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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光与影的刻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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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半的薄光,像一层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地罩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上。走廊尽头,高二(三)班的门虚掩着,里面只亮着一盏灯——那是值日生该在的位置。今天,轮到我。
我放下扫帚,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精准地落向靠窗第三排的那个座位。周叙白的座位。
桌面干净得过分,只有一本摊开的《百年孤独》,书页边缘微微卷起,像他偶尔思考时无意识捻动的手指。我走过去,指尖在距离桌面几厘米的地方悬停,最终只是拿起一旁的抹布,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他座位周围的地板。木头的纹理在湿布下变得清晰,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帆布鞋底踩在上面的轻微声响。一种隐秘的、近乎病态的满足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心脏,带来微弱的窒息感。
擦到他的桌腿时,我顿住了。桌腿内侧,有一小块不明显的、干涸的蓝色墨迹。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概是他某次不小心甩上去的。昨天还没有。我的心跳,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属于他的“痕迹”而漏跳了一拍。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里,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打扫完教室,外面的天色已经亮堂了许多。人声渐渐从校门口涌入。我站在窗边,假装整理窗帘,目光却像雷达一样,牢牢锁定了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
他来了。
周叙白总是踩着一个很准的点,不早不晚。清晨的阳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边,书包随意地挎在一边肩膀,和身边几个同样耀眼的男生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又一圈苦涩的涟漪。真好看。好看到每一次看见,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我迅速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倒数第二排,靠墙的角落。一个完美的、能将他背影尽收眼底,却又足够隐蔽的位置。
他走进教室,带着一股清冽的、像是雨后青草的气息。那气息瞬间压过了粉笔灰和书本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他径直走向他的座位,放下书包,拿起那本《百年孤独》,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书页。阳光正好落在他翻书的手上,指节分明,干净得像玉。
“许青野,”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不低,像溪流敲击在鹅卵石上。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在叫我?他注意到我了?
“嗯?”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清透的、带着点询问意味的眼睛里。只是这样短暂的对视,就足以让我血液逆流,脸颊发烫。
“黑板旁边贴的课表,是不是贴错了?今天第二节应该是物理吧?” 他指了指前面,语气很自然,是那种对普通同学说话的口吻,带着点不经意的友好。
“啊?” 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课表。我的全部感官都用来抵抗他那双眼睛带来的冲击力。“我……我去看看。”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快步走到讲台边。课表贴得端端正正,物理课赫然在第二节。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他只是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反应过度。
“没……没贴错,是物理。” 我低着头走回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谢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像蜻蜓点水,很快又投入了书页中。
一句“谢了”。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投入我贫瘠心田里唯一的甘霖,足以让我反复咀嚼一整天。我坐回座位,指尖冰凉,但心底却因为这两个字,悄然滋生出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暖意。看,他跟我说“谢了”。他记得我的名字。
一整天的课,我的目光像黏在了他的背影上。看他微微歪头听讲时露出的颈侧线条;看他偶尔抬手揉揉眉心时,指腹按下的浅浅红痕;看他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书写时,微微颤动的肩胛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被放慢的镜头,一帧帧刻进我的视网膜,再沉入心底最深的角落,成为我独自品味的、苦涩的蜜糖。
午休。食堂喧嚣得像沸腾的锅。我端着简单的餐盘,在人群中艰难地搜寻。很快,我看到了他。他和几个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笑声爽朗。那是一个我无法融入、也不敢靠近的世界。
我默默地坐在离他们几排远的一个角落,食不知味地吞咽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他身上。他正笑着接过旁边一个男生递过去的可乐,仰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筷子,指尖泛白。一种名为“羡慕”的毒液,缓慢地侵蚀着我的五脏六腑。羡慕那个能和他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人,羡慕那个能随意给他递饮料的人……羡慕所有能理所当然靠近他光芒的人。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大多涌向了篮球场。周叙白也在其中。他脱下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动作流畅地运球、跳跃、投篮。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阳光下,他整个人像在发光,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我躲在操场边缘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后,贪婪地看着。每一次他进球,周围爆发出欢呼,我的心也跟着雀跃,却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没。我只能这样,躲在阴影里,像窥探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
“喂,许青野!” 班上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抱着几瓶水跑过来,塞给我一瓶,“帮个忙,把这些水拿过去给他们分分,我再去买点。”
我像被烫到一样接过那几瓶冰凉的水。其中一瓶,无糖的乌龙茶。我知道,那是周叙白常喝的牌子。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瓶身,仿佛能触碰到他指尖的温度。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像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一步步走向那片喧嚣的中心。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离得近了,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更加清晰,让我头晕目眩。
“水……水来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谢啦!” “辛苦辛苦!” 其他人纷纷接过。轮到周叙白时,他刚投进一个三分球,正笑着喘气,额角的汗水滑落。他随意地抬手抹了一把,目光转向我。
我几乎是颤抖着,将那瓶乌龙茶递过去。
“给……你的。”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哦?乌龙茶,谢了。” 他有些意外地挑眉,随即露出一个比课堂上更真切的笑容,汗水浸润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接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手背直窜到心脏,然后炸开一片空白。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片被“灼伤”的皮肤上。滚烫。残留着他汗水的湿意和他手指的温度。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再次滚动。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没入领口。而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手背上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清晰。
“许青野?”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呆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啊!没……没事!” 我猛地回神,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慌乱席卷了我。我像个最拙劣的小偷,偷窃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差点暴露了自己肮脏的心思。
“我……我去还空瓶!”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抓起地上几个空瓶子,头也不回地冲向垃圾桶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背后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手背上那一点挥之不去的、滚烫的触感,和那句带着汗意的“谢了”。
放学铃响,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我照例磨蹭到最后,等着他先走。他收拾好书包,和几个朋友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空荡荡的座位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我慢慢走过去,再次站在他的座位旁。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空掉的乌龙茶瓶子上——它被随意地丢在他的桌肚里。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瓶身冰凉,上面还沾着一点他留下的汗渍。我紧紧地攥着它,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我掌心滚烫的羞耻和一种扭曲的满足。这是我今天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与他有关的东西。一个垃圾。
我把它小心地塞进自己书包最里层的隔袋,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回到家,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瘫坐在书桌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书包里的那个空瓶子,像一个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上。
我拿出那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日期,天气,还有关于他的,一切细枝末节。
“2019年10月19日,晴。他今天穿了那件灰色的连帽卫衣。上课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像蝴蝶的翅膀。*”
“*X月X日,阴。他好像有点感冒,声音有点哑。课间趴在桌上睡了十分钟。希望他快点好。*”
“2019年10月20日,雨。他撑着黑色的伞走过水洼,裤脚溅上了一点泥。还是很好看。*”
无数个日夜积累下来的、琐碎到卑微的记录,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宝藏。
今天,新的一页。我的笔尖悬停在纸面上,颤抖着。手背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最终,我重重地写下一行字,墨水几乎要洇透纸背:
“2019年10月22日,晴。体育课。他碰到了我的手。一秒。不,也许只有零点五秒。他的手,有汗,很热。乌龙茶瓶子,我捡回来了。我像个变态。可是……‘谢了’。他对我说了‘谢了’。”
写完,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将我淹没。我合上笔记本,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
“周叙白……”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滚过,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无法言说的渴望。
光就在那里,明亮,温暖,触手可及。可我只是一粒岸边的沙,注定只能仰望,被照亮,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每一次微不足道的交集,每一次他无意投来的目光,每一次他说出的只言片语,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反复刺穿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尖锐而隐秘的痛楚。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念头像毒藤,缠绕着我的每一次呼吸。它如此清晰,又如此荒谬。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里,我终于允许自己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六个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夜,深了。窗外只有零星的灯火。我蜷缩在椅子上,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空掉的乌龙茶瓶子。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假装那一瞬间的触碰,并非转瞬即逝的幻觉。
光熄灭了。黑暗吞噬了一切。连同我那些卑微的、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妄想,一起沉入了无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