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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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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绪再度用手指捂住眼睛,头埋到膝盖中央,摆出拒绝接受外界的姿势,当一只刺猬,静静聆听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的手被水浸泡到发白起皮,一身黑色不起眼的衣服,洇湿后色调变得更暗,和他本人一样,将要融化在这个暮色上涌的傍晚。水会偶尔从发丝衣角滴落,砸在桌子上,响起不和谐的奏鸣曲。服帖的水珠继续掠夺着身体为数不多的温度,久了竟像寒冰浸入骨髓。
因为停滞在这个姿势太久了,四肢已经传来阵阵麻热酸痛,他的身体以不适提醒着他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灵魂的意志又脱离开,他不想面对脱离他掌控的现实,不想面对仅有他一个人类的家,更不想面对漫天的红色。
雨水实在太像名为地球的巨兽,被割开血管后流出的液体,他们生活在这个巨兽的哪个器官呢,心脏?肝?肺?肾?
想着想着,他又联想起昨天深夜这双无力的手,对一个无辜之灵造下的恶行,颤抖着的,坚定着的。他只是想看看恶魔的体内是不是与人不同,是什么构成了非人类的躯体,拿起剪刀,把那个漂亮的男人,撕扯成了碎片。
仿若人类的身体是那么柔软细腻,剪刀划过,就像是撕开一张皮做的纸,人类的身体也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坏掉吗,他不知道。
醒来后他在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和黯淡的他不相符地闪耀。尹绪自作多情地戴了一双手套,即将入秋的闷夏天气里,这个装扮,令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滑稽的预谋罪犯。现在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了,湿哒哒的手套被摘了下来,如同撕下一层皮肤,撕下他的保护膜。
他又试着从手指上去拔出那枚戒指,试尽了所有方法,肥皂火烤硬拽,用硕大的钳子,用关闭门的动能,把苍白的手弄到遍体鳞伤,指甲掀翻了一只,那个戒指就像是母胎分娩出他后携带的器官,安静地躺在那里。
把这根指头剁掉行吗?他的这双手,既不灵巧,也不好看,经常打碎东西,可以说是笨手笨脚。可是让他自己主动放弃已经习惯使用的一部分,强烈的抵触感涌上他的心头。
都怪那个该死的恶魔找上了他。
耳边响起了男人戏谑好笑的声音,“不是我找上了你,是我闻到了你欲望的气息,响应你的召唤。”
尹绪甩了甩头,把穿透空气介质的声音抛到耳后。事件的开始,是他尝试了一下不知道从哪里翻到的破旧魔法阵,说是在月圆之夜用鲜血画下这个法阵点燃蜡烛,心仪的人就会注意到你。
本来没带任何期望的,他听说过一些类似的传闻,但不相信有任何脱离轨道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那个有些萧瑟的背影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时苑学长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胸腔。
那一丁点的电流像是接上了放大器一样,无限增幅流淌在四肢百骸。试试吧,万一……有这种可能呢。最大可能的结果是无事发生,他潜藏心底的暗恋继续埋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腐烂发酵,等到彻底融入尘埃了,他随即释然了。
还有一种可能,学长发现了他在平庸外表下潜藏的,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优异美德,并且加以欣赏,对他笑了一下。
这是他能够想象到最好的可能性了。
耳边的声音再度响起,尹绪的眼前空无一物,但他能感觉到那个红色长发男人形象的恶魔在笑着揶揄他,“你想要的不止这些,若仅是如此,我不会出现。”
断裂的肢体,四散的内脏,以不可思议角度折断的脖颈,沾上血污黯淡枯萎的发丝,尹绪想起了自己的杰作。
那是梦里的一个幻象,不是他。
一天没进食的胃部饿得生疼,见到那些食物,他会想起鲜嫩的,刚刚切破动脉的血管,想起刚刚从身体里流失出生命力的肉块,想起被切割下来,还在蠕动的肢体。
那只是一场梦。尹绪坚定地那么想着,身体又更诚实地跑去洗手间吐了一番酸水。
他一直都是孤独着的,安静的,无害的,默默在角落里腐烂的,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破坏力。
没人会注意到他,他是安全的,懦弱无力的他,出现在他人视线里,犹如被严刑拷打。他人的视线蕴藏着危险,所有人都是潜在的危险分子。
是这样的吗,安分守己泯然与众的他,却因为想要被喜欢的人注视的愿望,吸引了恶魔?
错误的绝对不是他吧,是给他带来压力的他人。假如这个世界上不是充斥着暴力与伤害,他就不会产生出对外界如此强烈的恐惧,等他发现自己某天喜欢上了一个人后,心底已经给自己敲响了送葬曲。
任何自己以外的生物都是动摇安全性的不稳定因素,即使是离自己遥远的人类,又或是嵌入体内的灵体也不例外。
头脑的意识愈加昏沉,湿哒哒的衣物像涂了一层胶水黏在身上,粘得他分不清现在处于的空间。
他又回到了缺少密闭阳光的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光源是摇摇欲坠的白炽灯。一头火红长发的男人在被称之为梦境的空间,终于显出了形体。
尹绪知道了此刻他处在自我设置的牢笼里,身上干爽的衣物,轻松的状态,陡然消除的情绪压力,都提示着他暂时性抛弃了那副累赘般的□□,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次桌子上摆放的工具是西餐式的刀叉,尹绪看着摆出任君采摘模样的戒灵,先用一把叉子,刺入玫瑰色的眼球。
他低低嗅着鼻尖隐隐约约传来的香气,恍然想起自己的□□应该是没吃饭的,什么想吃的食物都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都不存在,机械地填饱肚子,等待下一次的饥饿,践行自己身体内的指令,他已经这样活腻了。
灵魂中的躁动愈演愈烈,有什么暴躁的冲动,不是常规的生存需求能够安抚的,想要一些越矩的东西,在那之上的东西。
尹绪的手算不上稳固,他看着自己叉子上的眼瞳,那只红宝石一样的眸子,被他插得血肉模糊,猩红的血从眼眶滴落,被诱惑到的他,舌尖舔到男人的颈间吮吸。
用手捂住男人的另一只眼球,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试试手指捏爆晶状体是什么感觉。指甲刺到眼球上,泛出的泪水打湿指尖,眼睫阖上,表示对异物的抗拒。看见男人眼睛主动紧闭,尹绪暴虐的心情平静了些,他觉得那么漂亮的眼睛,就这样被他炸成烟花,太可惜了。
应该有更好的享用方式。
他像舔快要融化的冰激凌那样,从叉子开始,清理流淌的血污。在他勤勤恳恳地清理下,被插到细碎的眼球,恢复了一些原貌。
尹绪将戒灵的眼皮强行撑开,叉子上的东西放到空虚的眼眶那一侧,与尚有血管连结的瞳孔进行比对。
果然啊,失去了色彩的窗户,已经不配作为收藏品了。
他喜欢这幅身躯眼睛里划破天空的颜色,能令他感到自己惨淡无味的人生,是一场热烈的见证者。尹绪摸了摸眼球覆盖的泪膜,问这个人形恶魔,“你们的种群,眼睛都是这么好看的吗?”
男人的嘴角带着笑意,他失去眼球的那边已经变得鼓胀,有一颗小石子在慢慢变大。血管肌肉重新连结,在做出一颗新生的眼球。
“我的显形体,代表着你的欲望。我们的本体,没有血液,没有□□,无形无色,你所见的一切,都由你的心塑造而定。”
换句话来说,这么一副被切割就会血肉飞溅,血多到吓人,又怎么都流不尽的躯体,是尹绪自己渴望的,完美释放他恶意的施虐工具。
红色的恶魔歪歪头,他戳了戳尹绪的脸,看见尹绪一闪而过的惊恐表情,是害怕这坨砧板上的肉展开反抗吧,尹绪的西餐刀顶到了恶魔的颈动脉上。
梦境空间中,恶魔的显形体没有要害这一说法,他们依靠宿主的欲望化形。所有被寄宿的人,进入梦境里,欲望都会放大1000%倍,彻底失去理智常规的约束,成为自己心魔的囚徒。
昨天晚上尹绪把他剪得七零八落的,他在这个空间里,用了五个小时复原,今天刚扣下眼球,新生的眼球就要出现。
无论尹绪的理智多么抗拒规则外的东西,尹绪的欲望在增强,恶魔的食粮在不断增多,所以重新组装的速度也加快到不可思议。
越是表面上理智冷静,老实规矩的人,压抑滋生的欲望越罪恶呢。
恶魔揉了揉自己新生的眼珠子,他已经渐渐习惯被利物或者被尹绪肢体弄烂的感受了,尹绪看着他的身上烂掉一分,空气中流淌的欲望能量就强大一分,这样下去,岂不是白干,破坏的速度还比不上修复的速度。
欲望啊,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不满足于眼前的食粮,恶魔继续诱惑,使被寄生上的人,踏入更深的深渊。
暴力与性,总是纠缠不清的。今天尹绪醒着的时候,脑间划过时苑这个名字时,有一股不寻常的波动。
恶魔嗅到了可以深入挖掘的气息,梦魔只能在梦中现身,但日常里,能清楚宿主外界的一举一动。清醒的时候,尹绪的理智压抑欲望到了变态的地步,他很难有出来影响的机会,想到时苑的刹那,尹绪动摇了,那是白天的尹绪的裂缝之处。
是谁激发了尹绪这么深重的杀意,是谁让尹绪意识里沦为罪人。
恶魔伸出了与人类无二的舌头,而非毒蛇的信子,用自己的体温,暖湿了尹绪冰冷的手。谁叫尹绪期待他是一个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的“人类”呢。
“真是奇怪呢,现在你的欲望,还不足以让我化形成叫作‘时苑’的那个人吧,想要拥有花瓣一样凋零的学长吗,即使在梦境空间,你也不敢想一些更过分的事啊。”
尖利的刀具插入恶魔嘴里,割断刚刚轻抚过他的舌头。尹绪面色沉稳,没有任何表情,手底的力度加大,逼的恶魔等口腔黏膜复原,吐出几块碎肉。
“你太烦了,闭嘴,你不配提到那个名字,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个名字滚到嘴边,又咽下肚里,尹绪似乎把那当成了某种不能提的禁忌,在梦境空间也要遵守着缄默的法则。
尹绪把恶魔的脸划烂,失控地拿起一只圆珠笔,往红发恶魔恢复好的眼珠上来了几下。
哪里来的圆珠笔?这是由他心意化形的梦境空间,当恶魔提到那个名字以后,周围的场景就逐渐变幻,变幻成尹绪进入梦乡的校园。
与现实不同的是,尹绪梦中还原的场景没有亲身经历的狂风暴雨,没有阴郁逼仄的乌云与阴霾,午后柔和的阳光洒在教室的课桌上,给这记忆中的场景镀上一层漂亮的金色流光。
他期待又害怕着学长清朗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那是他人生中惟一一次和学长有过正面交集的时刻。那天的学长,面庞上洋溢着比阳光更明亮的笑意。
谁都不许窥探,那是他独家私藏的回忆,入驻他意识里的恶魔也不行。
他知道为什么恶魔是一头火红长发男人的形象了。恶魔的红色,是鲜血的红色,整个梦境中凝聚是他嗜血的渴望,而有关学长的回忆,是他落魄时一块逃离尘世的理想乡,一块尘封的净土。
他绝不容许那块心灵的港湾被侵扰。
圆珠笔,圆规,测量尺,胶带,种种常见的文具浮现在尹绪习惯爬着的书桌上,他记不清自己往恶魔身上招呼的频率,那副躯壳成为了一个流淌着血洞的蜂巢,淌下的血液不再是玫瑰花般的红艳,而是流脓般的黑色。
他的力量太微小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不过片刻眨眼的功夫,消失得杳无踪迹。恶魔仍然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表演,尹绪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对恶魔的显形损害更大些,恶魔吸取的欲望先去修复身体,没有多余的能量去改变周围的环境。
手中力道加到最大,虎口握得发白,尹绪的拇指已经插到那个脆弱的脖颈里,阻断了恶魔倾诉的气管。红色的头发以奇诡的角度垂着,头颅被拧断,而这些破坏都像水一样被稀释了,恶魔的脸上泛着安详的微笑。
尹绪知道这是他的梦,却听见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尹绪同学——”
是学长的呼唤,不要,绝对不能看见这样的他,假如他释放出本性,所有对他展现出表面和平的人,都会对他围猎。罪孽深重的他,连一个微笑,都不会被施予了。太阳不属于下水道的老鼠,只有夜半燃烧的煤油灯,是要冒着生命危险获取的光源。
“不要——”不要看着我。红发男人的双眸应声崩裂。
尹绪体验到手臂被压到麻木的感觉,这不是梦里空间该有的不适感,他抬起头,转动一下昏沉的眼皮,眼前是光线被完全蚕食后的夜色,他的身体失温到刺痛。
心虚地看向手上的戒指,没有任何异常,又是最大异常地禁锢在手指上。他下意识躲藏,他被叫醒了,被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