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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疾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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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愚钝地认为我是个健康的人,这一切崩塌在初三那年我被确诊那刻。尽管到了现在我也用正常人的视角对待我自己,但我身边没有任何一个熟人对我抛以看待正常人的目光,他们心里依旧会存在一丝偏见,让他们在遇到事情是会觉得“哦,你有精神病啊,那你情绪不好也正常”。
被确诊时我年仅14岁,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童,那时候连精神疾病这四个字都没听说过,只是单纯觉得那些人都不正常,而可笑的是,到头来不正常的是我自己。
早晨的阳光像一把钝刀,割不开窗帘,也割不开我眼皮的重量。我数着天花板的裂缝,眼睛瞪得圆圆的,第五次尝试起身,但身体像被灌满了湿水泥。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母亲的来电。
“起床了吗?等下九点钟的号源别忘了。”
“知道了。”
阳光照常刺眼,我走入了地铁站。地铁进站的轰鸣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膜。我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不存在的摩斯密码,呼吸随之变得急促起来。地铁缓缓停留在身前,打开门的那一刻,呼吸也随之平缓下来。车厢的灯光突然变得耀眼万分,寥寥无几的人开始涌入车厢,车厢内的人与涌入车厢的人擦肩而过,往地铁站出口的方向走去。车厢外的一张张广告海报开始移动,他们又在说话了。
“他们又要调换你的药。”海报上女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你知道为什么。”
我猛地转头,护士正在一旁书写着什么,笔尖与纸张的摩擦沙沙作响。
“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
电脑屏幕的雪花屏里有密码。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最后依旧说出一句“还行”。寂静的就诊室里没有一个人出声,我听见走廊上两个护工在吱吱地笑。我看见就诊室的墙上贴着“放轻松”的海报,海浪图案在扭曲,组成一行字:医生在对你下毒。
“最近还有幻听幻觉那些出现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我盯着对方镜片上的反光,像是有个微型摄像头在监视着我。我的指甲抠进大腿,紧闭着的双唇像是有着不可言喻的痛苦在无声尖叫。
“没有,”我低着头,“上次的药很有效。”
医生推过平板电脑,示意我找出图片中的异常。屏幕上显示一张普通的公园长椅——我看到椅缝里渗出鲜血,空中飘荡着只有我能看见的灰烬。
“没有异常。”
滴答——医生身后的钟表秒针突然倒转了一刻。
“你犹豫了24秒。”医生微微皱眉,用没有瞳孔的眼睛看着我。
取药处的窗口放着一个陈旧的收音机,“他们知道你在听......”电流声里浮出人声,像锈刀刮蹭玻璃。我捂住耳朵,声音却钻进指缝。原来是从我的牙齿缝里发出来的。药剂师递来几个药盒,铝箔板上的胶囊排列成箭头形状,指向柜台边的老式收音机:“不要吃......”
“一共129元,微信还是现金?”
“微信。”我摸索出手机,打开付款码递到药剂师面前。
回家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仿佛身后有人一直尾随着我。同一个乞丐在同一条街道上向我伸手三次。第一次说“行行好”,第二次说“快逃跑”,第三次......没有嘴。小区门口的保安正低头看着手机,上面播报着一则新闻,画面里戴口罩的女生穿着我的外套。我突然变得恐惧不已,发了疯似的往家跑。家居住的第三层楼多了两阶楼梯,邻居家的门牌号从704变成了703.5。钥匙插入锁孔时,我听到门内传来一模一样的开锁声。
我倒出药物,把药片放在手心,看着曾经让我发胖至无比自卑的奥氮平,那一刻我说不出内心的感受,而如今我又要重新面对它。镜柜玻璃反射出我的后背,一个人影正伸手按向我的后颈。我猛地回头,身后却是空无一人,而镜中自己的倒影慢了半拍才转头。我深吸一口气,吞下药片,舌尖尝到金属味,像舔过监控摄像头。我一只手拿起水杯喝水,一只手点开手机。锁屏显示16:03,主屏却是18:27。桌面上摆放着的就诊回执单上,医生签名正在融化出一行模糊的字体:别相信你自己。
吃完药后,我脱下衣服,准备去洗个暖暖的热水澡,好放松一下身心。热水冲刷过手臂时,皮肤下浮现微微凸起的血管提醒着我药效开始。雾气蒸腾的镜面上,有手指划出的痕迹:
第一行:他们换了你的药。
第二行:不,是你自己换的。
第三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药。
牙刷在瓷砖上自动刮擦,刻出第三排药片的化学式。热水不断从花洒喷出,我发现自己的影子没有动。雾气在镜子上凝结,热水突然变凉,像有人关掉了阀门。挤沐浴露时,瓶身标签滑落到地上。泡沫在皮肤上留下淡红色痕迹,像被擦掉的记忆。
沐浴过后,望着水槽里几个小碗,我撸起袖子,打开了水龙头。水槽里的泡沫堆成小山,底下沉着一只不属于我的玻璃杯。杯壁内侧有指纹,比我的大一圈。我伸手去拿——水龙头突然喷溅出大量黑色液体,带着铁锈味。我吓了一跳,用尽全力关掉水,黑色液体消失了,但玻璃杯也不见了。洗碗巾上多了一行刺绣:你洗得太慢了。
夕阳把云层染成锈红色,像一块正在氧化的铁块。我盯着窗外,树的影子慢慢伸长,最终爬上我的窗台,像一截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路灯亮起的瞬间,所有蚊虫同时扑向我的窗户。它们撞击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摩斯密码发送警告。房间里的阴影比实际时间走得更快。打开冰箱拿饮料时,冷藏室的灯没有亮。但在冰箱门关上的刹那,我看见所有食材的包装日期都变成了明天。
打开手机点开短视频平台,视频里的女人正在播报今夜气温,可我分明看到视频背景里的夕阳在倒着升起。女人的耳环是一粒白色胜似奥氮平的药片,眨眼间又变成了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
我躺在床上,等待着对象下班后的归来。突然地,我看到了那个少年,蜷缩在角落一声不吭。他的形态就如我第一次上学时的模样,那样地恐惧,那样地充满不安。我想尝试安抚他,像安抚年少的自己那般,张口时却感觉喉咙被无数铁钉塞满,最后只能颤颤巍巍地问出一句:
“你是谁?”
换来的是无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