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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猎人的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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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西翼,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将忠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彻底隔绝在外。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吞噬,周屿白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尘封的坟墓。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陈年纸张、灰尘、木头腐朽和淡淡的霉味——如同实质般将他包裹、挤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历史的沉重颗粒。
光线昏暗。仅靠几扇高悬在墙壁上方的狭小气窗,吝啬地透进几缕稀薄的光柱。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无声地狂舞,如同被惊扰的幽灵。视线所及,是无数排顶天立地的深棕色实木档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方阵,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黑暗深处。架子上的文件盒、卷宗、厚重的硬皮账簿堆积如山,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标签早已模糊不清,有些用褪色的丝带或麻绳捆扎着,仿佛封印着不愿被唤醒的过往。空气凝固了,带着一种死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静谧。只有他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片沉寂的坟场里被无限放大,怦怦作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这就是林氏帝国的记忆核心。埋葬着它光鲜外表下所有的肮脏与秘密,也包括那艘沉入深渊的海昇号。
周屿白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压抑了二十年的恨意。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尘埃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呛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过层层叠叠的档案架。年份标签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分类标识也因年代久远而斑驳。
他的目标明确——任何与“航运”、“海事”、“船舶登记”相关的标识。脚步在松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移动,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走过一排排记录着林氏地产扩张、金融并购辉煌的文件,走过那些记载着慈善晚宴、名流云集的照片集册,最终,在靠近最里侧、光线最昏暗的一个角落,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心跳,骤然加速。
几个深蓝色的、印着图案的文件盒,静静地躺在积尘之中。那图案已经褪色,边缘模糊,但轮廓依旧清晰可辨——一个沉重的船锚,被粗犷的锁链缠绕着。船锚下方,是几个模糊的字母缩写:L.S.M.(Lin Shipping Marine)。
找到了!
一股混杂着激动、紧张和巨大恐惧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周屿白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在微微发麻。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去文件盒上厚厚的灰尘。灰尘在光柱中腾起,呛得他又是一阵低咳。盒子很重,材质是硬质的防水纸板,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散发出浓重的旧纸和潮气混合的味道。
他轻轻地将盒子搬到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宽大阅览桌上。桌子是沉重的实木,桌面布满了划痕和干涸的墨迹,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他环顾四周,确认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尘埃。忠伯的警告犹在耳边,但他已无暇顾及。
打开盒盖。一股更浓烈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泛黄的船舶登记证书复印件、模糊的黑白船员合影、用老式打字机敲出的航线计划、泛着油墨味的旧报纸剪报(标题多是“林氏开辟新航线”、“万吨巨轮首航”之类的歌功颂德)……时间跨度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到十几年前。
周屿白的心沉了下去。太早了?或者……是障眼法?他强迫自己耐心,如同考古学家挖掘珍宝般,小心翼翼地一份份翻阅。手指拂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灰尘沾满了他的指尖和袖口。他翻遍了整个盒子,除了看到林氏航运早期的一些辉煌和常规记录,没有任何关于“海昇号”的字眼,甚至连可能引发联想的“重大事故”、“航线调整”之类的文件都没有。这个盒子里的内容,干净得像被刻意筛选过。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难道……海昇号的记录根本不在这里?或者,被藏在更深、更隐秘的地方?
他不甘心。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在刚才取出蓝色文件盒的位置后面,光线更暗的地方,似乎还有几个同样颜色、但更不起眼、积尘也更厚的盒子被挤在架子的最深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周屿白的心跳再次加快。他侧身挤进档案架狭窄的缝隙,几乎贴在冰冷的木架上,伸手去够最里面那个盒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硬纸板边缘,用力一拖——
“哗啦!”
一声闷响!不是盒子被拖出来的声音,而是旁边一个堆叠得不甚稳固的旧账簿山,因为他身体的轻微挤压,突然失去了平衡!几本厚重的、砖头般的硬壳账簿,如同沉睡的巨石被惊醒,猛地从高处滑落下来!
周屿白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他猛地向后撤步,同时闪电般伸出双手,试图去接挡那几本沉重的账簿。
然而,预想中的沉重撞击和漫天灰尘并未发生。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铂金腕表的手,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稳稳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托住了那几本眼看就要砸落在地的账簿底部。动作精准而优雅,仿佛只是随手扶正了一本放歪的书。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雪松与皮革的熟悉气息,瞬间笼罩了周屿白。
周屿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保持着那个半蹲、双手前伸的笨拙姿势,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林景深。
他就站在他侧后方,近在咫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本就稀薄的光源,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周屿白完全笼罩其中。他不知何时进来的,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正微微低垂,目光落在周屿白惊愕的脸上,又缓缓移向他僵在半空、还沾满灰尘的手指,最后,落在他刚刚从架子深处拖出一半的那个深蓝色文件盒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玩味和审视,比这满室的尘埃更令人窒息。
“看来周助理,”林景深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周屿白的耳膜,“对林氏的‘航运历史’……兴趣不是一般的浓厚。” 他随手将那几本厚重的账簿轻轻放回旁边的架子,动作随意得像在处理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周屿白,尤其是他手背上那个被白色纱布包裹着的伤口。“手伤未愈,就急着来翻这些……陈年旧物?”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呼吸可闻。周屿白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压迫感的体温。林景深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他沾满灰尘的衣袖、凌乱的发梢,最后,定格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找到你想要的‘历史节点’了吗?”林景深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几乎拂过周屿白的额发,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没有去碰那个深蓝色的文件盒,而是轻轻拂过周屿白脸颊上不小心蹭到的一道灰痕。
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冰凉而粗糙。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充满了绝对的掌控和不容抗拒的意味。
周屿白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心脏狂跳到几乎失序!他猛地偏头,避开了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触碰,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和惊悸。他强迫自己迎上林景深的目光,尽管那深渊般的凝视让他灵魂都在颤栗。
“林…林先生。”周屿白的声音干涩发紧,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解释,“我只是…想尽快熟悉工作,按年份整理。这个区域的航运档案似乎比较早,所以……”他的目光瞥向那个被拖出一半的、印着褪色船锚的深蓝色文件盒。
林景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在那个船锚标记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商标。他缓缓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压力稍稍退开些许,但无形的掌控感依旧如同蛛网般笼罩着周屿白。
“年份?”林景深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周助理倒是会挑。这些,”他随意地指了指周屿白面前桌上摊开的文件和那个深蓝色盒子,“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林氏真正的航运核心档案,”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周屿白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惑,“包括那些所谓的‘重大挑战’和‘转折点’……在更里面。”
他微微侧身,示意周屿白看向档案室更深、更黑暗的角落。那里,光线几乎完全消失,只有档案架沉默的轮廓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那里,才是埋藏真相的地方。”林景深的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档案室内,“不过,那些东西,年代更久远,也更……危险。灰尘里可能藏着霉菌,纸张脆弱得一碰就碎,甚至……有些盒子,可能本身就带着不祥。”
他重新看向周屿白,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开。
“你确定,”林景深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的探究,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要看吗,周助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周屿白的胸口。林景深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更深处的黑暗角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海昇号的真相可能就在其中!但同时,也弥漫着林景深话语中赤裸裸的警告:危险,不祥。
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正牢牢锁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一个关乎生死,也关乎复仇最终走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