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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回来了? ...

  •   葬礼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举行。墓园里新立的黑色墓碑冰冷而沉默,上面沈砚的名字像一把刀刻在程野的心上。他没有哭,只是像个失去灵魂的躯壳,麻木地看着泥土一点点覆盖住那个素净的骨灰盒。沈砚最后闭眼前那抹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声飘忽的“嗯”,成了他脑海里唯一盘旋的影像和声音,反复凌迟着他每一寸神经。

      从墓园出来,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程野却毫无知觉。他拒绝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城市里游荡。车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暗色块,如同他此刻彻底坍塌的世界。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和巨大的撞击力同时传来!

      世界瞬间被剧烈的震荡、刺眼的强光和金属扭曲的恐怖声响填满!挡风玻璃在眼前炸裂成无数蛛网!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抛起,又重重砸下!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飞速下沉……下沉……

      就在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虚无深渊之时,一个冰冷、沙哑、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狠狠劈开了混沌的黑暗!

      “程野!你他妈还知道回来?!”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在最初的模糊后瞬间清晰。头顶是熟悉的、惨白的客厅顶灯,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玄关地砖。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刺鼻的烟味和窗外暴雨带来的湿冷土腥气,霸道地钻入鼻腔。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如同生锈的机器。

      视线里,沈砚就站在几步之外。穿着那身他死前常穿的深灰色家居服,脸色是惯常的苍白和不耐烦,眉头紧紧拧着,眼底是熟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指间夹着的烟,袅袅上升的青烟模糊了他冷厉的轮廓。地上那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赫然在目!

      一切都和那个毁灭一切的雨夜——分毫不差!

      程野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回来了?他竟然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沈砚还在的时候?!是梦?还是……苍天真的听到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忏悔?

      就在这时,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源自胸腔深处的剧烈痒意猛地冲上沈砚的喉咙!沈砚脸色一变,猛地侧过头,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佝偻起来。

      “咳咳…呃…咳咳咳——!”

      那声音!那姿态!和前世沈砚在他面前咳出血丝时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程野的心脏!不!不!不能重蹈覆辙!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程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砖上挣扎爬起,带着一身狼狈的酒气和雨水,如同疯了一般朝着沈砚扑了过去!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哥!别咳!” 他嘶声喊着,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阻止!阻止那即将出现的猩红!阻止那通向死亡的第一步!

      在沈砚惊愕、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中,程野不管不顾地伸出自己那只还在微微发颤的手,带着前世沾染上的、属于沈砚生命终点的冰冷气息,一把死死抓住了沈砚那只正死死捂住嘴、试图压抑咳嗽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而用力,仿佛要嵌进沈砚的骨头里。

      “哥!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胃?是不是又疼了?告诉我!告诉我啊!” 程野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后生怕再次失去的卑微祈求。他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砚,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沈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和话语彻底震住了!剧烈的咳嗽被强行打断,他呛得脸色发白,深陷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看穿最隐秘伤痛的极度警惕!

      他猛地用力,试图甩开程野冰冷湿漉、如同铁钳般的手,声音因为咳嗽和震惊而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尖锐:

      “放手!程野!你发什么疯?!” 他喘息着,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剜着程野那张写满恐惧和泪水的脸,“什么胃疼?什么不舒服?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然而,就在沈砚挣扎甩脱的瞬间,程野那只被他抓住、又被他甩开的手,却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没有收回,反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颤抖,猛地向上探去!

      目标,赫然是沈砚上腹部——那个曾被绝症啃噬、带来无尽痛苦的位置!

      冰冷、带着雨水湿气的指尖,带着程野灵魂深处所有的恐惧和悔恨,隔着薄薄的棉质家居服,极其轻微地、试探般地触碰到了那个地方!

      程野抬起头,泪水终于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他年轻的脸颊。他看着沈砚那双充满震惊和警惕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那个被泪水浸泡得无比沉重的字眼,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哥……这里……疼不疼?

      程野那只冰冷、带着雨水湿气的手,隔着薄薄的家居服布料,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精准地贴在沈砚上腹的位置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指尖下,是温热的人体,是活着的、还在因咳嗽而微微起伏的躯体。可程野的灵魂却像是瞬间被拉回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ICU病房,拉回到他抱着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听着心电监护仪拉出那声刺耳长鸣的最后一刻!那种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

      “哥……这里……疼不疼?” 程野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过他年轻却写满巨大痛苦的脸颊,滴落在沈砚冰凉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沈砚的身体在程野指尖触碰到那个致命位置的刹那,骤然僵硬!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他深陷的眼眸里,那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冻结!震惊、难以置信、被窥破最深层秘密的极度恐慌……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冰冷,比窗外的暴雨更刺骨,比玄关的地砖更坚硬。

      “放手。” 沈砚的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传来,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足以将人灵魂都冻裂的寒意。

      程野被那眼神和语气刺得心脏骤然一缩,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沈砚手腕的手。但那只贴在沈砚胃部的手,却像生了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固执地留在原地,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律动。

      沈砚没有看他那只手。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进程野那双被泪水浸泡、充满了巨大悲伤和恐惧的眼睛里。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

      “程野,”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弄,“耍酒疯,也要有个限度。” 他微微偏头,视线扫过程野身上还在滴水的狼狈样子,最后落回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眼神里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还是说,一个月没见,你终于把自己喝成了神经病?”

      “我没疯!哥!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程野急切地嘶吼着,泪水流得更凶,他试图靠近,却被沈砚周身散发出的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狠狠推开,“你病了!很严重!是这里!” 他的手在沈砚胃部的位置用力压了一下,动作带着绝望的确认,“前世…是前世!你死了!就在我面前!我抱着你…我看着那机器变成一条直线…哥!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我们不去医院!我们马上去找周叙白!现在就……”

      “够了!”

      沈砚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暴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瞬间压过了窗外的暴雨声!他胸膛剧烈起伏,刚刚平复下去的咳意再次翻涌上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濒死般的灰败。

      他死死盯着程野,那眼神不再是冰冷,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程野完全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绝望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滔天愤怒!

      “前世?死了?” 沈砚的声音因为强压咳嗽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程野,你他妈给老子听清楚!想发疯,想逃避,想继续当你的废物二世祖,随你的便!但别他妈用这种下三滥的借口来恶心我!”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捂嘴,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开了程野那只固执地贴在他胃部的手!

      “砰!” 程野的手被重重甩开,砸在一旁的鞋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 沈砚指着程野,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身体内部的剧痛而剧烈颤抖,“除了泡吧买醉,除了用你那点可怜的叛逆心跟我对着干,你还会干什么?啊?公司?责任?你他妈在乎过吗?现在,跟我演什么情深义重、痛改前非?还他妈编出‘前世’这种鬼话?!”

      他喘着粗气,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将程野的皮囊连同灵魂都彻底剖开:“怎么?这次又是你哪个狐朋狗友给你出的新招?想让我心软?想让我放过你?程野,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

      “咳…呃…咳咳咳——!!!”

      汹涌的咳意再也无法压制,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噬!沈砚猛地弯下腰,这一次的咳嗽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痛苦!他双手死死捂住嘴,身体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剧烈地痉挛颤抖,仿佛下一秒整个胸腔都要被这恐怖的力道生生撕裂!指缝间,再也无法阻挡的、刺目的猩红瞬间涌出,顺着苍白枯瘦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洁的深色地板上,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嗒”声。

      那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程野的耳膜上!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程野脸上的泪水、急切、恐惧,瞬间凝固。他眼睁睁看着那温热的、刺目的红色在冰冷的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像一朵朵在绝望中绽放的彼岸花。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而沈砚……

      在咳出那口血的瞬间,他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愤怒、所有强撑出来的冰冷坚硬,都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崩塌殆尽。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和脱力,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灯光惨白,映亮了他嘴角残留的、触目惊心的血迹。更映亮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浓烈到了极致,也……疲惫到了极致。

      没有震惊——仿佛这咳血早已是预料之中的结局。
      没有恐惧——像是对注定的命运早已麻木接受。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一种被看穿所有伪装、被撕开所有伤疤后,再也无力掩饰的、赤裸裸的绝望。还有一丝……被程野那句荒谬的“前世”和此刻疯狂举动所勾起的、近乎荒诞的茫然。

      他就那样靠着冰冷的墙壁,嘴角染血,眼神空洞地看着几步之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着的程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客厅里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喘息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如同哀乐般的暴雨声。

      程野的视线死死钉在沈砚嘴角那抹刺目的猩红上,大脑一片空白。前世医院走廊里,沈砚指缝间渗出的血;ICU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最后闭眼前那平静到绝望的眼神……与眼前这幅景象疯狂地重叠、撕扯!

      不是梦。
      不是疯。
      是真的。
      沈砚真的病了!就在他眼前咳血!就在……那个位置!

      “哥……” 程野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哽咽。所有的酒意、所有的叛逆、所有自以为是的隔阂,在这一刻被那抹血色彻底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和灭顶的悔恨!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带着一身雨水和冰冷的恐惧,动作却前所未有的小心。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个致命的部位,而是想要扶住沈砚摇摇欲坠的身体,想要擦去他嘴角那抹刺眼的红。

      “别碰我!” 沈砚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暴,蜡黄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戒备和深深的倦怠。他扶着墙壁,艰难地试图站直身体,看也不看程野一眼,转身就要朝楼梯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那决绝的、想要逃离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程野的心上!前世沈砚给他银行卡让他滚去旅游时,是不是也是这种眼神?是不是也这样疲惫地、只想把他这个“麻烦”推得远远的?

      不!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扛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悔恨和失而复得后强烈占有欲的力量猛地攫住了程野!他红着眼,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上前,这一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同藤蔓缠绕枯树,从背后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沈砚!

      手臂环住沈砚瘦得惊人的腰身,下巴重重地抵在沈砚冰凉汗湿的颈窝。那触感——骨头硌人,体温低得吓人——再次印证了前世那冰冷的记忆!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

      “哥!我不放!死也不放!” 程野把脸深深埋进沈砚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那冰凉的皮肤,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前世…你咳血…你躺在那里…那么冷…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混账!我是畜生!你打我!你杀了我都行!求你别推开我…求你别再一个人扛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沈砚冰冷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后怕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滚…开…” 沈砚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却充满了冰冷的抗拒。他试图挣扎,但那点微弱的力气在程野不顾一切的禁锢下,如同蚍蜉撼树。

      “我不滚!哥!这次换我管你!公司我去学!我去管!你骂我笨骂我蠢都没关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别再…” 程野哽咽着,泣不成声,“只求你别死…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他的哭求声,卑微到了尘埃里,绝望到了骨髓里。

      被他死死抱住的沈砚,挣扎的力道却一点点弱了下去。不是因为妥协,而是身体深处那股灭顶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瞬间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僵硬地靠在程野同样颤抖的怀里,感受着身后那具年轻身体传来的、带着雨水湿气的滚烫体温和剧烈的震颤。颈窝里,程野滚烫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流下,烫得他皮肤生疼。

      沈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而微颤的睫毛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嘴角那抹被粗暴擦过的血迹,留下了一道刺目的暗红痕迹。

      他没有再说话。

      只有胸腔深处,那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喘息,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敲打在程野同样破碎的心上,也敲打在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幕之上。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狂暴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许,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淅沥。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种更沉重、更黏稠的东西取代。

      程野依旧死死地抱着沈砚,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一松手,怀里这具冰冷瘦削的身体就会像流沙一样消散。他滚烫的脸颊紧贴着沈砚冰凉汗湿的后颈,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喉咙里堵着的巨大硬块。

      沈砚靠在他怀里,身体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如石,却也没有丝毫软化的迹象。更像是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疲惫到极致的躯壳,被动地承受着身后的禁锢。他的喘息依旧沉重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心颤的嗬嗬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和沉重的呼吸中缓慢爬行。

      终于,沈砚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挣扎,只是一个细微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完成的动作——他微微侧过头,深陷的眼眸缓缓睁开一条缝隙,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

      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彻底吞没:

      “程野……”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耳朵凑得更近,生怕漏掉一个字。

      沈砚停顿了很久,久到程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或者他又昏睡过去了。就在程野的恐惧即将再次攀升到顶点时,那沙哑虚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认命:

      “……松开点。” 他极其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生理性不适,“……勒得……喘不过气。”

      程野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惊觉自己手臂的力量!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是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触电般慌忙松开了禁锢的力道,手臂却依旧虚虚地环在沈砚腰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扶住的姿态。

      “对…对不起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程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慌乱,他紧张地看着沈砚惨白的侧脸,“你…你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我…我扶你去沙发上坐?还是…还是我马上叫周叙白过来?”

      沈砚没有回答。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自己站直身体,脱离程野的支撑。然而身体内部剧烈的抽痛和脱力感让他刚一动,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哥!” 程野肝胆俱裂,眼疾手快地再次用力扶住他,这一次动作小心了许多,几乎是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当成了沈砚的支撑架。

      沈砚靠在他身上,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下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他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像是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程野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前世沈砚独自一人时,是不是也无数次这样倒下?是不是也这样无声地忍受着剧痛?巨大的悔恨和心疼几乎要将他撕裂。

      “哥…我抱你上去休息…好不好?” 程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得化不开的哀求,他不敢再自作主张。

      沈砚依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他微微偏过头,似乎想避开程野过于灼热的呼吸和视线。过了好几秒,就在程野以为他又要拒绝时,才听到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微不可闻的回应:

      “……嗯。”

      那一声轻如鸿毛的“嗯”,却像一道赦令,瞬间点亮了程野眼中死灰般的世界!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压过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小心翼翼地弯下腰,一手穿过沈砚的膝弯,一手稳稳地托住他瘦削单薄的背脊,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般,将沈砚打横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轻得让程野心头发颤!比他记忆中、甚至比前世在医院抱起时还要轻!仿佛抱着的只是一把裹着衣服的枯骨。沈砚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血腥味和药味的、独属于病人的气息,清晰地钻入鼻腔,让程野的眼眶再次酸涩。

      他抱着沈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平稳地走上楼梯。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又无比珍重。怀里的人闭着眼,安静地靠在他胸口,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却让程野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他低下头,看着沈砚紧闭的双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和毫无血色的唇,前世那冰冷的死亡气息仿佛又萦绕上来,让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却又怕弄疼了他,赶紧放松。

      推开沈砚卧室的门,熟悉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程野小心翼翼地将沈砚放在宽大的床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易碎的琉璃。他拉过被子,仔细地盖到沈砚胸口,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沉默地在床边的地毯上跪坐下来,像一个最虔诚的守护者,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沈砚脸上。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光线柔和地洒在沈砚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过于消瘦的轮廓。他依旧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并未真正入睡,只是在积蓄力量,或者忍受着身体内部的煎熬。

      程野贪婪地看着这张脸,这张在前世被他无数次用冷漠和叛逆伤害、最终却永远失去的脸。此刻能这样看着他,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对程野来说,已经是命运最大的恩赐。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雨声彻底变成了绵密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沈砚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幽深,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愤怒,也没有程野期待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沉寂。

      他没有看跪在床边的程野,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声音嘶哑而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问出了一个让程野瞬间如坠冰窟的问题:

      “……病历……你藏哪儿了?”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沈砚那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询问,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程野的心脏最深处。

      “……病历……你藏哪儿了?”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落在程野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他跪在床边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悸和恐慌。

      他抬起头,对上沈砚那双深陷的眼睛。那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一种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对命运安排彻底认命的疲惫。这种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让程野感到窒息和绝望!哥……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那份宣告死刑的判决书!他问的不是“你有没有看到”,而是“你藏哪儿了”——他默认了结局,甚至默认了自己试图掩盖的行为,只求一个最后的、虚假的安宁!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程野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前世沈砚独自躺在病床上,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的画面与眼前这张毫无生气的脸疯狂重叠!不行!绝对不行!他拼了命地回来,不是为了再经历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失去!

      一股混杂着恐惧、不甘和强烈求生欲的力量猛地冲垮了程野的喉咙封锁!

      “哥!” 他几乎是扑到床边,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没有病历!我不知道什么病历!我只知道你病了!很重!但这次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我找到办法了!有救的!国外!德国!海德堡!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肿瘤中心!有一种最新的靶向疗法!还有质子重离子治疗!我查过了!哥!我都查过了!他们的五年生存率很高!比国内高得多!”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燃烧的胸腔里迸射出来的火星,急切地想要点燃沈砚眼中那死寂的灰烬。

      “钱?钱不是问题!我有!爸妈留下的信托基金都在我名下!房子!车子!我全都可以卖掉!不够我去借!去贷款!倾家荡产我也给你治!” 程野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砚,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哥!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跟我去!我们马上去!现在就联系周叙白!让他安排最快的转诊!签证我找人加急!一周!不!三天!我们就能走!”

      他激动地伸手想去碰沈砚放在被子外枯瘦的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被沈砚一个极其轻微、却冰冷到极致的侧头动作制止了。

      沈砚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程野那番带着血泪的嘶吼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喧嚣。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苦涩、充满了自嘲的弧度。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疲惫和荒诞感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德国?靶向?质子?”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那沉寂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程野那张写满了急切、恐惧和卑微祈求的脸上。

      那目光,像在看一个沉浸在自己幻想世界里的孩子。

      “程野,”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别折腾了……也别……糟蹋钱了。”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程野的心上。

      “这种病……我比你……清楚。” 沈砚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颤的摩擦声,“晚期……扩散……神仙……也难救。” 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程野,投向窗外无尽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雨夜,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虚无,“那些……洋玩意儿……不过是……花钱……买几天……更痛苦的……苟延残喘……”

      “不是的!哥!不是的!” 程野猛地打断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摇着头,像个固执地否定残酷现实的孩子,“周叙白说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他说了国外技术更先进!他说了有成功案例!哥!你不能现在就放弃!我求你了!你试试!就试试好不好?就当…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少点愧疚行不行?!”

      他几乎是匍匐在床边,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我错了…哥…我以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知道现在说再多对不起都晚了…可你总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你不能…不能就这么判我死刑…哥…求你…别放弃自己…别放弃我…”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跪在床边痛哭的程野。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沈砚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心碎的绝望哀歌。

      沈砚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黑暗里。程野那一声声卑微到尘埃里的哭求,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在那片死寂的深潭里漾开。

      不是为了希望。
      而是为了那声“赎罪”,那声“弥补”,那声撕心裂肺的“别放弃我”。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视线重新移回到程野因痛哭而剧烈颤抖的背上。那曾经挺拔、充满叛逆力量的身躯,此刻蜷缩在床边的阴影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和啜泣中缓慢流逝。

      就在程野的哭声渐渐低哑,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即将彻底将他缠绕窒息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啜泣声掩盖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进了他的耳朵。

      “……别……跪着了……”

      程野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愕,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沈砚的嘴唇,生怕刚才那一声只是自己的幻觉。

      沈砚没有看他。他依旧望着天花板,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仿佛光是说出这几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妥协。

      “……吵……得……头疼……”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猛地填满!虽然依旧是拒绝的姿态,虽然依旧冰冷,但这不再是彻底的、毫无余地的否定!

      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狼狈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好!好!哥!我不吵!我不跪!我…我坐着!我安静!”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几乎是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贪婪地锁在沈砚脸上。

      沈砚似乎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极其缓慢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忍受着身体内部的某种煎熬,也仿佛在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让他无力承受的“希望”。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的因子在悄然流动。窗外的雨,不知何时,终于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湿气的月光,艰难地穿透玻璃,落在了沈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程野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看着那缕微光下沈砚安静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听着他依旧沉重但似乎平稳了一点的呼吸声。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哥,这条路,就算跪着爬,我也要陪你走到底!德国,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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