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二十八级心跳 ...
-
中考后的那年夏天,格外的热。
阳光不是金色的,而是白惨惨的,像烧熔的锡箔,从高不可测的穹顶倾泻而下,黏糊糊的裹住京市这座巨大的蒸笼。
沈予柠抱着纸箱,站在公寓楼光洁冰冷的大堂里,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黏腻地贴住薄薄的衣衫。
她仰着头,盯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15…13…9…
纸箱里面是她为数不多、从那个已然破碎的家里带出来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几本翻旧的书,还有最上面,躺着那只从小陪她到大的旧兔子玩偶。
软塌塌的耳朵无力地垂在箱子边缘,一只玻璃纽扣缝成的眼睛,线头松脱了,细细的黑色棉线牵连着,让那纽扣微微歪斜,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又像是兔子正努力忍着,不让那唯一的“泪珠”掉下来,显得格外委屈可怜。
沈予柠腾出一只手,用指尖碰了碰兔子歪斜的眼睛,那粗糙的触感像一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半个月前,客厅里也弥漫着这样令人窒息的闷热,窗外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坐在沙发上,正低头给兔子玩偶缝那颗摇摇欲坠的眼睛。细小的针尖在布料间笨拙地穿梭,父亲的声音就在这时沉沉地落了下来,砸碎了那点仅存的、属于家的声响:
“柠柠,爸爸妈妈已经分开了。”
针尖猛地一滑,毫无预兆地刺进了她的食指指腹。一点鲜红的血珠迅速冒了出来,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她怔怔地看着那滴血,忘了反应,整个世界只剩下父亲接下去那句更沉、更重的话,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砸进死水里:
“你要跟爸爸一起生活。”
他说这话时,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叶上,始终没有看她。
结果呢?仅仅半个月后,她像一件不再合身的旧家具,被打包送往了千里之外的京市姑姑家。
火车站喧嚣的人潮、刺鼻的气味、冰冷的广播声都模糊成了背景板。父亲最后把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塞进她手心。
“爸爸工作太忙,没办法好好照顾你”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疲惫。
“姑姑家条件好,你可以上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
沈予柠沉默地攥紧了那张卡,指节用力到发白。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不想要你了”?
但她终究只是垂下眼睑,一言不发。父亲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疲惫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抬手,像要揉乱她的头发,却终究在半途生硬地转了个方向,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动作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更像是在掸掉一粒灰尘。
然后,他转身,汇入涌动的人潮,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一次也没有回头。
电梯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顿住,停在了三楼。数字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
沈予柠的心跟着那灯光猛地往下一沉,随即又奇异地平静下来。也好。她无声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流,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沉重全部吐出来。
电梯坏了,这不过是又一个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小小插曲。现实如同这故障的电梯,冰冷、停滞,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她抱着箱子,走向角落里那扇厚重的绿色防火门。用肩膀顶开后,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陈旧油漆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全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小小的气窗透进几缕吝啬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她调整了一下抱箱子的姿势,手臂的酸痛感已经清晰地传来。姑姑家住在二十八楼。她抬头望向盘旋而上的楼梯,一级又一级,在昏暗的光线里向上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深吸一口气,她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起初几步还算轻松,很快,沉重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费巨大的力气,汗水顺着额角、鬓角、后颈蜿蜒流下,像无数只细小的蜗牛在爬行。
到第十层时,她的手臂已经抖得不像自己的,箱子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肺叶像是要炸开。她不得不停下,将箱子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模糊了视线,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前一片昏花。
就在这时——下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正迅速地向上逼近。同时响起的,还有篮球一下一下砸在台阶上的声音,“咚…咚…咚…” 规律而富有弹性,在这寂静昏暗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沈予柠往墙边缩了缩,尽量把自己和箱子紧贴在墙壁上,试图为来人让出更宽的空间。她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沾了灰尘的帆布鞋尖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篮球弹跳的声响也越来越清晰,几乎就在身后。她刚想微微侧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带着一阵裹挟着汗水与阳光气息的风,敏捷地从她身边一步跨过。
“抱歉,借过一下。”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干净利落。
那声音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沈予柠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头。
他停在了她上方几级台阶处,微微侧过身,低下头来。
楼道高处气窗漏下的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他穿着白色棉质T恤,肩线宽阔,手臂线条流畅而紧实,在斜射的光线下勾勒出健康的轮廓。正单手轻松地扶着那个还在微微旋转的篮球,整个人仿佛一团行走的、明亮的光源,毫不费力地就冲淡了楼梯间里沉积的昏暗与尘埃。
他看着她,似乎带着点好奇,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坦率地落在她汗湿的脸上和她怀里那个显得有些狼狈的纸箱上。
“需要帮忙吗?”
“你看起来有点吃力。”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运动后微喘的笑意。
沈予柠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词汇和反应能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能呆呆地仰望着他。
“我、我自己可以……”
然而话音未落,脚下却猛地一软。或许是站得太久腿麻了,或许是箱子太沉失了平衡,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下,怀里的纸箱剧烈地一晃,最上面那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玩偶眼看就要滑落出来。
“小心!” 一声低呼。几乎是同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闪电般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箱子底部。
他的动作快而精准。在那一瞬间,他温热的手指无意中擦过了她紧抱着纸箱的手指。沈予柠如同被滚烫的火星溅到,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声音大得似乎整个空旷的楼梯间都在共鸣。
“二十八楼的新邻居?”
他轻而易举地将那个对她而言重逾千斤的箱子接了过去,稳稳地抱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依旧灵活地转着篮球,动作流畅自然。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往上走。
他怎么知道?沈予柠惊讶地抬起眼,对上那双依旧含着浅笑的眼睛。
“这栋楼里的人我基本都见过。”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生面孔很少,尤其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和那个纸箱。
“抱着全部家当的。”
沈予柠飞快地低下头,视线重新钉死在灰扑扑的鞋尖上,只觉得脸颊的温度骤然升高。那剧烈的心跳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喧嚣地撞击着耳鼓。
“你是沈阿姨的侄女吧?她前几天说过你要来。”
他抱着箱子,脚步放得很慢,配合着她艰难的速度。
“我叫江让”
“住你对门,2801。以后就是邻居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盘旋向上的狭小空间里。
“沈予柠。”她嗫嚅着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小得如同蚊蚋。
江让抱着箱子,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那只一直努力想探出头来的兔子玩偶,一只软塌塌的耳朵再次不安分地从纸箱边缘冒了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很自然地腾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将那只耳朵塞了回去,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温柔。
“这个玩偶很可爱。”
他随口说道,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
“谢谢……”
沈予柠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埋进了胸口。她不敢抬头,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偷偷地、飞快地瞟向他的侧脸。
流畅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长而密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汗水沿着他的颈侧滑落,消失在T恤的领口。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羞涩和奇异悸动的感觉,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沉寂的心房。
接下来的十八层楼,对沈予柠来说,既漫长又短暂。手臂的酸胀和腿脚的沉重并未消失,每一次抬腿都伴随着肌肉的抗议。但江让始终体贴地放慢了脚步,稳稳地抱着箱子走在她身侧或前方一两步。
他偶尔会随意地问一两句,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温和:
“老家在南方?那边夏天也这么热吗?”
“刚中考完?高中在京大附中读?”
沈予柠的回答依旧简短而拘谨,常常只有一两个词:
“嗯。”
“是。”
然而,那种无所适从的窒息感却奇异地消散了。她甚至开始习惯性地在他问话的间隙,偷偷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他专注前行的侧脸,掠过他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的肩线,再迅速收回,像一只谨慎探出洞穴又飞快缩回的小动物。
每一次偷看,都像在胸腔里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涟漪。
当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二十八楼明亮宽敞的公共走廊光线涌进来时,沈予柠的双腿已经虚软得几乎站立不稳。
“到了。”
江让在2802门前停下脚步,轻巧地将纸箱放在光洁的地面上。兔子玩偶那只倔强的耳朵又一次从纸箱边缘探了出来,微微晃动着。
“要我帮你按门铃吗?” 他侧过身,看向她,含着温和的笑意。沈予柠刚想点头,那扇厚重的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温暖的光线和空调的冷气一起涌了出来。
“柠柠?哎呀,可算到了!我正想着电梯该上来了……”
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欣喜。
姑姑沈明玉出现在门口,穿着舒适的家居服,笑容满面。她先是一把拉住沈予柠的胳膊,上下打量,随即目光落在旁边站着的江让身上,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咦?小江?”
“沈阿姨好。” 江让礼貌地微微颔首,笑容爽朗。
“电梯临时故障了,” 他指了指身后紧闭的电梯门,解释道,“我在楼梯间正好碰到您侄女,就顺便帮忙把箱子拿上来了。”
“哎呀!真是多亏你了!” 姑姑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她伸手将地上的纸箱提起来,放在玄关的鞋柜上。
接着她转向沈予柠,嘴里开始数落着,“我就说怎么这么久!淮川那个臭小子,让他去车站接人,也不知道接到哪个爪哇国去了!电话也不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的语气是嗔怪的,却又带着一种家人间特有的熟稔。
姑姑的热情像一股暖流,裹挟着沈予柠进了门。玄关宽敞明亮,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洁剂和食物的香气,与她那个骤然冷却破碎的家截然不同。
姑姑安置好箱子,转过身,一手亲昵地搭在沈予柠略显僵硬的肩膀上,对沈予柠介绍着门外的江让,声音里满是介绍自家孩子般的骄傲:
“柠柠,快谢谢人家!这是邻居江叔叔家的儿子,江让!在京大念计算机,厉害着呢,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霸!以后学习上有不懂的,尽管问他!”
沈予柠垂着眼,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米白色大理石地砖上,几乎能看清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倒影。
“谢、谢谢学长。”
“不客气,举手之劳。” 江让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清朗悦耳,清晰地穿透了她擂鼓般的心跳声。
“那沈阿姨,我就先回去了。”
江让说着,目光转向沈予柠,含着笑意,“柠柠,下次见。”
那扇厚重的门在姑姑热情的“好好,谢谢你啊小江”声中,缓缓合拢。
就在门缝即将彻底关闭的瞬间,沈予柠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猛地抬起头,越过姑姑的肩膀,朝门外望去。
江让还站在走廊里,没有立刻转身。他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接。他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然后,在门缝彻底合拢、隔绝视线的前一刹那,他冲她,飞快地、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姑姑在耳边关切的询问。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纸箱边缘——那里,兔子玩偶那只被江让塞回去的、软软的耳朵,正温顺地垂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