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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2019.3.27 晴

      风声呼啸过耳畔,又回到许久未见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两年了,自从那场争吵之后,我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踏足此处。

      如今实在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回来,脑袋直到现在都是懵懵的。

      没走几步,就看到早已等候多时的警察,旁边站着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年。

      真是不太理解这个世道。

      父亲去世,母亲再嫁,和对方生下一个孩子,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怎么在死后却是交由自己抚养?

      怎么想都应该是交给男方家属吧,怎么会让我来抚养这个所谓的“弟弟”?

      对方明明和自己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你好,我是负责此次案件的汪警官。”为首的警察率先打破沉默。

      “你好。”

      没做过多交涉,便转头看向一旁的男孩。

      少年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活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

      “根据遗嘱,您是法定监护人。”汪警察递来一份文件,纸张在风里哗哗作响。

      只一眼,便瞥见签名栏里母亲潦草的笔迹,最后一划狠狠划破了纸张。

      “虽然依照宪法规定,遗嘱无法直接指定监护归属,但他父母均已死亡,按照法定顺序比下来,您比其他候选人更加保险……”

      “他们订立过监护协议,公证的。”另一位警察插了一嘴,“你这记性…哎。”

      汪警官嘴角抽了抽,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那个警察。

      “但确实,你比其他候选人更加保险,我们不能排除其余候选人是否存在家暴的现象。”那个警察叹了口气,又补充道。

      “保险起见,而且我们有询问过他自己的意愿,他没有意见,我们尊重其真实意愿。”

      真是莫名其妙。

      “啊!对了,说到家暴,这孩子的情况……比较复杂。”汪警官停顿了一下。

      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他父母生前有家暴的现象,可能…比一般孩子更难照顾。”

      汪警官的语气斟酌,似是心有顾虑。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撕裂了天空,一声声,敲打着心灵。

      手不自觉地攥紧文件,文件袋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汪警官的话像颗石子,突兀地砸进死水一般的心里,激起一片涟漪。

      “家暴?”嘴里嘟囔着重复,声音干涩。

      呼吸突然变的沉重起来。

      目光再次扫过那少年,他依旧深埋着头,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脊椎骨凸起,显得格外扎眼。

      难怪,刚才他看我的眼神,像受惊的鹿。

      “嗯,确实比较复杂。”汪警官压低的嗓音带着某种职业性的谨慎,却也掩不住话里的沉重,“所以…可能比普通孩子难带些。”

      远处,乌鸦的嘶鸣又起,不断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凄厉得让人心头发紧。

      “我希望您能认真对待,毕竟……”

      他也算是我弟弟。

      毋庸置疑,一切了然于心。

      荒谬感再次翻涌。

      一个背负着原生家庭伤痛的少年,一个被血缘强行捆绑的陌生人,现在成了我的责任?

      这一切就因为那份划破纸张的潦草签名?

      尖锐的痛感传来,像某种讽刺的提醒,这实打实的触感,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这不是梦。

      汪警官的话如同无形的冰锥,高高的悬在头顶,随时会将自己粉身碎骨。

      “家暴” 这个词在齿间碾磨,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再次抬眼看向那个少年,他依旧低着头。

      肩膀却是几乎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仿佛已经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

      他被家暴?这个念头一经升起,就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看来母亲还是没有躲过家暴的洗礼。

      恍惚间,眼前闪过父亲酗酒后扭曲的脸,还有母亲隐忍的啜泣…

      那些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竟因一个陌生少年的遭遇,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时光,重新回归脑海。

      “难照顾?” 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干涩,“所以呢?这就能改变血缘和法律常规强塞给我?”

      这句话冲口而出,猝不及防。

      与其说是质问警官,不如说是对这荒谬命运的无望嘶喊。

      少年终于抬起了头,这才草草看清他的样貌。

      白白净净的,但眉骨处的疤痕却是格外显眼。

      太瘦了。

      校服也只是刚刚搭在肩上。

      这一次,我清晰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像是要将所有情绪死死封存的幽深。

      这眼神…再熟悉不过了,像极了当年镜子里的自己。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却又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那被荒谬感胀满的心脏上,带来一阵尖锐而冰冷的刺痛。

      汪警官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声音在暮色里变得模糊不清。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任务移交”的意味。

      随后汪警官便和同事转身离开了。

      引擎声远去,卷起一阵尘土。

      待尘埃落定,只留下我和那个少年,站在空旷的路口,倒像是两座被遗弃的孤岛。

      死寂。

      比乌鸦叫声更刺耳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死寂。

      风似乎也停了,只有手中文件袋的触感,和掌心被压出的、火辣辣的红痕,还在顽固地提醒着现实的冰冷。

      我没有能力。

      这个念头瞬间绞紧了心脏,带着窒息的绝望。

      我低头看着那压出的红痕,又抬眼看向几步之外那个单薄的身影。

      对方紧盯着自己早已磨损了的鞋尖,肩膀微微内扣,仿佛要把自己缩进一个看不见的壳里。

      刚才他后退那半步,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我要如何,才能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胸腔里反复拉扯。

      美好?这个词本身就奢侈得可笑。

      自己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在城市的缝隙里麻木地喘息,靠着一点微薄的薪水勉强糊口。

      租来的地下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洗漱要去公园,连阳光都是吝啬的。

      我的“未来”尚且是一片灰暗的迷雾,如何能负担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更何况,是一个带着满身伤痕、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灵魂?

      甚至连正常的家庭该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记忆中只有父亲的咆哮、摔碎的酒杯、母亲流不尽的泪水和死寂的冷战。

      那些扭曲的画面,就是我关于“家”的全部认知。

      我又凭什么,用什么,去给这个孩子编织一个“美好”的幻梦呢?

      会不会最终只是把父亲留给自己的阴影,换一种方式,再笼罩到他的头上?

      夕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地上,像两个沉默而怪异的符号。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说些什么?“跟我走”?还是“别怕”?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虚伪又苍白。

      少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他没有再抬头,只是无意识地用脚尖碾压着地上的小石子,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焦的摩擦声。

      暮色四合,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那份薄薄的文件袋,此刻却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坠在手里,也坠在心上。

      未来?

      那沉重的、看不见的“未来”,像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正无声地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猛地回头,是汪警官啊。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混乱情绪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泄洪的缺口,“警官,不是我不想负责任,只是……”

      话卡在了嗓子眼,后面又该接什么?

      说“我没钱”?说“我连自己都活不好”?还是说“我怕我会变成另一个伤害他的人”?

      哪一个理由听起来不像是在推卸?哪一个能改变这冰冷的现实?

      目光扫过汪警官略带疲惫却依然公事公办的脸,最终落在了几步外那个少年身上。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着我。

      不是刚才那种麻木的戒备,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小心翼翼的观察。

      却又在对视时慌忙转开。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我这句未完的,充满推辞的辩解。

      他瘦削的肩膀似乎更单薄了,攥着书包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还是不知该怎么面对现实。

      好想逃避,躲到一个无人的山洞,但又想向他人倾诉。

      汪警官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走近一步,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无奈,“我理解你的难处,小伙子。这种事摊到谁头上都懵。”

      深吸一口气,“但程序规定…白纸黑字在这儿写的很清楚。”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文件袋,“孩子是无辜的,他现在…没有别的去处了。”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少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你放心,国家有发放补助,在教育医疗方面也会有福利政策。”

      轻声的叹息,却是震耳欲聋。

      “情况是特殊,但…总得有人接住他,不是吗?”

      “接住他”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一缩。

      我能接住什么?我连自己都摇摇欲坠,我拿什么去接住一个伤痕累累、对未来可能只剩下恐惧的灵魂?

      我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某个崩溃的瞬间,重蹈我父亲遗留下的阴影。

      孩子是无辜的,那我呢?

      “文件袋里那孩子的基本信息,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回去看一下吧。”说完汪警官就走了。

      少年似乎从汪警官的话里捕捉到了某种信息,那点小心翼翼的光迅速熄灭了。

      重新垂下头,用脚尖把那颗小石子踢得更远,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那声音,像是对我这句苍白辩解的最终宣判。

      石子滚落脚边,这才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五米,却仿佛隔着一整个破碎的童年。

      我攥着文件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那句“只是……”后面所有呼之欲出的理由,最终都化作一片冰冷的沉默,哽在喉咙深处,又沉甸甸地压回了心底。

      膝盖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反应过来时,视线早已与对方齐平。

      一手缓缓地抓住对方的手,“看着我。”

      语调比想象中的平静。

      他虽然浑身颤了又颤,但却没有再后退。

      手掌悬在半空中,犹豫许久才轻轻抚上对方的脸。

      心里默默地为自己加油打气。

      “叫声哥,我就带你回家。”

      暮色凝固在春天,远处传来清脆的风铃声,夹杂着某个焦急的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

      生活的声响没有因此刻的宁静而停止运转,而此刻,在这里,一个简单的音节缓缓形成。

      “……哥。”

      很小一声,却足以听见。

      心里的感受很复杂,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

      这不是承诺,不是救赎,只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黄昏的十字路口,笨拙地抓住了彼此,不留余地。

      待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无边的夜色,连同那个沉甸甸的、名为“未来”的包袱,终于彻底笼罩了下来。

      站起身来,眼前恍然一黑,头晕目眩,撑着大腿缓了好一会才逐渐恢复视觉。

      顺手提起他身边的行李,一个破蛇皮袋子,出乎意料的轻,轻的让人酸涩。

      “走吧,我先带你去吃碗面”

      旅途还长,饿肚子很难受。

      路灯适时地亮了起来,在我们面前铺出一条光路。

      身后,乌鸦的叫声终于停歇。

      面馆的灯光黄得发腻。

      挑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塑料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盯着菜单上油渍斑斑的塑封膜,指尖在“牛肉面”三个字上来回摩挲。

      “老板,来碗牛肉面。”顿了顿,又加了句,“多加香菜。”

      这是种拙劣的试探,妄图想借此大概了解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老板手速很快,不一会就端上了热腾腾的面,附赠了一碟小菜。

      蒸汽在两人之间筑起朦胧的墙。

      他手抓着连体的木筷子,不知所措。

      不会用吗。

      我接过筷子,木头掰开的脆响惊动了凝固的空气。

      递回筷子时,他整个人都缩了缩,好像很不自在。

      确实比较难照顾,因为他不会说话,你也不了解他的内心。

      没有继续的动作,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难不成在等我允许?

      一下联想到之前父亲对我的态度,虽然他的父亲可能不会如此,但还是抱了一丝侥幸。

      “快吃吧。”

      这才终于看到他动筷子,居然先夹了一片香菜叶子,这是没有料想到的。

      恍惚间看见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抿了抿嘴唇,嗯……看来他不喜欢。

      只能慢慢的把那碗多余的香菜拨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在偷看我,目光像受惊的蜗牛触角,一碰就缩回去。

      “那个疤。”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怎么弄的?”

      他的身体猛的一颤,低着头,好像要把头埋进碗里。

      他的筷子尖在汤里画着圆圈。

      直到第十三个圆圈画完,也始终没有听到答案。

      “没事,继续吃吧。”

      面汤见底时,他忽然把碗推过来。

      碗底躺着两片薄如蝉翼的牛肉,这个沉默的馈赠让我喉头发紧。

      雨开始敲打霓虹灯牌时,我轻轻的将外套罩在他头上。

      他僵着脖子缩了一下,没有躲开。

      有些发黄的头发丝扫过手腕内侧,像某种小动物颤抖的呼吸。

      巷口的积水映出两个有些歪斜的倒影,一高一矮,却保持着同样的步频。

      回到家,地下室的霉味扑面而来。

      摸黑找到开关,日光灯管闪烁三次才亮起来。

      他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目光黏在墙角发黄的被褥上,又不时的四处扫视着。

      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如他以前,会嫌弃也是正常。

      “等着。”

      我将被褥卷起,塞进垃圾袋,从床底的纸箱中抽出备用毯子。

      毯子有股发霉的馊味,但至少是干净的。

      他这才迈进门槛,鞋尖小心避开地板上翘起的木刺。

      在水池边冲洗唯一完好的玻璃杯回来,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响。

      转头看见他正把自己的校服外套叠成方块,工整地垫在枕头上方,那是离漏雨墙面比较远的位置。

      窗外雨声渐密。

      我们隔着一臂的距离各自躺下,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霉菌和廉价洗衣粉的气味。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被一阵压抑的抽噎声惊醒。

      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照见他蜷成胎儿的睡姿,手指死死攥着校服边缘。

      我轻轻起身,把玻璃杯装满热水塞进他怀里。

      他惊醒的瞬间,我们四目相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瞬间惶恐,但又很快归于平静。

      “继续睡吧。”手指悬在他发顶上方犹豫了三秒,最终落下去,“明天…去买新被子。”

      睡梦间,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过来,冰凉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小拇指,又飞快缩回。

      这个触碰轻得像错觉,却让我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名为“未来”的包袱里,除了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些别的什么。

      雨停了。

      远处传来垃圾车清运的哐当声。

      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而艰难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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