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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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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灵想楼三重檐,四方檐角都悬有铜铃,透亮的翡翠琉璃瓦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朱红的围栏内是面容姣好的青衣,围栏外皆是听得入神的看客。
“三位公子来得不巧,夫人方才乘轿去道观了。明日讲经大会容不得半点差池,许多事务都要夫人亲自定夺,恐怕这几日不大方便。公子若不急在这一时,不妨坐下听一会戏,我们夫人最爱听这一出《锁麟囊》,每隔几日就要戏班子演上一回,现在赶巧演到朱楼这一折呢。”
若淮侧过头看我。
“看看看,怎么不看,我进门时听说这戏班在燕京赫赫有名,”钱兴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青衣,“不看可是亏了,秦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我笑道:“是,不妨看完再走,表哥。”
小厮将我们引至一处视角不错的包厢,一边叫人上几碟瓜果零嘴,一边道:“说来也奇,小的看着《锁麟囊》也看了不下三回,来的客人都最喜欢现在演的这一折,但我们夫人却最喜欢大团圆。”
台上的青衣神色凄婉:“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思忖片刻,想必这就是落了难的薛湘灵了。
钱兴台目光仍在戏台上,盲灌了一口小厮刚倒上的茶:“人呢,往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等吃了苦头了,才知道自己以前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若是侥幸苦尽甘来绝处逢生,那这戏无论有多苦,看客都是大彻大悟的释然心境;若是深陷泥潭求而不得,那便是杀人诛心。”
小厮不敢接这话,干笑了一声。
钱兴台笑了一声:“我说笑的,你们夫人心善,喜欢完满结局也不足为奇。”
小厮附和了一声,摆下最后一盘瓜子,随后告退了。
青衣以袖拭泪,美目中隐有泪光:“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薛灵姝生有慈悲心,不执着于生死,不怨天尤人,倒真如这词所言,早悟红尘。
我忍不住低声道:“好词。”
旁边的钱兴台忽然猛地将茶盏放到桌上,木椅擦过地面发出极长极重的一声。他脸色几变,最后若无其事地挤出一个笑,拱了拱手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旁的事,就不打扰二位听戏了。”
他随手抓了一把花生,顶着若淮冷冷的目光朝我挤眉弄眼道:“再待下去,恐怕秦大兄弟要不高兴了。”
他摆了摆手,一下消失在人群中。
与此同时,若淮的结界落下,外面嘈杂的声音一瞬间离得很远,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隅,落针可闻。他将端了许久的空茶盏放下,盖住木桌上一片淡淡的水痕。
若淮道:“灵想楼有蹊跷。”
我自身上修为解封以来,一直设法压制,以免让若淮察觉。对有些事情的感知不如他灵敏,我起身走到栏杆处,俯视了一圈。
戏台上正演到薛湘灵与赵守贞相见一幕。
铜铃无风自动,清脆的铃声一圈一圈荡开。我仔细看了片刻,才看清铜铃上篆刻的符咒,是用来澄心明性,摒除杂念的。
台下皆抚掌喝彩道:“好!”
我回头看向若淮,问道:“铜铃?”
若淮嗯了一声:“这里被抽魂魄的人有十之六七,按理该和悦来居的掌柜情况相似,戾气深重,但铜铃压制了他们的恶念。”
我沉吟片刻:“如此一说,这里反倒是江坞最清净的地方。但我看此地并无可藏身之处,薛姑娘的魂魄不在此地。”
“她的魂魄虚弱,受不了太重的阳气。心魔要替她每七日换一次□□,她不会离心魔太远。”若淮话音未落,台上的青衣已盈盈一拜谢了幕。
门外的嬉闹声越来越响,若淮撤了结界,神色自若地牵住我的手:“我们走。”
刚从灵想楼出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从朱红大门鱼贯而出融入了人海。若淮侧身退至灵想楼匾额一旁的大红木柱,将我挡在他身后,隔开纷纷扰扰的人流。
我垂目看着互相依偎的青白广袖,在这看不见的袖口之下是我和他交握的双手。若淮的五指不松不紧地圈着我的四指,薄薄的热度隔着指腹上的剑茧挠着我的皮肤。
若淮的相貌和气质显眼,从灵想楼出来的人总要明里暗里地打量他,但他只是冷淡地半垂着眼,不与任何人对视。偶有踮着脚想绕过他东张西望的,才会被他抬起眼皮冷冷看一眼,让人悻悻收了目光。
“小迢,我们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走也不急。”
“可是赵爷爷的松子糖那么抢手,等会去晚了就没了,娘好不容易答应我们今日可以买糖吃的。”
“小迢听话,哥哥保证一定会买到的。”
我循声侧头,说话的两道稚嫩童声就在我的右手边。略高一些的男孩一手牢牢着女孩,另一手攥着几枚铜板,低头安抚着有些心急的妹妹。
女孩左顾右盼了片刻:“哥,人已经少多了,我们快些过去,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先!”
我目送着两道灵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里,心道,当真是孩童心性。
灵想楼的人已经散了大半,我正要示意若淮回去,他却开了口:“在这等我片刻,我一会便回。”
大庭广众之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心魔的眼线,我不好问他是否发现了与心魔有关的线索,只点了点头。
说完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忙握住若淮松开的手,补了一句:“表哥快些回来。”
若淮身形一滞,轻轻嗯了一声,消失在街角处。
直到钱兴台携着一身脂粉气找到我,我都没想透,若淮转过身的那一刻,我所瞧见弯起的唇角究竟是不是幻觉。
藏玉轩外。
几个身穿薄纱,描着俗艳妆容的曼妙女子正立在街头招揽客人。
“钱兄要我帮的忙,就是来这秦楼楚馆消遣么?”我蹙眉后退一步,见那几个女子要往这里来,连忙拂袖欲走。
“哎哎哎,”钱兴台拦住我,面带尴尬,“秦小兄弟莫急着走,我并非你所想的贪恋美色之人,只是路经此处遇见了一位故人,我只想进去见见她,不做别的。你我今日有缘相识一场,这俗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兄弟我现在手头拮据,你且先借我一些,过几日我就连同房钱一并还你。”
我抬手拂开他:“你并非江坞本地人,如何会结识这里的女子?”
钱兴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扇子敲了一记掌心,努力想做出一副多情公子的模样却因为神态不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曾经我也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如此狼狈。我和她是旧识,来江坞的一半原因也是为了她,秦小兄弟,你就帮帮我。此事我保证不让你相好......不是,你表哥知道……”
“二位公子站在此处也有一会了,”披着紫色轻纱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声音柔媚婉转,“是想寻我们藏玉轩的哪位姑娘?”
我:“没……”
“有!”钱兴台抢道,“我……不是,是他,他想寻含烟姑娘。”
不等我拒绝,那女子便了然笑道:“方才我的几位姐妹都撺掇我来问,果不其然是寻我们含烟的,可惜了我们那群姑娘了。含烟不轻易见客,但我观公子气质卓然,便做个顺水人情,差人去问问,公子先里面请。”
我本想拒绝,但钱兴台殷切地抓着我的衣袖,最终道:“我在这里等就是,劳烦姑娘。”
那女子见状也不勉强,转身同她姐妹回去了。
钱兴台往前跟了几步,又回头急道:“为什么不进……”
我淡然道:“你知道要瞒着我表哥,那我便不能沾染女子脂粉气。他向来聪敏,见一知十,你猜他会不会疑心到你身上?况且我的钱都在表哥那里,若是进去了,很快便会被赶出来。但我提醒你一句,你的旧识若真想见你,你也不会大费周章折回来寻我。 ”
钱兴台听罢神情萎靡,闭了嘴盯着藏玉轩门口:“我看你跟你表哥一样,也是个心思深的。”
日暮西沉,街上都是急匆匆往家赶的路人。门口揽客的姑娘见揽不到客,便渐渐围拢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钱兴台聊起了天。我对风月之事无意,索性忽略了那些流连在我身上的视线,目光只停留在街头拐角处。
也不知若淮有没有看见我留下的讯息,好早些过来救我回去。
“秦公子还是不要等含烟了,她性情高傲,非等闲之人不见。不如同我们几个玩,我的琵琶可是全江坞弹得最好的,公子可要上楼听一曲?”
“不必。”
钱兴台似乎听出我的不耐,忙赔笑道:“我这兄弟性子古板,只认含烟一个。姐姐们不必理会他这木头。”
“什么含烟?”一道清冷声音忽然从我身后传来。
众人皆一阵惊呼。
我循声望去,果然是若淮。
他就站在离我不到两丈的地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缠着几圈草绳,掌心托着一包铺了红纸的油纸包。目光落到那群衣着清凉的女子身上时,眉头轻轻拧起,目光冷得实在不算友善。
我如蒙大赦般站到他身边。
钱兴台强笑一声:“秦大兄弟来得真快。”
若淮不理会钱兴台,极力放缓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焦躁:“怎么到这里来了?”
琵琶女抢在钱兴台出声前道:“这位公子对我们藏玉轩的含烟倾心已久,特意来此求见她一面呢。”
这误会可大了。
往小处说,是败坏我的名声;往大处说,便是败坏苍云的名声。
我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是钱兴台要见,不是我。”
若淮这才抬眼看了钱兴台一眼。
“是我,”钱兴台并不辩解,直接痛快认了,“是我求着秦小兄弟帮我这个忙的。反正他不喜女子,来此地也无甚影响,藏玉轩只有姑娘,没有小倌。”
琵琶女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一番,正要发作,就听得身后一红袄丫鬟叫嚷道:“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我家姑娘不认识你,也瞧不上你这样的人!”
钱兴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不认识,我与含烟姑娘曾经见过一面的。那时我便对她一见钟情,等我来日飞黄腾达,就立刻将她赎走。”
丫鬟啐了一口,翻来覆去地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她自小跟着含烟,从未见过钱兴台。只有文采样貌俱佳的男子才能与她家姑娘见上一面,像钱兴台这般爱碰瓷的她见得多了。
若淮鲜少听这样直白粗俗的话,当即拉着我离开。
我路上将这来龙去脉想了一想,心道,恐怕真是钱兴台一厢情愿了。
若淮扶了一把没有注意门槛的我:“在想什么?”。
我干咳了一声,掩饰道:“没想什么。方才你去了何处?”
若淮停了步子,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云淡风轻地道:“你打开便知。”
我闻言也不再去想钱兴台那事,专心解了绳子,将油纸徐徐展开。
“松子糖?”我愣了片刻,想起灵想楼前的那对兄妹,原来他当时就把这话记在心上,去追那卖糖老人了吗?堆叠的松子糖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在油纸上投下粼粼倒影。我含了一颗在舌尖,甜意四散开去,叫我生出一点罕有的愉悦之意。
“如何?”
我点了点头,道:“很甜。”
“同叶檀给你的相比如何?”
我回忆片刻,得出结论:“这个更甜。”
若淮嗯了一声,将油纸包向我又推了推:“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