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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铁皮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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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临安下了第一场薄雪,林青蘅在阁楼的旧木箱里翻出个铁皮盒。铁锈味混着霉气散开来,盒底躺着半片风干的荷叶,叶脉间嵌着几粒发黑的糯米——那是当年从湘水带回的“砚暖糕”碎屑,如今碎成了齑粉,却还留着淡淡的甜。
“你看,”他把盒子递给烤火的沈砚之,指尖蹭过盒底刻的小字,“‘雪落砚池暖’,是你当年在雁门关地窖里刻的。”
沈砚之凑近火光,见铁皮盒内侧果然有道浅痕,是用匕首尖刻的,笔画间还嵌着当年的血垢。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响,他忽然想起那个烽烟弥漫的黄昏,林青蘅蹲在瓦砾堆里捡断笛,血顺着竹纹往下渗,在雪地里洇出暗红的花。
“这盒子……”他摸着盒角的凹痕,“是你藏断笛的那个?”
林青蘅点头,睫毛上落了片雪花,很快化成水珠。“后来装过你给我的硬饼,”他声音发哑,“还有你替我包扎伤口时,撕下来的红丝线头。”
炉火“噼啪”爆出火星,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沈砚之想起去年冬天,林青蘅半夜咳得喘不过气,攥着他的手说梦见雁门关的雪,冷得笛都吹不响。他当时把人裹在棉被里,用掌心的疤焐着对方腰侧的旧伤,像极了当年在地窖里,用体温暖着半块硬饼。
“砚之,”林青蘅忽然指着窗外,“湘妃竹的叶子都落光了。”
沈砚之掀开窗帘,见院里的湘妃竹光秃秃的,竹节间的血斑在雪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林青蘅的手背。他想起刚栽下这竹时,林青蘅总说要等竹成林,就用新竹刻支能吹响《平戎曲》的笛,可如今竹换了几茬,笛声却越来越轻,像风中残烛。
“明天把竹根挖出来吧,”沈砚之低声说,“做个新砚台。”
林青蘅没说话,只是把铁皮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梦。雪光映着他泛白的睫毛,沈砚之忽然看见他后颈的旧疤——那道流矢擦过的痕迹,现在浅得像道墨线,却在雪夜里隐隐发烫,恰似砚台里永远化不开的暖。
次日清晨,雪停了。沈砚之挥锄挖竹根时,锄头碰到硬物,发出“当”的声响。扒开冻土一看,竟是支锈迹斑斑的断笛——笛身缠着的红丝线早已烂成泥,竹节间却卡着块碎铁,正是他当年断刀的刀尖。
“原来……它自己钻下去了。”林青蘅蹲在坑边,指尖抚过断笛的裂痕,那里竟长出了嫩白的根须,像极了他17岁时掌心里暴起的青筋。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把断笛和碎铁一起放进铁皮盒。阳光穿过残雪照下来,在盒底“雪落砚池暖”的刻痕上,映出一滴透明的水珠——不知是融雪,还是谁落下的泪。
新砚台用湘妃竹根雕成,竹节的血斑天然形成砚池,池底嵌着那半截断笛和碎铁。林青蘅第一次用它磨墨时,龙脑香墨化开来,竟在砚池里漾出淡红的涟漪,像极了雁门关的烽烟。
“你看,”他指着砚池,“墨里有笛声。”
沈砚之低头,见墨汁里真的浮着细碎的光,晃荡间似有若无地传出调子——是那支没吹完的江南小调,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又裹着湘水的温柔。他忽然想起林青蘅15岁时说的话:“血浸过的竹,能留住吹笛人的魂。”
原来不是魂,是岁月把所有的伤痕都磨成了墨,让握刀的手和持笛的指,在时光的砚池里,永远交叠。
入睡前,林青蘅把铁皮盒放在枕边,盒底的刻痕硌着他的鬓角。沈砚之替他掖好被角,指尖触到他腕间的脉搏——跳得像块旧怀表,走走停停,却依旧温暖。
“砚之,”林青蘅忽然睁眼,在黑暗里抓住他的手,“下辈子……你还做刀客吗?”
沈砚之摸着他掌心的薄茧,那是一辈子持笛磨出的,如今软得像片落叶。“不做了,”他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雪,“下辈子我做砚台,你做笛,这样……”
这样你的笛音就能永远落在我怀里,我的墨香就能永远裹着你的魂。
窗外的更夫敲着“寅时”的梆子走过,声音越来越远。林青蘅的呼吸渐渐平稳,手却仍紧紧攥着沈砚之的手指,像攥着当年那半截红丝线。而枕边的铁皮盒里,“雪落砚池暖”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与床头竹根砚台里的残墨相辉——那里盛着的,是他们用一生烽烟与岁月,磨就的、永不冷却的暖。
当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湘妃竹根上时,沈砚之听见砚池里传来极轻的笛音,碎碎的,像谁在磨墨时无意识的哼唱。他知道,那是林青蘅的笛,嵌在他的砚里,在时光深处,继续吹着那支关于烽烟、关于硬饼、关于砚暖笛清的,永恒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