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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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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闻龄,是闻程的哥哥,一个哑巴。
我现在正坐在电脑前,看着我曾经的日记,叙述我悖逆又下流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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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弟弟了,一个很小的团子,安静地睡在我妈妈青白的臂弯里。
是车祸现场唯一的幸存者。
他在新家也很乖,就跟他之前在妈妈怀抱里一样。
我在车祸里损失了说话的能力,同时觉醒了听到别人心声的能力。
我说不出话,是哑巴。
……正常的话没办法出口,苦和爱也是。
但能听到别人没有出口的话。
我曾经听到父亲对妈妈离去的惋惜,听到他对妈妈的评价——好女人,她的死就像是平静生活中的一颗石子,落在池底,看似触底无波,实际一直存在。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要另娶一位很有善心的妻子,他实在太忙,希望这个女人最好能照顾我们。实际上他的眼光很差,自从他开始往家里带人,我的身上总是青青紫紫。我不会说话,任由手在我躯干上掐出痕迹,有的流血,有的青紫,我只会哭。
还哭不出声音。
超级没用。
但是弟弟没有被掐过。
这一点我很骄傲。
他还那么小,一点点。妈妈闭眼前告诉我,要保护好弟弟,我做到了,保护好,一个,比我小四岁的,还在襁褓的,弟弟。也可能是因为弟弟需要天天换尿不湿什么的,每天都有不少大人要看弟弟的身体,所以不好下手。
我听不见弟弟的心声,只有一些很模糊的撞击声,我尽力把自己的耳朵贴近他幼小的胸膛,终于反应过来,是弟弟的心跳。
想到他曾经在妈妈肚子里待过很长时间,跟我一样,九个月。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被妈妈抱在怀里过了,很怀念那种不用管一切事情的、只要待在温暖怀抱里的感觉,可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听说孕妇会有两个心脏一起跳动。
我在心里默默说;“可以当做听妈妈的心跳吗?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真的很爱哭。
我实在太累了,在婴儿床边挂着一条胳膊,支着自己,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当然过了一会被拉起来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低头亲亲弟弟的小脸,他很安静,是妈妈爸爸离婚之后才出生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妈妈离婚的时候是真的伤心,对我和爸爸都是很厌恶的,所以她离开了让她伤心的人和地方,所以弟弟才这样安静。
直到六个月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有宝宝了,这个宝宝不被期待,最后生出来也饱经曲折。
我看着满目温柔的女人送走爸爸,在他领带上印下一个吻,害怕地闭上眼睛。
【这记事的杂种能不能快点死,最好一场急病干干净净的没掉。】
她这次特意换上了鞋柜里的高跟鞋,细细的跟踩在我腰侧薄薄的皮肉上,踩了很长时间,肉大概是烂了,神经已经不敏感了,钝钝的痛感撞击大脑,我眼前发黑,视物模糊,嗓子已经哑了。
我曾经想要告诉父亲的,只是走半路就被女人抓住肩膀抱在怀里,被一双很细长的手按着脸和后脑,扭过头,一只手状似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的眼泪却只能流在她肩头。
下一次她下手更重,我在厕所的角落蜷缩,几乎站不起来,腿上肚子上全是血痕。
我没能叫出哪怕一声。
不知道所谓杂种是什么意思,眼泪流了满脸,想跑却根本站不起来,嗓子眼很堵,想哭但根本没有声音,看着全身镜里自己被踹得滚来滚去的样子,急促地呼吸,呼吸到咳嗽缺氧。
【最好那小杂种也能......】
弟弟就在这时摔下了床,“咚”地一声,卧室里响起他撕心裂肺的哭叫。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往起爬了两步。女人也慌乱,一时不查,我从她脚底脱身,连滚带爬地往卧室跑。一边把弟弟抱在怀里一边哄他,我眼前花的看不清楚闻程的脸。
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直到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的情况多凶险,长期营养不良和惊恐导致我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晚上还要随时起来照顾闻程,这就更加雪上加霜。当时晕倒的时候正好撞断肋骨,加上买一送一的脑震荡,终于,一切的真相被我的身体说出来了,我暂时得救了。
不过还有更高兴的事,小程也没事。
父亲的愧疚我听到了,他的愤怒也是。在病房的这些时间,出现频率更高的,是让人觉得疑惑的一个个数字,他还是更在意小孩生病怎么能花这样多的钱,还好后续女人赔偿了一部分。
他长得很招女人的,不然之前也不能骗妈妈回家。
不过我并不在意,所有。
是弟弟救了我。
因为他我才得救。
再一次。
我被弟弟拿手戳了戳梨涡,他很少跟我互动,所以我很意外,保持着笑的动作,一直让梨涡不要消失。他戳的很开心一样,终于笑了。
笑了。
我腰侧的肌肉坏死了。
后来父亲终于吸取了前车之鉴,不再执着于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他依旧很努力的上班,虽然薪水总是让他感到捉襟见肘。或许是没想到养一个小孩能花这样多的钱,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忙,他不再买一些消耗品,婴儿专用的用品也买的更少。还有他对我的怜悯心,也像一阵风一样,伤好了就消散了,回归了对我的忽视。
我没有去上幼稚园。
之前是因为离婚耽误了我上学的事情,现在是因为生病和哑巴的事实,我现在只能上特殊学校,但是我还有一个弟弟。
没有办法,请保姆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父亲想要我就凭着这些他给的东西照顾好小程,虽然很不负责任,但我做到了。辅食是我在做,没有尿不湿其实也没有什么,有剪掉旧床单做的尿布,玩具什么的,有我。
我一刻不停,是全职的宝宝机器。
反正我也不能正常上学的。
特殊学校太遥远。
所幸小程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他会开口,只是不会说话。好几天过去了,我才反应过来,不是他不想说,只是因为我不会说。我是哑声的炮仗,没有蓝本让他学,没有模版让他模仿。于是我问父亲要了十块钱,买了纽扣电池,剩下六块五,买了一小把龙须挂面,掰碎了做辅食。
邻居家阿姨之前跟我说过,如果想要教小程说话,可以来找她。她那里有那种可以粘在墙上的戳戳贴,一大张的那种,她家小孩用完也没有用了,正好攒着没有扔。
我按了一下戳戳贴上弟弟的词语,又点了点小程的小脸,点了点哥哥的词语,点了点我自己的脸。小程看着我,没有说话,安静的像是一个棉花做的小娃娃。
我有点沮丧,想着还是要赶在他想说话的时候再教比较好。
不过我仍然在不厌其烦地教他,抓着戳戳贴,一次次教他说最简单的两个词语。哑巴教人说话......那很魔幻了,但是我最后还是办到了。那天半夜起身,看到小程的手里抓着点戳戳贴的小木棍,我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还是检查了一下他的小被子,被关上的窗户,床边防摔的枕头,最后才睡着。
那天父亲没回来,大概是又被什么事绊住手脚了吧。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太阳没上班——是日全食,我以为时间还早,没有起床,直到闹铃响,我才吓得浑身一颤,心脏搏动的很快,快的让人心慌。
我赶忙爬下床去做饭。
因为没开灯就去下面,被锅壁结结实实地烫了一道血红色的伤痕,烫到的瞬间因为太痛了没站稳摔了一跤——灶台太高,我只能踩凳子。不过小碎面全须全尾地进锅了。我加了点盐,一点油麦菜碎,一点点碾得很碎的的水煮蛋,小程只能吃菜叶,我吃煮的菜梗,有时候太累了也生吃,油麦菜真的很好吃。
西蓝花也一样。
小程能长大真的很不容易,是我这样没常识的哥哥在养。
我端着已经吹凉的碗往卧室走,小程已经醒了,坐在床边,他很警醒,自从上次摔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摔过,即使坐在床边。我笑着去抱他,却没想到手腕内侧的刚刚被烫伤的水泡被我一下压破,水液印在小程的宝宝服上,很深的一道痕迹。
我疼得有点想哭。
实际上我也的确哭了,眼泪滴在小程脸上的时候,他看了我好一会,看着我捂着胳膊哭的无声,终于开口叫我:“哥哥......”
很不标准,很模糊,打六十分。
我愣了两秒,不掉眼泪了,但是下一秒,一种更为巨大的惊喜击穿了我,鼻子一酸又开始哭。小程大概是明白了叫哥哥不会让我停下来,于是不叫了,很安静。我抹掉没用的眼泪,亲亲他的脸,又亲亲他的手,最后一愣神的功夫,又亲亲他的嘴唇。小孩的嘴很软,我猜他当时一定是不喜欢这样的,看了我一眼,所以他转过头去吃饭了。
后来他学会了更多的词语,只不过还是不爱说话,使用哥哥这个词语的频率更低。
因为他只需要走到我面前,我就会帮他做到一切。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因为爱一个没有人爱的人多少会显得有些凄凉。
爱我自己,没人和我一起。
小程两岁多的时候,我学会了大部分家务,也会做很多好吃的饭。
我六岁了,小程来到我家已经有半年。
实际上只要被逼得紧,人几乎能学会一切能学会的东西,更何况我的世界只有小程。他很粘我,大概是因为我是他最听话的玩具。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其他的谁也可以不要。之前他不会走的时候我抱他,他会走之后我牵着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他只需要乖乖地在厨房的凳子上等着,二十分钟之后我就会叫他吃饭,一勺一勺喂给他。
后来他会自己吃了,有时我还会喂,只是因为小程不让我离开他的身边。抓衣服,抓手,抓脸,抓头发。不疼,只是轻轻的牵着,只是告诉我:他不想让我走。仅此而已。有时也会叫哥哥,在我有意图离开他并拒绝了他牵着我的手的那一秒。
连哥哥都不管用的时候他就会死死抓着我的手指,攥的很用力,像我们连在一起。
弟弟。
真的很爱我。
可能因为妈妈太讨厌我和爸爸了,所以他也讨厌我,只是也很爱我。
所以才会一边不想要我离开一边不愿意用眼泪挽留我,除非必须。
我哭的比他多多了。
后来我学了手语。但是小程不会,我也没想让他学这个只能跟我说的静音语言,至少,我想,至少,他应该和同龄的小朋友一起玩,而不是除了看完一堆二手儿童绘本之后只想着跟我待在一起。
跟一个哑巴成天到晚地待在一起,像话吗?
我可以什么都没有,朋友或者社交,但我不希望他也没有。
所以我带他出门,只是去对门找邻居阿姨家的小孩玩,我不敢带着他下楼,怕人贩子,也怕陌生的家长,一旦被欺负,我没办法的。敲开邻居阿姨门的一瞬间,我拿起我的本子,上面写着我想说的话。
阿姨很诧异,不过还是让我们进门了,她甚至也很喜欢小程,心里说了很多怜悯和夸奖的话,不过我不想再听了,越听正常人的心声就越能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那些“早当家”“懂事”“会照顾人”......这些词语对我来说不是赞誉,是一盆凉水。
我无法控制自己能听到别人心声的时间和频率,经常被这件事搞得身心俱疲。
每当面对小程的时候才会感到安宁,因为小程心里的杂念很少,只会蹦出来几个简单的字词。
他一直很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大部分时间也把我当摆设。
面对他人就更是如此了。
实际上小程根本不愿意跟阿姨家的小孩交流哪怕一下,去了好几次都没有用,他很有礼貌,不会捣乱,即使他没有看过阿姨家里的小孩一眼。他在拒绝,心里的话都被我听见。
“不喜欢。”
“好吵。”
“好烦。”
我感到很抱歉,其实在快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小程麻烦阿姨很久了,不只是这一件事,结果还是不太好。
小程低着头。
他掐的我有点痛。
回到家,他又很愧疚一样,看着我手上被掐出来的淤青,亲亲那儿,又吹了很久,最后叫我哥哥。
我当然不在意,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准备起身——做饭时间到了。他仓皇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接受他的道歉,我只是很着急,因为我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化冻的东西就搁在台面上,刚刚去阿姨家之前忘了,没有放在水槽里,如果不处理,水会滴下来落到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我舍不得推开他,只是一直要抽出手。小程生气了,抓住我的衣服不让我走,没有再抓到我身上的肉,但是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狠狠瞪着我。我反应过来,拉着他往厨房走,我不能扔下他,他不喜欢。
收拾好之后,他突然凑近我,也亲亲我的嘴唇。
我愣了一下,继续给他端碗。
后来他幼儿园摇号没有摇到,只好再延一年。公办的上起来也需要接送,父亲显然是没有这个时间的,他照顾自己都有点左支右拙,也不放心我去,于是小程会坐校车上学。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和他分别。
莫名的虚无一瞬间淹没了我。
甚至就在他上校车的前一秒,松开我的手的那一瞬间。
我那时就想拉住他,可惜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年我应该是上小学的年纪。
他知道他要上学的那一天,一天问了我很多次能不能跟他一起去上学,我都只能摇头。我没办法上学,他抓住我的手,哭着叫哥哥,也抓着我的肩膀亲很多次的我的嘴唇,抓的很用力,哭的时间也很长,最后哭到缺氧,咳嗽到头晕,一下坐在地上。
我动不了,看着他哭的泪眼朦胧,哭声在我心里如同轰鸣,我扭开头,避开小程仰望我的视线,我很愧疚,但显得应该很冷漠。小程不懂,仍然拽着我的衣角哭,慢慢他哭累了,最后眼泪哭干了,最后我放任他在一旁呆滞地看着我,自始至终没有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让他哭那样长的时间,没有哄他,没有给他哪怕一点反应。之前他一哭我就害怕,害怕他哭得喘不上气,害怕他哭的是因为摔着,害怕——他的哭声是召唤我的警铃。但是现在我任由他哭,我完全僵硬了思绪。
他想要我们不分开,想要我跟他一起上学,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可以带他去上学。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那种心口钝钝的疼痛是什么,扭曲的想要叫喊出声的又是什么,也许恨意和不甘就在那个时候悄悄生根发芽,露出自己险恶的一角,同时我强烈地爱着他。当时如果我明白的话,多想跪下来求他,不要再刺激我了。
我难道不想上学吗?
实在是不能啊。
那是我第一次刻骨地意识到我是个格格不入正常社会生活的怪物。
我也想哭,但在小程撕心裂肺的快要把我淹没的伤心中不过是一点轻飘飘的空茫,掉入湖面的一片雪花,掉下去,不见了。
我好像被扔下了。
怎么哭的像是被遗弃的是小程一样?
我给他盖上被子,看着他仍然不愿意闭上的双眼。
明明是我的世界里被咬去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