的小袋子轻轻放在陆野手边。“温水。碘伏消毒,喷雾止痛消肿。需要冰敷的话,冰箱里有冻的矿泉水。”他的声音很轻,很平稳,刻意放慢了语速,像在念一份清晰的说明书,没有多余的询问和安慰,只是提供最直接的解决方案。

      陆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感激,有沉重,有无法言说的疲惫,还有一丝被最不堪家事暴露在重要之人面前的难堪。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谢谢。”然后拿起碘伏棉签,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动作笨拙而僵硬地想去处理林小满手臂上的淤痕。

      “别碰我!”林小满猛地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一样甩开陆野的手,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强烈的抗拒。她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进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红肿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瞪着陆野和周予安。“不用你管!假惺惺!”她的声音因为哭泣和恐惧而嘶哑,充满了不信任和青春期特有的尖锐叛逆。

      陆野的手僵在半空,棉签的棕色碘伏洇湿了他的指尖。他看着妹妹眼中的抗拒和疏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混杂着对那个施暴者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客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只有林小满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周予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对兄妹。陆野的僵硬和痛苦,林小满的惊惶与敌意,像两把钝刀在他心口缓慢切割。他想起自己那个永远整洁冰冷、秩序井然的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精确到分钟的“人生规划表”,想起那些被严密监控、不容一丝偏差的成长轨迹。他的痛苦是无声的冰封,被优雅的礼仪和过人的成绩层层包裹;而眼前这对兄妹的痛苦,是鲜血淋漓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散发着贫穷、暴力和破碎家庭特有的绝望气息。巨大的差异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疏离,但心底深处,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却悄然滋长。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在距离沙发大约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确保自己不会给林小满带来更大的压迫感。他蹲下身,视线尽量与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平齐,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充满戒备的脸上,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流露出同情或怜悯——那只会加剧她的抵触。

      “林小满,”周予安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的抽泣,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聆听的稳定感,“我是周予安,陆野的……”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朋友。”

      林小满红肿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没说话,但身体紧绷的抗拒感似乎减弱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你手臂上的伤,”周予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淤痕累累的小臂,“属于法律意义上的人身伤害。如果你不想回那个家,不想再见到伤害你的人,”他语速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法律可以帮你。”

      林小满的抽泣声停住了。她茫然地看着周予安,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除恐惧和敌意之外的情绪——困惑,还有一丝极微弱、不敢置信的希冀。法律?这个词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方夜谭,是她那个充斥着酒气和暴力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概念。

      “人身……伤害?”她嘶哑地重复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对。”周予安点头,语气依旧平稳无波,“根据《反家庭暴力法》,你有权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法院会裁定禁止施暴者接近你,包括你的住所、学校以及你经常出入的其他场所。如果他违反,会被拘留甚至追究刑事责任。”他像一个最冷静的律师,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冰冷的法律条文拆解成她能听懂的信息。

      “保护……令?”林小满喃喃着,眼神里的茫然更深了,但那份尖锐的敌意,却在周予安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叙述中,一点点瓦解。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意想不到的、由理性而非情感编织的浮木。

      陆野震惊地看着周予安,又看看自己妹妹脸上那细微的变化。他从未想过,那些在周予安脑子里精密运转的法律条文和数学公式,有一天会成为刺破妹妹绝望壁垒的武器。他更没想到,周予安会用这种方式,介入他这摊烂泥般不堪的家事。

      “申请需要证据。”周予安继续说道,目光落在林小满手臂的伤痕上,“你身上的伤,是最好的证据。需要拍照留存。另外,你刚才提到的他砸东西,如果能找到目击者或者现场照片,更好。”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没有递过去,只是放在茶几上,屏幕朝向她,“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拍。或者,等天亮,我陪你去医院验伤,那里的记录具有法律效力。”

      林小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茶几上那个屏幕干净的手机,又看看自己手臂上刺眼的淤痕,再看看眼前这个神情平静得像在讨论数学题的少年。巨大的冲击让她混乱的脑子一时无法处理这么多信息。她下意识地看向陆野,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不确定。

      陆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放在裹着她的毯子上。“小满,”他声音沙哑,但努力放得平缓,“听他的。哥……哥不懂这些。”他艰难地承认了自己的无力,将目光投向周予安,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沉重的托付,难以言喻的感激,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终于看到一丝绳索的复杂情绪。

      林小满看看哥哥,又看看茶几上的手机,再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她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把它拿了起来。

      她没有立刻拍照,只是紧紧攥着那部手机,仿佛攥着某种凭证。她把脸深深埋进毯子里,肩膀又开始剧烈地耸动,这一次,不再是那种尖锐的、充满恐惧的哭喊,而是压抑的、闷闷的、仿佛要把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的呜咽。

      陆野坐在沙发边缘,看着妹妹蜷缩哭泣的背影,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他抬起头,看向依旧蹲在茶几旁的周予安。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周予安清瘦的侧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个最可靠的锚点。

      周予安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抬起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但陆野在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无声的承诺和支撑。

      “哥……”林小满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从毯子里闷闷地传出来,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我……我饿了……”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依赖。

      陆野立刻站起身:“我去弄点吃的。”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那个狭窄的、堆着几包泡面和几个鸡蛋的厨房。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和无力感。

      周予安依旧蹲在原地,看着林小满攥着手机、埋在毯子里哭泣的背影。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兼做餐桌的旧书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桌面上还摊开着几本陆野需要恶补的课本和他用来编写学习软件的笔记本电脑。他没有去看那些,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搜索框,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而无声地敲击着:
      【未成年人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流程】
      【本市家庭暴力报案指定医院】
      【法律援助热线】…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厨房里传来陆野翻找东西、磕碰锅碗的声响,夹杂着煤气灶打火的咔哒声。沙发上,林小满压抑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平静,只剩下均匀而疲惫的呼吸声——她终于支撑不住,在巨大的情绪消耗后蜷缩在毯子里睡着了。

      陆野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加了荷包蛋的泡面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妹妹蜷在沙发上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锁;而周予安坐在书桌旁,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沉静的眉眼,指尖在屏幕上无声地滑动、记录。

      陆野把面碗轻轻放在茶几上,走到周予安身边。他没有看手机屏幕,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周予安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带着厨房的余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覆在周予安放在桌上的、冰凉的手背上

      “逸云阁”包间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瞬间将大堂的喧嚣与浮华隔绝。周予安脚步微顿,指尖残留着刚才与几位教授握手时的微凉触感,以及陆野最后塞进他口袋里的那颗硬糖的棱角。包间内光线被刻意调暗,只余下天花板上垂落的巨大水晶灯散射出昏黄暧昧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陈年红酒以及某种甜腻得发齁的香水混合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粘稠蛛网,无声无息地裹缠上来。

      庆功宴。为了他刚刚斩获的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大赛冠军。

      长条形的红木餐桌铺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色暗纹桌布,银质餐具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过于锐利的光芒。围坐的人不多,除了系里两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就是本次参赛团队的成员,还有几位闻讯赶来、西装革履的所谓“业界精英”,笑容恰到好处,眼神却带着精明的估量。程昱作为团队核心成员之一,又是沈教授颇为看重的门生,自然也在座,且位置离周予安不远。

      “小周啊,后生可畏!这次题目难度很大,你的非线性优化模型简直是点睛之笔!”头发花白的李教授端着红酒杯,满面红光,毫不吝啬地夸赞。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酒杯碰撞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周予安微微欠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学神周予安”的礼貌微笑:“李教授过奖了,是团队协作的结果。”他的声音平稳,目光却下意识地在包间里扫了一圈,掠过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笑脸,最终落在程昱身上。

      程昱正微笑着看他,手里端着一杯澄澈的香槟,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专注,带着纯粹的欣赏。他站起身,姿态优雅从容地绕过小半张桌子,走到周予安面前,将手里那杯香槟递了过来:“予安,恭喜你。实至名归。”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磁性,在略显嘈杂的包间里清晰地传入周予安耳中。

      水晶杯壁冰凉,细密的气泡在淡金色的酒液中欢快地上升、破裂。周予安的视线落在杯口边缘那圈极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湿润水痕上。程昱的手指刚刚离开那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指尖接触杯壁的地方迅速蔓延开,并非来自酒液的温度,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自本能的警惕。

      他几乎从不饮酒。酒精会扰乱他精密运转的思维,会模糊他赖以生存的边界感。陆野知道,所以每次这种场合,总会提前在他口袋里塞一颗糖或者一盒牛奶。程昱……也应该知道。

      “谢谢程师兄。”周予安没有立刻去接,只是保持着微笑,目光平静地迎上程昱镜片后的眼睛,“抱歉,我不太会喝酒,以茶代酒可以吗?”他语气谦和,带着无可挑剔的疏离。

      程昱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加深了些许,显得更加温和包容:“一点点香槟,度数很低的,不会醉。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喝一点,大家可不会放过你。”他微微侧身,示意性地环顾了一下周围正含笑看着他们的教授和同学,无形中施加着一种温和的压力。他的手指又往前递了递,水晶杯几乎要碰到周予安的指尖。

      那圈水痕在暧昧的光线下,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蛊惑。

      周予安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陆野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程昱那孙子,看你的眼神不对劲,离他远点。” 还有口袋里那颗硬糖硌着的触感。

      他伸出手,指尖避开了杯壁上那圈可疑的水痕,只轻轻捏住了高脚杯纤细的杯柱最上端,一个最不容易被触碰到的位置。“那就……一点点,谢谢师兄。”他维持着最后的礼貌,将杯子接了过来,杯中的酒液几乎没有晃动。

      程昱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满意地笑了笑,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杯:“来,大家一起,敬我们的冠军!”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周予安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酒杯凑到唇边,微微倾斜。冰凉的液体刚刚沾湿唇瓣,一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气味混杂在香槟的果香里钻入鼻腔。那不是酒的味道,更像是一种……实验室里清洗剂残留的、冰冷的无机感。

      周予安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泵向四肢百骸,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杯柱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水晶捏碎!

      不是错觉!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水晶吊灯散射的光晕在他眼前旋转、扭曲,餐桌上精美的菜肴变成模糊的色块,周围那些带着笑意的脸孔瞬间扭曲、变形,褪去伪装的皮囊,露出底下狰狞、贪婪、令人作呕的真实面目。耳边所有的恭贺声、碰杯声、谈笑声都猛地拔高、变形,像无数根生锈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疯狂搅动!

      “小周,怎么不喝呀?”李教授关切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隧道尽头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

      周予安猛地将酒杯从唇边移开,动作幅度大得带出几滴酒液,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开几朵刺目的淡金色小花。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短促而破碎的气音。

      “予安?不舒服吗?”程昱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甚至伸出手,想要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肩膀。

      那只伸过来的手,在周予安剧烈收缩的瞳孔里,无限放大、变形。不再是那只骨节分明、握着笔或端着酒杯的手,而是变成了另一只手——一只属于那个高中暑假,将他堵在空无一人的补习教室隔间里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冰冷潮湿的手!那只手也是这样,带着伪善的关切,看似要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实则带着令人作呕的力道,将他狠狠按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刺鼻的粉笔灰味混合着对方身上劣质古龙水的味道……冰冷的瓷砖紧贴着后背的皮肤,绝望的寒意穿透骨髓……

      “别碰我!!!”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从周予安喉咙里冲出,带着濒死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开程昱伸过来的手,水晶杯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淡金色的酒液如同肮脏的眼泪,泼溅在昂贵的地毯上。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包间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错愕地看着那个平日里冷静自持、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周予安,此刻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涣散而惊恐,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程昱被他挥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完美的担忧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阴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关切覆盖。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抚意味:“予安,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我扶你去休息室……”

      “滚开!”周予安几乎是尖叫着后退,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瞬间与记忆深处那堵绝望的瓷砖墙重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视野一片模糊,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靠着墙壁,身体无力地向下滑落,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

      完了。要被拖回去了。又要被按在那片冰冷里……窒息……黑暗……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那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的边缘——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包间里死寂的空气!

      厚重的雕花木门,不是被推开,而是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地踹开了!整扇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扭曲断裂,木屑混合着金属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

      门口,陆野的身影如同地狱中爬出的修罗。

      他显然是狂奔而来,额发被汗水浸透,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那双总是带着痞气或专注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暴怒火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近乎实质化的恐惧!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他的视线如同淬了剧毒的利箭,瞬间穿透混乱的包间,死死钉在靠在墙角、脸色惨白如鬼、浑身抖得不成样子的周予安身上!

      那一眼,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野的心脏上!所有的愤怒、担忧、狂奔而来的焦灼,在看到周予安此刻状态的瞬间,全部转化成了毁天灭地的暴戾!

      下一秒,他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目光,带着要将人撕碎的凶戾,猛地转向了距离周予安最近的程昱!

      程昱脸上的假面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彻底崩碎,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解释:“陆野,你听我说……”

      “说**你妈**!!!”

      陆野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血腥气!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经化作一道狂暴的飓风,带着要将一切都碾碎的恐怖气势,朝着程昱猛扑过去!速度快得在众人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声!

      陆野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犹豫,结结实实地、狠狠地砸在了程昱那张写满惊骇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程昱脸上的金丝眼镜瞬间变形、碎裂,镜片飞溅出去!他整个人像是被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上,双脚离地,身体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巨大的红木餐桌上!沉重的餐桌被撞得猛地平移,桌面上的水晶杯、瓷盘、银质刀叉如同遭遇了地震,稀里哗啦地倾倒、滑落、摔碎!汤汁、酒液、菜肴的残骸泼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程昱的身体顺着桌沿滑落在地,蜷缩在满地的玻璃碎片和污秽之中,发出痛苦的、不成调的呻吟。他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紫红一片,鼻梁歪斜,鲜血混着不知是酒水还是汤汁的液体,从他破裂的嘴角、鼻孔里汩汩涌出,糊满了下巴和昂贵的衬衫前襟。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只引来更剧烈的疼痛和咳嗽。

      包间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杯盘狼藉的残响和程昱痛苦的呻吟。

      陆野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拳头紧握着,指关节因为刚才那记重击而破皮渗血,鲜血顺着他紧握的拳头滴落,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程昱,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冲向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

      他冲到周予安面前,动作却在触碰到他的瞬间变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颤抖的珍视。他单膝跪地,避开地上的玻璃碎片,张开双臂,用一种近乎包裹的姿态,将还在剧烈颤抖、眼神涣散的周予安用力地、紧紧地抱进怀里。

      “安安……安安……”陆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后怕,一遍遍低唤着他的名字,滚烫的呼吸喷在周予安冰冷的额角,“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别怕……”他的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周予安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他身体里那刺骨的寒冷和恐惧。

      周予安的身体在陆野滚烫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包裹下,那剧烈的颤抖终于开始慢慢平复。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映入陆野那张写满焦急、心疼和狂暴余烬的脸。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他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陆野汗湿的、带着血腥味的颈窝,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陆野后背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陆野……”周予安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下药……”他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指向地上那滩破碎的玻璃和淡金色的酒渍,又无力地垂下,紧紧抓住陆野的衣服,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陆野抱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眼底刚刚压下去的血色瞬间再次翻涌!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带着滔天杀意的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标枪,狠狠钉在蜷缩在污秽中呻吟的程昱身上!

      程昱对上那双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那里面赤裸裸的杀意让他从骨髓里感到寒冷。他挣扎着想开口辩解:“不……我没有……是他自己……”

      “闭嘴!”陆野的咆哮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包间嗡嗡作响。他抱着周予安的手臂紧了紧,低头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一种即将爆裂的狂暴,“安安,告诉我,他碰你哪儿了?”

      周予安在他怀里轻轻摇头,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没有……我躲开了……”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像濒死的蝶翼,沾满了泪珠。他抬起眼,看向陆野,那双总是沉静理智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痛苦和无助。

      他用一种近乎耳语、却足以撕裂整个包间死寂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让陆野瞬间坠入冰火地狱的话:

      “不是第一次了……陆野……高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的厕所隔间里……那个老师……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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