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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哥哥,和你一辈子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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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对程野而言,是一场与时间和死神赛跑的残酷战争,也是一场笨拙却倾尽全力的救赎。
沈砚那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别跪着了”,成了程野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像一头被彻底激发了所有潜能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和决心。
周叙白成了他最关键的盟友和指路人。当程野红着眼、带着沈砚最新的、情况急剧恶化的检查报告冲进周叙白办公室,嘶哑着说出“德国!海德堡!最快!我要带他去!”时,周叙白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眼底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年轻人,震惊之余,心中那块沉重的大石竟也松动了一角。
“好!” 周叙白没有任何废话,立刻拿起电话开始动用他所有能触及的国际医疗资源。联系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肿瘤中心,沟通沈砚的病情资料,申请加急国际会诊,协调最顶尖的专家团队……无数个越洋电话在深夜和凌晨响起,邮件如同雪片般飞向大洋彼岸。程野就守在周叙白办公室外,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寸步不离,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各种国际银行转账和资产抵押的页面。
钱,如同流水般泼洒出去。程野没有丝毫犹豫。父母留下的信托基金被一次性全额取出;名下几处地段极佳的房产被火速挂牌,价格一降再降,只求最快套现;那辆他曾经视若珍宝、象征着叛逆和自由的限量版跑车,被他面无表情地签了转让合同;甚至一些他早年投资的、尚未变现的股权,也被他咬牙低价抛售……他变卖了一切能变卖的,仿佛那不是他曾经赖以生存和挥霍的资本,而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唯一的价值就是兑换成通往德国、兑换成沈砚一线生机的船票。
与此同时,公司那边,程野展现出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强硬手腕和狠厉。那个一直觊觎公司、暗中使绊子的“张叔”成了他首要清除的目标。程野不再是那个只会拍桌子走人的纨绔。他利用这一个月跟在沈砚和周叙白身边恶补的知识,精准地抓住了张叔挪用公款、泄露商业机密的铁证。他没有选择温和的内部处理,而是直接将所有证据打包,连同律师函一起,以雷霆之势甩到了张叔脸上,并冷酷地通知了所有股东和董事会。
“要么,你自己滚蛋,吐出所有不该拿的,我念在旧情给你留个体面。”
“要么,” 程野坐在沈砚空荡荡的总裁椅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冰冷锐利,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直刺面色惨白的张叔,“我送你去吃牢饭,让你身败名裂,一分钱也别想带走。选一个。”
那份属于沈砚的、浸染着商场杀伐历练出的冷酷气场,此刻在程野身上竟有了惊人的重现!巨大的压力和铁证如山面前,张叔最终面如死灰地选择了“体面”地离开。
清理门户,稳定局面,程野只用了一周时间。手段之快、之狠、之准,让所有等着看笑话或准备落井下石的人都噤若寒蝉。处理完这一切,他立刻将所有事务暂时委托给周叙白信任的一位副总,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沈砚身边。
沈砚的情况,在等待签证和医疗协调的煎熬日子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止痛药的剂量在不断加大,效果却越来越差。他常常在深夜里被剧痛折磨得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睡衣,牙齿死死咬着苍白的下唇,压抑着破碎的呻吟。呕吐也变得极其频繁,常常是刚勉强喝下一点流食,下一刻就翻江倒海地吐出来,到最后吐出的只有带着血丝的胆汁。他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睡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里面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麻木的沉寂。
程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每一次剧痛发作,他都恨不得以身代之。他笨拙地学着按摩,试图缓解沈砚痉挛的肌肉;他一遍遍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沈砚因疼痛和冷汗而冰冷的额头和脖颈;在沈砚呕吐时,他强忍着心痛和胃里的翻搅,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拍着他的背,清理污物,然后沉默地递上温水漱口。
最让程野心如刀绞的,是沈砚眼中那越来越深的沉寂。那是一种放弃了挣扎、彻底向命运屈服的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只留下一具等待最终解脱的空壳。
“哥,喝点水?”程野小心翼翼地捧着温热的杯子,凑到沈砚干裂的唇边。沈砚只是机械地、极其轻微地张开一点缝隙,任由温水润湿唇瓣,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没有任何反应。
“哥,德国那边回邮件了!专家说你的情况符合他们的最新临床试验!有希望!真的有希望!”程野急切地翻出平板电脑,点开那份带着德文和英文的邮件,放大那些充满希望的语句和图表,凑到沈砚眼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沈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外文和图表,最终又归于一片沉寂的虚无。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希望”这个词本身的嘲讽。他闭上眼,不再看。
每一次这样的尝试,都像是一把钝刀在程野心上反复切割。但他没有放弃。他依旧每天在沈砚耳边低声说着德国那边的进展,说着他如何清理了公司的毒瘤,说着外面天气的变化……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哥还听得见,就不能让他彻底沉入那片绝望的黑暗。
等待签证的日子如同在油锅里煎熬。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那份承载着全部希望的加急医疗签证,如同神谕般送达了。
“哥!签了!签证下来了!” 程野几乎是撞开卧室门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护照本,声音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变了调,眼底闪烁着狂喜的光芒,“我们明天就能走!专机已经联系好了!海德堡那边一切都安排妥了!哥!我们有救了!”
床上,沈砚依旧闭着眼,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但当程野激动地抓住他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时,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本能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极其微弱地触碰到了程野滚烫的手心。
那一瞬间的触碰,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却让程野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那只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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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湾流G650公务机刺破厚厚的云层,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之上。机舱内极其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声。
机舱后部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简易却设备齐全的医疗空间。沈砚躺在特制的医疗担架床上,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护和氧气设备,脸色在柔和的机舱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呼吸微弱而平稳,似乎陷入了药物作用下的昏睡。
程野就坐在紧挨着担架床的座椅上。他身上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守护。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沈砚的脸,一只手始终轻轻覆在沈砚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
周叙白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翻阅着海德堡那边最新传来的治疗方案和沈砚落地后即将接受的详细检查流程。他的脸色依旧凝重,但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程野这一个月来爆发出的能量和决心,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感到震撼。或许……真的有奇迹?
程野的目光掠过沈砚瘦削得脱形的脸庞,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砚手背上嶙峋的骨节和冰凉的皮肤。这副身体,承载了太多痛苦和重担。他想起前世沈砚最后闭眼时那抹平静的释然,心脏猛地一阵抽痛。
他俯下身,凑近沈砚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哥,睡吧。好好睡一觉。”
“等我们落地德国,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次,我带你回家。”
“回一个……有你在的家。”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句刻入灵魂的誓言,穿透了引擎的轰鸣,悄然落在昏睡之人的耳畔。
昏睡中的沈砚,似乎毫无所觉。只有那连接在他指尖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平稳的绿色曲线,在程野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向上跳动了一格。
海德堡的深秋,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阳光干净清冽,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进病房,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洁净的气息,但似乎又被窗外隐约传来的教堂钟声和远处内卡河的气息冲淡了些许。
病房很安静。沈砚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轻软的白色薄被。他依旧很瘦,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的,锁骨清晰可见,但脸上那种濒死般的蜡黄和死气已经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的苍白,却隐隐透出一丝久违的、微弱的生机。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远处,古老的石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内卡河上,河对岸层层叠叠的红瓦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更远处,青翠的山坡上矗立着那座著名的、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古堡遗迹。异国的景致陌生而安宁。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极其自然地伸过来,轻轻覆在他放在被子外、那只枯瘦依旧却不再冰冷的手背上。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手背上因长期输液留下的青紫淤痕。
程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形似乎比一个月前更加挺拔了些,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纨绔”的浮躁,眉宇间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握着沈砚的手,目光同样投向窗外那片宁静的异国风景,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珍视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满足。仿佛只要这样握着,感受着指尖下微弱的脉搏和温热的触感,就已是他此刻全部的世界。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叙白和一位身材高大、穿着合体白大褂的德国医生Dr. Hoffmann走了进来。周叙白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Dr. Hoffmann则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专业而克制的喜悦。
“沈先生,程先生,” Dr. Hoffmann的英文清晰而沉稳,带着德国人特有的严谨,“最新的复查结果出来了。” 他将文件夹里的几份报告抽出来,递到沈砚面前,指尖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的数据和影像对比图上。
“血清肿瘤标志物CA19-9,从入院时的1560 U/ml,下降到现在的38 U/ml,已降至正常范围。”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PET-CT复查结果,” 他指着对比图上那些曾经狰狞刺目的、代表癌细胞的浓聚点,“之前腹腔、腹膜后以及纵膈淋巴结的多发转移灶,活性已基本消失。原发胃部病灶范围显著缩小,代谢活性接近本底水平。”
“腹部增强MRI显示,肝内数个转移灶明显缩小、边缘清晰,部分已呈液化坏死改变。”
“血常规、肝肾功能等重要指标均已恢复至安全范围。”
Dr. Hoffmann抬起头,目光从报告移到沈砚的脸上,又从沈砚移到他身边紧握着沈砚的手、屏息凝神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程野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肯定的笑容。
“沈先生,程先生,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结果!远超我们最初的预期!” 他的声音充满了专业角度的欣慰,“结合您对靶向治疗和质子重离子治疗的耐受性及反应情况,我认为,您已经正式进入了临床缓解期(Clinical Remission)。”
“Clinical Remission……” 程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英文词组,像是第一次认识它,又像是要将它刻进骨血里。他猛地转头看向沈砚,眼眶瞬间就红了,握着沈砚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慌忙放松力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狂喜:“哥!你听到了吗?缓解期!缓解期!Dr. Hoffmann说…说远超预期!哥!我们…我们…”
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强装的镇定。他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会一遍遍叫着“哥”,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沈砚的目光从那份写满了冰冷数字却带来生机的报告上缓缓抬起。他没有看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程野,也没有看欣慰的Dr. Hoffmann和周叙白。他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
阳光正好。内卡河的水面泛着细碎的、跳跃的金光。一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掠过河面,翅膀划开宁静的空气,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肺部没有了那种熟悉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滞涩感和尖锐的刺痛感。空气顺畅地涌入胸腔,带着窗外清冽微凉的草木气息。胃部深处,那片曾经日夜灼烧、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反复穿刺搅拌的炼狱,如今只剩下一种隐隐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钝感,像暴风雨过后遥远天际残留的闷雷。
这种久违的、甚至有些陌生的“平静”感,像一股温热的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那颗早已干涸龟裂、被绝望和痛苦占据太久的心脏。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涟漪,在他沉寂如古井般的眼底深处漾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视线低垂,落在了自己那只被程野紧紧握住的手上。那只曾经枯瘦冰冷、布满针孔和淤青的手,此刻在程野温热宽厚的掌心包裹下,正被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视地握着。程野的指尖还在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痕,带来一种细微的、令人心安的痒意。
沈砚的目光在那交握的双手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反握了一下程野的手。
指尖的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肌肉的轻微收缩。
但就是这微弱到极致的一握,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了程野的心上!
程野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他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掌心里那只枯瘦的手——它正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真实地回握着自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心酸、难以置信和失而复得后巨大冲击力的热流,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冲垮了程野所有的理智堤坝!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砸在他和沈砚交握的手上,也砸在沈砚苍白的手背上。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死死地、更紧地回握住那只手,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传递过去。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周叙白看着这一幕,鼻尖猛地一酸,迅速别开了脸,用力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Dr. Hoffmann也露出了理解的、温和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周叙白的肩膀,两人默契地、无声地退出了病房,将这片劫后余生的、充满了巨大情感冲击的空间,留给了病床上的两个人。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温暖,透过玻璃,温柔地笼罩着病床。
沈砚静静地靠在枕头上,任由程野紧握着他的手,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没有再看向窗外,目光低垂着,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
那只曾经只会握笔签文件、或是攥紧拳头压抑咳嗽和愤怒的手,此刻正被另一只年轻、充满力量却也带着细微颤抖的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包裹着。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又反握了一下。
这一次,指尖的力道似乎比刚才……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程野感受到那微弱却清晰的回应,呜咽声骤然变大,他将额头重重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绝望、悔恨和此刻汹涌的狂喜,终于在这一刻,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彻底释放。
沈砚依旧沉默着。
只有那被他长长的睫毛掩盖的眼底深处,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冰封湖面,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这紧握的力道、这窗外明媚的异国阳光……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名为“生”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在他荒芜的心底,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探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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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堡的冬天来得安静而克制。没有凛冽的寒风,只有细密的冷雨和偶尔飘落的、湿漉漉的雪花,落地即化。病房里恒□□,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混合着程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带着松木清香的香薰气息。
沈砚的身体,如同被精心修复的、濒临报废的精密仪器,在尖端医疗技术和程野近乎偏执的照料下,缓慢而艰难地恢复着。
靶向药的副作用依旧明显,恶心呕吐仍然时不时侵袭,程野就守在旁边,一遍遍递上温水,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和嘴角,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满满的心疼和专注。食欲不振,程野便想尽办法,找遍海德堡的中餐馆,甚至笨拙地学着煲汤熬粥,只为沈砚能勉强多吃一口。
程野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愤怒和叛逆武装自己的少年。他学会了沉默地忍耐,学会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学会了将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压下去,只在沈砚看不到的角落,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狠狠地搓一把脸,再转身时,脸上又挂上那种让沈砚感到陌生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平静微笑。
沈砚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身体的虚弱和长期病痛带来的精神倦怠,让他像一只极度疲惫、只想缩回壳里休憩的蚌。他很少主动说话,对程野的照顾也多是沉默地接受或极其轻微地摇头拒绝。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眼神里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开始会长时间地看着程野为他忙碌的背影——那个曾经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弟弟,如今熟练地调试着输液泵的参数,仔细地核对医嘱单上的药名和时间,笨拙却无比耐心地将温热的粥吹凉,一勺一勺递到他唇边。看着程野眼下越来越深的青黑,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没时间仔细刮干净的胡茬,看着他因为熬夜查阅各种医学资料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在沈砚沉寂的心底悄然滋生、缠绕。有困惑,有审视,有对程野巨大转变的难以置信,也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触动。当程野因为他的一个极其微弱的点头示意而露出那种纯粹、不掺杂质的欣喜笑容时,沈砚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指尖却会在被子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一下。
治疗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质子重离子治疗的精准光束如同无形的手术刀,在沈砚体内与顽固的癌细胞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歼灭战。每一次治疗结束,沈砚都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那种伴随着治疗而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剧痛,却在一天天减轻。
一个难得的、没有安排治疗和检查的午后。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程野刚处理完几份从国内传真过来的紧急文件(在周叙白远程协助下),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桌面的东西,怕吵到似乎在小憩的沈砚。
“程野。” 一个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忽然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
程野收拾东西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病床。
沈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疲惫的沉寂,里面多了一丝程野看不懂的、如同幽潭般的复杂情绪。
“哥?” 程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期待,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你叫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
沈砚的目光没有移开,依旧落在程野的脸上,仿佛在仔细地、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认真:
“那辆……GTR……卖了?”
程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猝不及防揭穿的恐慌而骤然收缩!
他以为他瞒得很好!他处理掉所有东西都是通过周叙白信任的人,用的是最干净利落的方式,他甚至特意叮嘱过所有人,绝不能让沈砚知道!那辆GTR,是他十八岁时沈砚送他的生日礼物,也是他曾经最宝贝、最张扬的叛逆标志。沈砚怎么会知道?!
沈砚看着程野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深陷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了然一切的沉寂,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追问,只是极其缓慢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一个随口的、无关紧要的询问。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雪花无声地扑打在窗玻璃上。
程野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剥开所有伪装的狼狈感席卷了他。他猛地想起自己变卖房产、抵押股权、甚至卖掉那辆跑车时,那些经纪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愕和惋惜。纸终究包不住火……哥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他卖掉的不止是车,还有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象征着“程少”身份和自由的一切……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自我厌恶瞬间将他淹没!他卖掉那些是为了救哥的命,他心甘情愿!可当这一切被哥如此平静地点破,他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不想让哥看到自己狼狈和牺牲的虚荣心是多么可笑和不堪!在哥的生命面前,那些东西算得了什么?可他竟然还妄图隐瞒……
“哥……” 程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无措。他踉跄着向前一步,膝盖一软,几乎又要跪下去,却又强撑着站住,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裤缝,“我…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有负担…”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剩下本能地解释和认错。
沈砚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苍白而平静。过了许久,久到程野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时,才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程野耳中:
“……傻……”
只有一个字。
轻飘飘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尾音。
没有责备。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程野预想中的愤怒或失望。
只有一个字——傻。
程野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呆呆地看着沈砚依旧平静望着窗外的侧影,看着那微微抿起的、依旧毫无血色的薄唇。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心酸、委屈、释然和巨大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床边,像一头终于找到依靠的幼兽,将额头重重地、小心翼翼地抵在沈砚盖着薄被的手臂旁,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雪白的被套。
“呜……哥……” 他压抑地呜咽着,肩膀剧烈地耸动,“我是傻……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混蛋了那么多年……我差点……差点就……” 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庆幸让他泣不成声。
沈砚的身体在他额头抵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低垂着眼帘,看着伏在自己手边、哭得浑身颤抖的程野。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丝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一种生疏的安抚意味,落在了程野那头因为疏于打理而有些凌乱的短发上。
指尖的触感温热,带着微微的颤抖。
动作笨拙而僵硬,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抚平一切的力量。
程野的哭声猛地一顿,随即哭得更加汹涌,只是那哭声里,不再只有绝望和悔恨,更添了一种被接纳、被原谅的、巨大的委屈和依赖。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地飘落。病房里,只有压抑的呜咽声和那只生涩却坚定地、一下下轻抚着年轻发顶的、属于病人的手。冰冷的空气似乎被这无声的交流悄然融化,弥漫开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暖意。
海德堡的深冬,寂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柔和地晕染开,将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也染上了几分暖意。窗外,细密的雪花无声地扑打着玻璃,远处内卡河两岸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成一片朦胧的光团。
沈砚已经睡了。治疗后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着他,呼吸清浅而均匀。他侧卧着,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苍白的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被灯光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轮廓。稀疏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
程野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没有开阅读灯。高大的身影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被壁灯的光线温柔地勾勒。他手里拿着一份关于公司新季度海外市场拓展的英文报告,目光却并没有落在纸页上。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错不错地落在沈砚沉睡的侧脸上。
那目光里沉淀的东西太过复杂,太过浓烈。有失而复得后依旧无法消散的、深入骨髓的后怕——每一次看到沈砚安静地躺在这里,而不是躺在冰冷的ICU或更可怕的地方,他的心都会紧缩一下;有笨拙却倾尽全力的守护带来的、沉甸甸的满足感——能这样看着他呼吸,为他做哪怕一点点事,都成了他生命里最大的意义;更有一种随着时间流逝、随着沈砚身体里那名为“生”的气息一点点复苏而日益汹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滚烫的情感。
那情感,早已超越了愧疚,超越了责任,超越了所谓的“赎罪”。
它像一颗被深埋地底、饱受黑暗与挤压的种子,在经历了濒死的绝望和重获新生的狂喜后,终于汲取了足够的养分,破开坚硬的外壳,带着不顾一切的、野蛮的生命力,向着唯一的光源——沈砚——疯狂地生长蔓延。
程野看着沈砚沉睡中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是在睡梦中或许依旧残留的、对治疗不适的本能反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想去抚平那道褶皱,却又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他放下那份根本没看进去的报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壁灯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海。
寂静在病房里流淌,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嗒”声,像时间流逝的刻度,也像程野胸腔里那颗疯狂鼓动的心脏的倒影。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的呼吸频率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改变。那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即将苏醒时扇动的翅膀。
程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绷紧,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双即将睁开的眼睛上。
沈砚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那双深陷的眼眸,在初醒的迷茫散去后,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带着一丝刚脱离睡梦的慵懒和挥之不去的倦怠。他的目光先是有些涣散地落在天花板上,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床边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昏黄的灯光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仿佛凝滞了。
程野清晰地看到沈砚眼中那抹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以及看清是他后,眼底深处飞快掠过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安定?那是一种无需言语、无需确认,便知守护者依旧在侧的本能反应。
就是这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安定”,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程野心中压抑已久、早已濒临极限的情感洪炉!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时机不对”、“他还没完全好”的顾虑,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只剩下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灼烧殆尽的滚烫爱意!
“哥……” 程野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病床,将沈砚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和阴影之下。
他单膝重重地跪在了床边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姿势带着一种近乎臣服的卑微,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占有欲。他没有给沈砚任何反应和思考的时间,甚至没有去看沈砚眼中可能出现的惊愕或抗拒。
他伸出双手,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却异常坚定地、轻轻地捧住了沈砚苍白瘦削的脸颊!
指尖的触感冰凉,带着病人特有的脆弱感,却像最猛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程野的四肢百骸!
“哥……” 程野的声音彻底破碎,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汹涌地滑过他年轻却写满巨大痛苦和更深沉爱恋的脸颊,滴落在沈砚冰凉的脸颊和颈窝里,“看着我…哥…你看着我…”
他迫使沈砚的目光无法闪避地与自己对视。那双总是带着叛逆、愤怒或绝望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却又无比纯粹的火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沈砚苍白而惊愕的脸。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可能觉得我疯了…或者…又是在发什么神经病…” 程野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燃烧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与泪的温度,“可我等不了了…哥…我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
他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道,极其轻柔却又无比执着地摩挲着沈砚冰凉的脸颊皮肤,仿佛要将这触感刻进灵魂深处。
“我以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是混蛋!是畜生!” 他嘶哑地低吼着,泪水流得更凶,“我看不到你的好!看不到你为我扛了多少!看不到你…你…”
他的声音哽咽住,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目光死死锁住沈砚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映着他狼狈倒影的眼眸。
“哥…我这条命…早就不只是我自己的了…” 程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从你被我爸妈从孤儿院领回家那天起…从你为了我这个程家的亲儿子,跟那些豺狼虎豹拼命抢回公司那天起…从你咳着血…还想着把我这个累赘推出去让我‘自由’那天起…”
“不…不止…” 他猛地摇头,泪水飞溅,“是从前世…我看着你这个为了程家耗干了心血的‘外人’…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冷…看着那根线…变成一条直线…从那一刻起…程野这个人…就已经跟着沈砚一起死了!”
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窒息,他捧着沈砚脸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却又在感受到那脆弱骨骼的瞬间慌忙放松力道,动作充满了矛盾的爱怜和恐惧。
“老天爷开眼…让我回来了…” 程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迹降临的虔诚和狂热,“哥…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吗?”
他俯下身,滚烫的额头抵在沈砚微凉的额头上,两人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一起。沈砚能清晰地感受到程野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不是为了赎罪…不是…至少不全是…” 程野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不容置疑的炽热和疯狂,“我是回来…把这条命…完完整整…重新交给你的!”
“哥…我爱你。”
“不是弟弟对哥哥的那种…不是愧疚…不是责任…”
“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爱!”
“是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融进骨血里的那种爱!”
“是想替你疼…替你咳…替你死…只要能换你好好活着的那种爱!”
“是想…像现在这样…看着你…守着你…一直到我们都变成老头子的那种爱!”
他一口气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病房里,也砸在沈砚沉寂的心湖上!那汹涌的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也带着新生的、无比炽热的希望!
“我知道…这很突然…很吓人…甚至很恶心…” 程野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卑微和乞求,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可以觉得我疯了…怎么对我都行…”
“但是哥…”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却无比执着地望进沈砚深潭般的眼底,一字一顿,如同泣血的誓言:
“别推开我…”
“别再…一个人扛…”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斤,带着程野全部的灵魂和生命在颤抖。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雪似乎也停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声,和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显得无比急促的“嘀嗒”声。
沈砚被程野捧着脸,被迫承受着那滚烫的泪水、灼热的呼吸和如同岩浆般炽热的告白。他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震颤,从他冰冷的指尖,悄然传递到了捧着他脸颊的、程野滚烫的手心。
病房里的空气,在程野那番如同火山爆发般炽热而绝望的告白后,彻底凝固了。如同被抽成了真空,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的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连扑打在玻璃上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异常急促的“嘀嗒”声,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死寂的空间,也敲打着程野那颗悬在万丈深渊边缘、疯狂鼓动的心脏。
沈砚的脸颊依旧被程野滚烫而颤抖的双手捧着。那指尖传来的灼热温度,几乎要将他冰凉的皮肤烫伤。程野的额头死死抵着他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如同岩浆般流淌进他的颈窝,灼烧着他每一寸神经。那汹涌的、带着毁灭与重生力量的告白,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火焰的陨石,狠狠砸进他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心湖深处。
这些激烈而混乱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他本该立刻推开这个“疯”了的弟弟!他该厉声斥责这悖逆人伦的荒唐!他该用最冰冷的眼神将他彻底冻结!
可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冰封的石像,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双近在咫尺、死死锁住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桀骜不驯、充满了叛逆和愤怒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是失而复得后生怕再次失去的巨大恐惧,还有……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灼穿的……爱意。
那爱意,强烈得不容置疑,纯粹得毫无杂质。它冲垮了所有世俗的藩篱,无视了身份和性别的桎梏,带着一种野蛮而原始的生命力,狠狠地、不容抗拒地撞进了沈砚那颗早已被病痛和绝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哥…我这条命…早就不只是我自己的了…”
“从你被我爸妈从孤儿院领回家那天起…”
“从你为了我这个程家的亲儿子,跟那些豺狼虎豹拼命抢回公司那天起…”
“从你咳着血…还想着把我这个累赘推出去让我‘自由’那天起…”
程野嘶哑的哭喊,带着血泪的温度,一遍遍在沈砚的脑海中轰鸣!
孤儿院…领养…程家的亲儿子…
是啊。他是谁?他不过是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幸运地被程家夫妇从孤儿院带回来的“外人”。他存在的意义,从被领养的那一刻起,就被清晰地刻在了骨子里——替无法生育的养父母扛起家业,守护好他们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儿子程野。
他做到了吗?他拼了命,耗干了心血,从豺狼口中夺回了公司,把程野从失去父母的深渊里拉出来,又用这副残破的身躯,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他以为自己做得够多了,够好了。
可直到此刻,直到这个被他用生命守护的“弟弟”,用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将一颗滚烫的、浸透了血泪和爱恋的心,赤裸裸地、不顾一切地捧到他面前时……沈砚才猛然惊觉!
他守护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责任”,一个“血脉”。
他守护的,是那个在父母双亡的雨夜里,蜷缩在冰冷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绝望的小小身影;是那个在他疲惫不堪时,会别扭地递上一杯冷掉的水的少年;是那个即使叛逆到极致、在他咳血时眼底也会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惶的程野……
他守护的,是程野这个人。是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是他鲜活的生命力,是他……不知何时,早已悄然融入自己骨血的存在。
“哥…我爱你…”
“是想替你疼…替你咳…替你死…只要能换你好好活着的那种爱!”
“是想…像现在这样…看着你…守着你…一直到我们都变成老头子的那种爱!”
程野那泣血的誓言,像最锋利的钻头,穿透了沈砚用责任、用冰冷、用绝望构筑起的层层坚冰,直抵那颗被冰封了太久、几乎已经忘记如何跳动的心脏最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酸涩和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下悄然涌动的岩浆,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冰层!
他僵硬的身体,在程野滚烫的泪水、灼热的呼吸和那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爱意包裹下,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反应。不是推开,不是抗拒。
那只一直垂在身侧、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像是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挣扎了太久的人,终于触摸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程野正沉浸在巨大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中,泣不成声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无论是冰冷刺骨的拒绝,还是愤怒的耳光,他都甘愿承受。只要……只要哥还活着,只要他还能看着他!
然而,就在他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就在他滚烫的掌心之下,他清晰地感受到——沈砚被他捧着的脸颊,那冰冷的、紧绷的肌肉线条,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丝。
不是愤怒的僵硬,而是一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极其细微的疲惫的软化。
更让程野心脏骤然停跳的是——他抵着沈砚额头的位置,清晰地感觉到沈砚那原本微弱而急促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声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病房里炸响!
程野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砚的脸!
沈砚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被泪水打湿的蝶翼,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动着。他的眉头不再紧锁,而是微微舒展,带着一种仿佛经历了巨大挣扎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唇线依旧紧抿,但那紧绷的弧度,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他没有说话。
没有推开程野的手。
没有斥责。
甚至没有睁开眼看他。
只有那被程野滚烫泪水濡湿的、苍白的脸颊,在昏黄的壁灯光线下,仿佛染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
程野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如同核爆般瞬间席卷了他!那几乎将他淹没的绝望和恐惧,被这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的回应,狠狠冲散!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生怕这只是自己濒临崩溃下的幻觉!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砚的呼吸似乎又沉重了一分。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那沉重的眼帘。
那双深陷的眼眸,如同被浓雾笼罩了太久的寒潭。雾气并未完全散去,但此刻,在那片沉寂的、带着巨大疲惫的深潭底部,却清晰地倒映着程野那张布满泪水、写满了狂喜、恐惧和卑微祈求的脸。
没有惊愕。
没有愤怒。
没有荒谬。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看透了生死轮回的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妥协。
或者说,是……认命。
他认了这荒唐的命运。
认了这悖逆的情感。
认了这个……用尽全部力气、带着毁灭与重生力量爱着他的……程野。
沈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因为动作而牵扯,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他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才将那两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掩盖,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程野灵魂深处的所有黑暗!
“…………好。”
只有一个字。
轻飘飘的,带着浓重的倦意,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余烬。
却重逾泰山!
如同天籁!
程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随即猛地放大!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吞噬!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沸腾、逆流、冲上头顶!
“哥——!!!”
一声变了调的、带着巨大狂喜和哭腔的嘶吼从程野喉咙深处炸开!他再也无法控制,猛地扑上前,不再满足于捧着沈砚的脸颊,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失而复得、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巨大力量,狠狠地将沈砚那副依旧瘦弱不堪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的手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环住沈砚单薄的肩膀和腰背,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之上!下巴重重地抵在沈砚瘦削的肩窝,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毫无顾忌地流淌下来,瞬间濡湿了沈砚身上单薄的病号服!
“哥!哥!哥……!” 他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地嘶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后怕,像个终于找到了丢失珍宝的孩子,只会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滔天巨浪。巨大的力道让沈砚几乎喘不过气,那瘦弱的身体在他怀里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沈砚被他勒得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闷哼,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程野立刻如同触电般,猛地放松了力道,却依旧紧紧环抱着,不肯松开分毫。他手忙脚乱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脸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紧张:“哥?哥!对不起!我…我弄疼你了?是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用力了!我…”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回应被自己莽撞的举动毁掉。
沈砚靠在他怀里,刚才那一下勒紧确实让他眼前发黑。他微微喘息着,适应着胸腔里重新涌入的空气。程野那惊慌失措、泪水横流的样子,清晰地映在他疲惫的眼底。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被压住的、依旧枯瘦的手。
动作带着一种大病未愈的滞涩和无力感。
他抬起手,没有推开程野。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笨拙地……落在了程野那布满泪痕、湿漉漉的、年轻而滚烫的脸颊上。
冰凉的指尖,带着病人特有的微颤,轻轻触碰到了那滚烫的皮肤。
然后,极其生涩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极其轻微地……抹了一下。
像是在笨拙地擦拭那汹涌的泪水。
这一个动作,这一个生涩却无比清晰的触碰,如同最温柔的赦免,瞬间抚平了程野所有的惊慌和恐惧!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他再也忍不住,将脸更深地埋进沈砚冰凉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充满了巨大幸福和失而复得后巨大委屈的、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
“呜……哥……” 他紧紧抱着沈砚,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闷闷地从衣领间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依赖,“谢谢你……谢谢你……哥……谢谢你……没推开我……”
沈砚被他紧紧抱着,耳畔传来滚烫的湿意和那压抑的呜咽。他那只落在程野脸颊上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泪水的温热触感。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深处那日夜纠缠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似乎被这滚烫的拥抱和泪水……悄然驱散了些许。
那只落在程野脸上的手,没有收回,也没有再动。只是任由指尖,轻轻搭在那片滚烫的皮肤上。
窗外,不知何时,细密的雪花悄然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清冷的、皎洁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穿透玻璃,温柔地洒满了整个病房,也温柔地笼罩着病床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月光下,沈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紧蹙的眉头,似乎也在这无声的拥抱和泪水中,极其缓慢地……彻底舒展开来。
一丝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破冰的春水,在他沉寂的心底深处,悄然流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