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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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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遗忘带”那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上,时间仿佛失去了它在文明世界中精准的刻度,变得缓慢而又模糊。日升月落,星辰轮转,都成了衡量生命流逝的唯一标尺。
厉凛和汐藏身的那个小小山洞,在阿汐那奇异而又强大的“意识歌声”的笼罩下,仿佛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它变成了一个绝对的、不被任何力量所感知的“圣域”,一个在风暴眼中勉强维持着脆弱平衡的、小小的“家”。
最初的几天,厉凛几乎都在深度的昏睡与半梦半醒之间度过。他伤得太重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与阿尔法特遣队的死战,以及最后强行催动“湮灭之刃”的意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潜能。若非汐在关键时刻,用他那源于生命本源的、奇迹般的能量为他续命,他恐怕早已化为“遗忘带”荒野中一具冰冷的尸骸。
而在这段厉凛最虚弱、最不设防的时间里,阿汐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完成了从“被守护者”到“守护者”的角色转变。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厉凛身后、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怯生生打量着世界的孩子。他开始主动地探索这个小小的山洞,以及山洞外那片被他的“歌声”所屏蔽的、方圆不过百米的安全区域。
他用他那能“听”懂万物的奇特感知,找到了隐藏在岩缝中最甘甜的地下泉水,用巨大的、不知名的植物叶片小心翼翼地捧回来,一滴一滴,耐心地喂给昏睡中的厉凛。他也能“听”到哪些植物的根茎蕴含着可以果腹的淀粉,哪些浆果虽然颜色鲜艳却带着“悲伤”的毒素。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利用两块坚硬的燧石,笨拙地敲打出火花,点燃那些他从外面拖回来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干燥枯木。
厉凛每一次从混沌中短暂地清醒过来,看到的都是这样一幅景象——
阿汐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温暖的篝火旁,要么是在用尖锐的石片,专注地削着一根不知名的、可以食用的植物根茎;要么,就是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将小小的、冰凉的手掌贴在他的伤口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安静的剪影,口中哼唱着那首只属于他的、能够抚平一切创伤的、悠扬而宁静的“歌”。
厉凛的心,在这样的景象中,一次又一次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暖流所填满。
他开始意识到,他从G-7那片地狱中救出来的,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脆弱的“实验体”。他带出来的,可能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神祇”的雏形。一个拥有着最纯粹、最善良内心的……正在学习如何去爱这个世界的……小小的神明。
大约一个星期后,厉凛的身体终于恢复到了能够勉强坐起来的程度。他那些狰狞的伤口,在阿汐不遗余力的治愈下,已经尽数愈合,只留下一些淡粉色的、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枚枚见证了那场惨烈死战的勋章,烙印在他的躯体之上。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烤熟的、散发着香气的植物根茎递到他嘴边的阿汐,第一次,对他下达了一个……“命令”。
“阿汐,”他的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异常沙哑,“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随意使用你的‘能量’来为我疗伤。”
阿汐递送食物的小手,在半空中猛地一顿。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不解与……委屈。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凛……不舒服……阿汐……可以帮忙……”
“我知道。”厉凛的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他伸出手,轻轻握住阿汐那只因为输送能量而显得有些冰凉的小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你的‘能量’,不是无穷无尽的。每一次为我疗伤,你都在消耗你自己。我能感觉得到,你的‘歌声’……会因此变得虚弱。”
阿汐沉默了。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情绪。
“我宁愿自己多痛一些,多慢一些恢复,”厉凛将阿汐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带着无限的珍视,吻了一下他冰凉的指尖,“也不愿意……再看到你因为我而变得虚弱,甚至……像那天一样,差点……消失。”
阿汐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厉凛话语中那份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情。那份守护,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针对他“存在”本身的。
“我……”他咬着嘴唇,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听厉凛的。”
厉凛笑了。那是他逃离G-7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这个阴暗山洞中所有的寒冷与不安。
从那天起,他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厉凛开始扮演起“老师”的角色。他用他在“织茧者”影卫部队中学到的、最顶级的野外生存技巧,教阿汐如何辨认方向,如何设置陷阱,如何用最简单的方式,处理食材和净化水源。
阿汐则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这些知识。他那强大的、能与万物共鸣的感知力,让他在这方面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他能轻易地找到地下水脉的流向,能感知到数百米外一只野兔的心跳,甚至能通过触摸一棵树,来“读取”这片区域过去数十年间的天气变化。
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变得越来越深入。
厉凛开始给阿汐讲述“世界”的样子。他从最基本的物理定律讲起,讲到星辰的运转、生命的演化;他从“绿荫镇”讲起,讲到城市的结构、社会的法则。他尽可能地用阿汐能够理解的、中性而客观的语言,去描绘这个充满了矛盾与复杂的人类世界。
而阿汐,则会用他那独特的、充满了直觉与诗意的视角,向厉凛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凛,你说……星星是因为自身的核聚变而发光。”他指着山洞外那片璀璨的夜空,好奇地问道,“但我‘听’到的,是它们在……唱歌。每一颗星星,都有一首不一样的、非常古老的歌。有些歌很快乐,有些歌……很悲伤。为什么?”
“凛,你说……人类需要‘规则’和‘法律’来约束彼此的行为。”他又在某一次看到厉凛用石头在地上画出城市地图时,不解地问,“但是,‘规则’……不会让大家感到……不自由吗?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即使笼子再大,也终究不是天空。”
厉凛发现,自己面对阿汐这些充满了本源智慧的提问时,常常会陷入深深的思考。他那些曾经被视为金科玉律的、属于“织茧者”的冷酷法则和世界观,在阿汐这面纯净的“镜子”面前,似乎……都显得那么的苍白,甚至……可笑。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审视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发现,自己在教导阿汐的同时,也正被阿汐……潜移默化地……“治愈”着。
大约一个月后,厉凛的身体基本恢复了七八成。他们储藏的食物和纯净水也开始告急。厉凛知道,他们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山洞里了。
他们必须启程,前往“鸢”之前提到的那个、位于“遗忘带”更深处的、名为“寂静谷”的“幽灵定居点”。据说,那里曾是一个致力于研究“意识与植物共生”课题的独立科研社区,但在五十年前,因为一次不明原因的事故,整个社区一夜之间与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成了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
那里,或许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找到长久安宁的……最后一片净土。
这趟旅程,注定充满了艰辛与未知。
“遗忘带”的荒野,并非一片坦途。这里不仅有恶劣的自然环境——剧烈的温差、频繁的磁暴、以及充满了放射性尘埃的酸雨——更有许多因为G-7天文台崩溃而逸散出来的、变得更具攻击性的“意识回响”,以及……其他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人类。
旅途的第三天,他们便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社交危机”。
为了补充一些必须的医疗用品和一把更可靠的切割工具,厉凛带着阿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个小型的、由流浪者和拾荒者自发组成的、名为“锈蚀绿洲”的临时聚居点。
在靠近聚居点之前,厉凛反复叮嘱阿汐,让他收敛起所有的能量波动,不要与任何人进行眼神接触,假装成一个因为生病而无法说话的、他的哑巴弟弟。
阿汐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当他们走进那个充满了铁锈、机油和劣质酒精味道的聚居点时,阿汐的世界观,第一次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他“听”到了……无数嘈杂的、混乱的、充满了贪婪、欲望、警惕、麻木等负面情绪的……“人心”。
那种感觉,比G-7天文台那些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意识回响”,还要让他感到……不适。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厉凛的衣角,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厉凛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用自己那冰冷而强大的气场,隔绝了大部分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
聚居点的交易,遵循着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法则。厉凛用一块他从G-7废墟中顺手捡来的、蕴含着高纯度稀有金属的飞船外壳碎片,成功地从一个独眼的、满脸横肉的商人那里,换取了他们所需要的物资。
整个过程,他言语简洁,眼神冷漠,身上那股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让那些原本想占点便宜的拾荒者,都识趣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三个喝得醉醺醺的、身材魁梧的壮汉,摇摇晃晃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用一双充满了淫邪与贪婪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被厉凛护在身后的阿汐。
阿汐那张虽然沾染着尘土、却依旧精致绝伦的脸,以及他那股与这个肮脏破败的聚居点格格不入的、纯净空灵的气质,对于这些在末日废土中早已被欲望扭曲了心智的男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嘿,小子。”络腮胡男人朝着厉凛,咧开一个黄牙参差的、充满恶意的笑容,“你身后的这个‘小哑巴’……长得可真不错。开个价吧,把他……借我们‘玩’一个晚上,我用一整箱的能量罐头跟你换,怎么样?”
厉凛的眼神,在瞬间,冷了下来。
那是一种……足以让周围空气都凝结成冰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极致的冰冷。
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将护着阿汐的那只手,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移动到了腰间那柄用破布包裹着的、看似平平无奇的“湮灭之刃”的刀柄上。
那个络腮胡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依旧喋喋不休地用各种污言秽语进行着挑衅。
但就在此时,一直被厉凛护在身后的阿汐,突然……动了。
他从厉凛的身后,探出了半个小小的脑袋,那双清澈的、如同最纯净水晶般的眼睛,静静地、没有任何情绪地,凝视着那个络腮胡男人。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
就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然后,他那道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收敛着的“意识歌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无声无息地,释放出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却又带着一种绝对“意志”的……音符。
那个络腮胡男人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嘴,突然……僵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紧接着,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让周围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
络腮胡男人自己也愣住了,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但紧接着,他的身体便如同不受控制般,再次抬起手,“啪!啪!啪!”地,左右开弓,疯狂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他的两名同伴见状,也惊呆了,正准备上前拉住他,却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般,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在他们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视野中,他们看到,无数漆黑的、如同毒蛇般的“虚幻阴影”,正从那个“小哑G巴”的脚下蔓延而出,如同拥有生命般,紧紧地缠绕住了他们老大的手脚、脖颈,甚至……钻进了他的七窍!
而这一切,除了他们三人,聚居点的其他人,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厉凛也愣住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阿汐释放出的那缕“意识音符”,并非直接的攻击,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概念干涉”。
他将那个男人潜意识中对自己言行的“厌恶”与“羞耻”感,进行了无限的放大,并将其转化为“自我惩罚”的……物理行为。
这……这简直比直接的精神攻击,还要恐怖!
“够了,阿汐。”厉凛的声音,及时地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到厉凛的声音,阿汐才如梦初醒般,那双清澈的眼睛眨了眨,眼中那股冰冷的“神性”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属于少年人的、带着一丝后怕的柔软。
他释放出的那缕“意识音符”,也随之消散。
那个络腮胡男人,也终于停止了疯狂的自残行为。他瘫倒在地,整张脸已经肿得像猪头一样,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看着阿汐,如同在看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聚居点的阴影之中。
一场可能发生的流血冲突,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近乎“兵不血刃”的方式,消弭于无形。
厉凛没有再停留,拉着阿汐那只依旧有些冰凉的小手,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当晚,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巨大的岩石下宿营。
篝火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汐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等待主人惩罚的小猫。
厉凛知道,他在为今天在聚居点发生的事情而感到不安。
“阿汐,”厉凛往篝火里添了一些枯枝,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今天……谢谢你。”
阿汐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解。
“我……我做错了……”他的声音很小,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不该……不听你的话……随便使用……‘力量’……”
“不,你没有错。”厉凛看着他,眼神认真而又郑重,“你是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你自己。在某些时候,面对‘恶意’,我们不能一味地退让。适当的‘反击’,是必要的。这,也是我需要教给你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另一条规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你的‘力量’……太强大,也太……特殊了。它像一柄没有鞘的绝世神兵,能伤人,也很容易……伤到你自己。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如何更好地掌控它,为它……配上一把合适的‘鞘’。”
阿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来,”厉凛朝着他,张开了双臂,“今天……你也累了。”
阿汐犹豫了一下,然后,像一只乳燕投林般,扑进了厉凛温暖而又坚实的怀抱。
他将小脸埋在厉凛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里熟悉而又令人安心的心跳,闻着厉凛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尘土与硝烟,却又异常好闻的味道。
“凛……”他闷闷地开口,“‘喜欢’……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
“嗯?”厉凛有些不解。
“就是……看到你被欺负,我的心里……就会变得很‘生气’,很‘难过’……”阿汐的声音很轻,“然后……就想把所有欺负你的人……都赶走。就想……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和你在一起……永远……”
厉凛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柔软与酸涩,彻底淹没。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怀中这个正在用他自己那纯粹的方式,艰难地理解着“爱”与“占有”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抬头,望向“遗忘带”那片亘古不变的、璀璨的星空。
他知道,他们的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与危险。那个名为“内务审查部”的幽灵,依旧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着他们。
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这个孩子还在他的怀里,只要他还能感受到这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的温暖与依赖。
他便有勇气,与整个世界为敌。
“是。”良久,厉凛低下头,在阿汐柔软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般的吻,“阿汐说的……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