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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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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温南絮被温茹的吵声吵醒了。
"遭雷劈的短命鬼,活着的时候抛妻弃女,死了倒成了别人嘴里的英雄?"温茹将搪瓷杯重重掼在灶台,杯口迸裂的瓷片如锋利的獠牙,"这么多年装聋作哑,临了倒拿'烈士'名头恶心人,真当死了就能一了百了?"
她这是在咒骂温南絮从未见过面的姥爷温国胜——那个在多年前抛下妻女、消失在岁月洪流中的男人。
寻常人都道家丑需深埋,温茹却偏要将陈年伤疤撕开给众人看。她逢人便讲那段腌臜往事,言语间带着近乎癫狂的快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心底积压多年的怨气尽数宣泄。
温茹从不避讳在温南絮面前数落那些不堪的过往,字字句句如钝刀,在她年幼的心上反复切割。
昨夜,那些被咀嚼过无数遍的怨毒话语,又化作噩梦,将她困在潮湿黑暗的记忆深渊里,整夜不得解脱。
此刻,她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旁观着家中的一地狼藉。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身影再度浮现——温国胜用力推开苦苦挽留的姥姥,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成了横亘在她们母女、祖孙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在那个结婚证比磐石还重的年代,一纸婚书锁住了女人的半生。温国胜头也不回的离去,没有法律意义上的"离婚"一说,却坐实了"抛妻弃女"的罪名,将无尽的苦难与屈辱,永远地留给了被他抛弃的家人。
温茹斜睨着墙上泛黄老照片,鼻腔里溢出一声尖锐的嗤笑:"遭天收的总算是遭报应了——"尾音拖着颤巍巍的弧度,像生锈的锯条在骨头上反复摩擦,"洪水怎么没把当年的烂账一并卷干净?"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淹死了也好,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报应了。"
政府派人挨家挨户统计遇难者信息,还专门把名单送到和县温茹手上。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连着骂了半个多月。姥姥听不下去,小声劝道:"别骂了,再把南絮吵醒了。"
温茹猛地摔下手中碗筷,瓷片在地面迸裂出尖锐的声响:"装什么好人!当年他头也不回地走,可有半分念着你?少在这假惺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半截入土的身子!"
温南絮听着这些刺耳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房间。温茹瞥见她,神色没有丝毫窘迫,只是冷冷开口:"想吃什么?"她垂眸,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随便。"
斑驳的槐树下,姥姥佝偻着背坐在竹凳上,见她出来,布满老茧的手立刻朝她使劲儿挥舞:"南南快些,牙膏都给你挤好了,别误了去超市上工的时辰。"温南絮望着老人鬓角新添的白发,攥紧了衣角——中考结束后的这个暑假,她瞒着家里人在超市找了份零工,想攒些高中的学杂费。
她快步上前应了声"好",瓷盆里晃动的清水倒映着姥姥眼角的皱纹。老人颤巍巍地跟在她身后,枯瘦的手指绞着围裙边角:"马上要开学了,可得提前和老板打声招呼,别误了报道的日子。"温南絮含着满嘴泡沫,声音闷在齿间:"早说好了,今天结完工资就辞工。"
"再咬咬牙,站好最后一班岗,明天早点回来。"姥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南絮咬着牙刷含糊应下,晨光透过老旧的窗棂,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吃过简单的早饭,她踩着九点的钟声走进超市,熟练地套上褪色的工作服。这一天的收银工作,将为她人生第一份职业经历画上句点。
"得了,工钱拿好就快回去吧。这天阴得跟锅底似的,瞅着马上就要下暴雨。"
老板把工资袋往柜台上一甩,叼着的香烟随着话音一明一灭。温南絮循声望向店外,狂风正撕扯着街道,枯叶裹挟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空中疯狂翻涌,行道树在风中剧烈摇晃,扬起漫天黄尘,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的降临。
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大白天的跟晚上七八点似的,一看就要下大雨。老板吐了口烟圈,撇着嘴说:"还愣着干啥?我在这儿开店这么多年,还能说错?这种事儿学校里可学不着,就算是最好的一中也不教这些。"她赶紧摇头:"我信,这就走。"
温南絮将八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仔细卷好,塞进贴身衣兜,又从校服口袋摸出一枚皱巴巴的纸币,轻声说道:"老板,来四个高粱饴。"
话音未落,她已经掀开玻璃糖罐的盖子,指尖悬在各色糖纸上方犹豫。老板笑着拍了下柜台:"小丫头片子,都赚着钱了,直接抱走一盒多体面?算叔送你的。"
她头也不抬,在糖堆里翻找着,马尾辫随着动作晃来晃去:"不用不用,我就想要......"突然皱起眉,"葡萄味的是不是卖完了?"
老板凑近瞥了眼,咂咂嘴:"可不嘛,就剩这些橘子味的。真搞不懂,这酸唧唧的味道,咋就没人买账呢?"
温南絮踮脚盯着糖罐底部,食指无意识摩挲着罐壁凸起的花纹:"原来海盐太妃味藏在最底下。"她抿了抿唇,又摸出三枚硬币摞在柜台:"叔,换条整的。"
老板夹着香烟的手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收款机上:"说了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音未落,玻璃门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巨响,铁皮垃圾桶在狂风中翻滚,哐当声混着呼啸的风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豆大的雨点儿突然砸在玻璃门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她浑身一颤。明明前一秒还只是狂风呼啸,此刻暴雨如注,瞬间在街道上织起白茫茫的雨幕。
老板倚着柜台,指尖夹着的香烟腾起袅袅白烟,嘴角挂着几分了然的笑意:"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天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温南絮干脆又站回收银台后面。老板瞅了她一眼说:"白帮忙可不加钱啊。"
她把柜台上找零的两块五毛钱收起来,说:"就当这钱买糖吃了。"老板撇撇嘴,心里直嘀咕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一点都不会找乐子。
外面雨下得哗哗响,超市里一个顾客都没有。她闲得没事干,就盯着柜台里摆着的烟盒发呆。其实,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发呆时想起那个身影了。
早在中考前的某天,她在图书馆复习,偶然瞥见窗外篮球场上一个男生投篮的背影,夕阳为他镀上金边,那个瞬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后来,她又在上学路上远远见过几次,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却让那份悸动在心底悄然生长。
突然,眼角扫到有人走进来,温南絮赶紧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那人的侧脸。就这么一眼,她的心猛地一颤,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到他的那个黄昏,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冲了进来,白色T恤和牛仔裤都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后背一片深色水渍。他低头甩了甩头发,后脖子上凸起的骨头一节节的。
胳膊动了动,两边肩膀也跟着耸了耸,接着直起腰,用手把湿漉漉的刘海往后一抹,边喘气边对着手机说:"雨下得太大了,你们先别等我,点菜吧。"
男生对着手机那头叮嘱:"悠着点,别点一堆吃不完。"
"得了吧,哪回不是我结账?"听筒里传来嬉闹的回应。
暴雨如注,将后半句话撕成碎片,混着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玻璃上。温南絮盯着收银屏上跳动的光标,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分不清是雨水轰鸣太吵,还是左耳那阵熟悉的嗡鸣又开始发作。
雨声太大,她耳朵里嗡嗡直响,连眼前的东西都有点模糊。温南絮知道,这样偶然碰见的机会可不多。心里一急,她双手撑着柜台,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巧的是,那个男生刚好也回过头来。
男生猛地一转身,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呼"地刮进店里。温南絮没来得及躲开,被风扑了一脸,下意识眨了眨眼,一下子愣住了。
男生冲她笑了笑,走到柜台前,"当啷"把一枚硬币放在桌上:"买两包纸巾。"她不敢和他对视,赶紧低下头。
"好。"温南絮盯着旁边拆开的纸巾,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要哪种?"
"随便。"
她拿了两包绿色包装的心相印纸巾。男生刚要伸手接,手机突然响了。他苦笑着摆摆手:"先放着吧。"说完拿着手机走到门口接电话。
温南絮望着他的背影,手指紧紧攥着纸巾,过了会儿才轻轻把纸巾放在柜台上。等收回手时,她顺手把桌上的硬币捏了起来。
硬币还带着体温,表面沾着雨水,把她的手心弄得潮乎乎的。温南絮的心也跟着乱跳起来,这种开心来得毫无预兆,就像突然下起来的大雨。
她捏了捏硬币,悄悄塞进自己口袋,又拿出一张纸币放进收银抽屉。刚把抽屉关好,男生打完电话回来了,问:"店里有伞吗?"
温南絮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装得镇定,只是眼睛忍不住睁大了些。关抽屉时太紧张,手不小心被夹到,疼得她差点叫出声,但还是咬着牙忍住了,说:"有,在后面放着。"说着就想从柜台里出来带路。
男生摆摆手笑了:"不用麻烦,我自己去拿就行。"
男生没多挑拣,三两下就拎着一把黑伞出来,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问:"价签撕了看不清,多少?"
"七块整。"温南絮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喉结不自觉滚动。
他"嗯"了声,习惯性扫向柜台,发现方才那枚硬币确实不见了踪影,便从钱包抽出张皱巴巴的十元钞。温南絮转身从收银机取出零钱时,硬币与纸币碰撞发出轻响,混着雨声碎成一片。
他接过钱随意揣进裤兜,手机消息提示音又骤然响起。她望着那抹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蓝格子伞在狂风里摇晃,伞骨被吹得微微变形,却固执地撑住一方天地。
玻璃门外,水洼倒映着他渐行渐远的轮廓,很快被新砸落的雨珠搅成模糊的光斑。
风裹着雨丝往他身上扑,男生缩着脖子,快步冲进了雨里。温南絮站在柜台后面,身上没沾到一滴雨,手心却全是汗。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缓神呢,老板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咂咂嘴说:"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她吓得一激灵,刚喘到一半的气卡在嗓子眼,脸憋得通红。
老板还在念叨:"个子真高,看着像大学生吧?比我家那小子还高一头。"
"不是大学生。"温南絮脱口而出。
老板一愣:"啥不是?"
"他不是大学生。"她盯着地上的水脚印,声音闷闷的。
老板更纳闷了:"哟,你认识他?可看着你们俩也不熟啊?"
温南絮盯着脚印被雨水慢慢冲散,轻声说:"认识,我认识他。"
但她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她。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前一刻还敲打得玻璃震天响,转眼就没了动静。空气里蒸腾着潮湿的热气,闷得人透不过气。若不是地上蜿蜒的水痕,她都要怀疑,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
回家路上,温南絮拆开糖果分给路过的小孩。推门进家时,屋里空荡荡的。直到暮色彻底笼罩天际,姥姥才和温茹、吕诚一道回来。
姥姥一看见她,就把个小纸袋塞进温南絮手里:"拿着,给你买的。"
她疑惑地捏了捏:"这是什么?"正想打开,温茹推着三轮车进院子的声音传来:"妈非说要给你买,什么洋牌子的防晒乳,我瞅着就一小管,贵得很。"
"马上要军训了,这日头毒得很,不抹点这个,回头得晒成黑炭头。"姥姥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多涂些,咱们南南白白净净才俊气。"
温如嗤笑一声,把抹布重重摔在灶台:"俊气能当饭吃?能换钱供你读书?"
"你少说两句!"姥姥皱着眉挥挥手。
温如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在温南絮面前突然停住。她眯起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妹妹,目光像冰冷的钢针:"进高中了,脑子可得清醒点。有些事,一步踏错,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温南絮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听到没有?"温如猛地抬高她的下巴。
"听到了。"她声音发颤。
见温南絮乖乖应着,温如松开手,却还在喋喋不休:"闷葫芦似的,跟你那没出息的爹一个德行!"
吕诚听着这些年骂声,起初还能沉住气,可随着温南絮渐渐长大,他心里总像扎了根刺。想开口安慰女儿,笨拙的嘴却吐不出几句贴心话,只能硬着头皮憋出一句:"别往心里去,进屋看看姥姥买的防晒,合不合用。"
温南絮轻轻点头。姥姥立马来了精神,拉着她往屋里走,絮絮叨叨没个完:"记得每天出门前涂,脖子也要抹匀了,可别偷懒!"
"知道啦,您比闹钟还准时。"她被逗笑,眉眼弯成月牙。姥姥笑着掐了掐温南絮的脸颊:"我家南南笑起来真好看,多笑笑才是!"
转眼到了开学日,晨光刚爬上窗台,姥姥就举着防晒霜追到门口:"南南,快过来补补,太阳毒得很!"
实际上,今天不过是新生报到,既没有烈日下的队列训练,也没有体能考验,防晒涂与不涂本无关紧要。可看着姥姥踮着脚,把防晒霜往她手里塞的殷切模样,温南絮终究没说出口。
她对着镜子仔细抹匀乳液,指尖划过脸颊时,还不忘轻轻拍两下,惹得姥姥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上午,温南絮留在家里帮温如整理杂物,直到日头偏西才匆匆出门。抵达一中时,校门口早已褪去清晨的喧闹,只有几缕蝉鸣黏在发烫的柏油路上。
王悦诧异地挑眉:“你居然不知道?高年级从今天起就要上晚自习了!”见她一脸茫然,王悦拽着人往公告栏走,指尖点在红底黑字的通告上:“呐,白纸黑字写着呢,全体高一新生今晚六点半准时进教室。”现在是夏天,晚自习七点五十分才开始。
温南絮有些纳闷:“可现在还不到五点,这么早去干嘛?”王悦晃着她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哎呀,咱们正好可以去学校附近找找好吃的!我还没在学校食堂吃过饭呢,想想就觉得新鲜!而且听说学校后门那条巷子新开了几家小吃店,说不定能挖到宝藏!”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翻找美食推荐,屏幕蓝光映得她脸颊泛红,“你看这个评价,这家螺蛳粉店据说超正宗!”
温南絮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兴奋,但还是点了点头。一中是县里有名的重点高中,听说学校的样子仿照国内一所顶尖大学建造,红墙灰瓦间透着沉稳的书卷气。
两人沿着林荫道漫步,王悦叽叽喳喳地说着暑假趣事,从追的电视剧到新学的舞蹈,偶尔还会停下来对着路边的紫藤花拍照。
温南絮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兴奋,但还是点了点头。一中是县里有名的重点高中,听说学校的样子仿照国内一所顶尖大学建造,红墙灰瓦间透着沉稳的书卷气。两人沿着林荫道漫步,王悦叽叽喳喳地说着暑假趣事,从追的电视剧到新学的舞蹈,偶尔还会停下来对着路边的紫藤花拍照。
路过状元亭时,王悦松开她的手,一脸虔诚地站在状元亭边,双手合掌,小声念叨:“希望我能如愿以偿考上重本。”说完,她闭着眼睛,又认认真真把心愿念了两遍,随后转身非要拉着温南絮也说。
温南絮哭笑不得:“求这个哪有用吗,还不如多刷两道题实在。”王悦立马耷拉下脸,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胳膊:“别再说了,本来就紧张,你还添堵!高中高手如云,我成绩保不准就被挤下去了。
你都不知道,我暑假天天刷题,做梦都梦到在背单词。”
见王悦情绪有些低落,温南絮赶紧转移话题:“听说学校里有个晨光文具店,要不去逛逛?买点新学期用的本子和笔。”
“我之前在学校公众号看到,文具店新到了限定款笔记本,封面是水墨画的,特别好看好。”
王悦一下子来了精神,完全没顾上琢磨温南絮怎么对学校这么了解,拉着她就往前走:“走走走!我正想买个新的错题本呢!说不定还有好看的贴纸!”
两人没走回头路,打算从湖上的拱桥穿过去。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湖面上,碎金般的波光随着涟漪晃动。
刚走到桥中间,温南絮不经意往下一瞧,看见桥那头蹲着几个人。这些学生有的头发染得花花绿绿,有的穿着破洞夸张的牛仔裤,脚下还踩着改装过的帆布鞋,一看就不是乖学生的模样。
微风吹过,隐约传来他们的交谈声。这次数学摸底考肯定又要挂。
怕什么,咱们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温南絮听着这些话,心里莫名一颤。
她想起之前校论坛上看到过,这些学生要么是从偏远巨来的借读生,没有微风吹过,隐约传来他们的交谈声。“
这次数学摸底考肯定又要挂。”“怕什么,咱们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
温南絮听着这些话,心里莫名一颤。她想起之前在学校论坛上看到过,这些学生要么是从偏远山区来的借读生,没有本地户口学籍,只能在夹缝中寻找求学机会;要么是在私立学校犯了事转学过来的,被贴上问题学生的标签。
王悦拽了拽她的衣角,压低声音说:“咱们绕路走吧,看着就不好惹。”
温南絮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没事,我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