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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今晚的事……忘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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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室里,尘埃在微弱的光束中无声狂舞,如同被惊扰的亡魂。林景深背对着周屿白,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那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个细微的颤抖都传递出强行压制下的惊涛骇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旧纸腐朽气息,混合着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如同伤口崩裂后的血腥铁锈味——那是林景深失控的情绪和巨大痛苦散发出的无形硝烟。
周屿白靠在冰冷的档案架上,后背的钝痛和喉间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但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林景深那近乎崩溃的控诉,是那双被痛苦和恐惧淹没的眼睛,是那句泣血般的“是谋杀!是冲着我来的!”。二十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向林家复仇——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他父亲信中指向的,似乎远不止一个林家,而是一张更庞大、更黑暗的网。而林景深……这个他一直视为最大仇敌的男人,竟也是这张网下的祭品?胸口那狰狞的伤疤,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权力的印记,而是一道刻在血肉上的诅咒。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看着林景深那孤寂而脆弱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冲击、动摇的恨意以及一丝……不该有的、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林景深猛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痛苦和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速度快得令人心惊,只剩下冻结一切的冰冷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动作粗粝,仿佛要将所有失控的情绪痕迹彻底擦除。再看向周屿白时,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深潭般的幽暗,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猩红血丝,和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
“今晚的事,”林景深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忘掉。” 他不再看周屿白,目光扫过地上狼藉一片的文件和那个被掀翻的文件盒,眉头厌恶地蹙起。“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该看的,别碰。”
命令的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崩溃、嘶吼着“这是座活死人墓”的人,从未存在过。他抬步,径直走向档案室的金属大门,脚步略显虚浮,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压。沉重的门被他拉开,走廊的光线涌入,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沉重的轮廓。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在死寂的档案室里异常清晰。
周屿白靠着冰冷的架子,久久没有动弹。空气里还残留着林景深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和痛苦汗意交织的复杂气息,像无形的蛛网将他缠绕。他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档案架,屈起一条腿,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提醒着他刚才电梯里激烈的对抗和濒死的窒息,但更深的痛楚来自心底那片被彻底颠覆的世界。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到林景深胸口伤疤时,那狰狞凹凸的烙印感。父亲家信里潦草惊恐的“爆炸……碎片……胸口……”字眼,与林景深嘶吼出的“弹片!火焰!海水!”诡异地重叠、印证。那个被刻意扭曲、刻在文件盒底部的、被划掉的船锚标记,如同一个冰冷的不祥图腾,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闪现。
林景深……他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海昇号的沉没是谋杀,目标是林景深,那父亲……是目标?还是……无意卷入的牺牲品?甚至……是参与者?
林家内部盘踞的“毒蛇”……是谁?林振邦?还是更深层的力量?
林景深将他放在这里,是真的需要人整理档案,还是……把他当作诱饵?或者……他也在寻找真相?利用他?
无数个问题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越勒越紧。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支撑了他二十年的仇恨根基正在崩塌,露出的却是更深、更黑暗、更令人绝望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档案室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周屿白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疲惫而茫然。他挣扎着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酸软。看着满地狼藉的泛黄文件,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混乱和无力感。无论真相如何,他现在还在这里,还活着,就必须走下去。
他蹲下身,开始一份份地拾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动作缓慢而机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仔细地将每一张文件抚平,按照模糊的日期和类型重新归类。手指拂过粗糙的纸面,拂过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签名和印章,仿佛在触摸着一段段被刻意掩埋的、冰冷的历史。
当他捡起那张被林景深狠狠踩踏过的货物清单时,动作停顿了一下。清单的一角被鞋底碾破,沾满了灰尘,但那个用蓝色圆珠笔潦草画下的、扭曲的船锚符号,依旧顽强地显露着一角。周屿白的心头猛地一紧,他迅速将清单折好,塞进自己西装内袋的最深处,动作隐秘而迅速。
就在他收拾到阅览桌下时,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一个硬物。他拨开散落的文件,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是一个老旧的、金属外壳的U盘。U盘非常小,深灰色,没有任何标识,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像是被遗弃了很久。它卡在桌腿和地毯的缝隙里,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的狼藉,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
周屿白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只有无边的寂静和尘埃。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U盘,入手冰凉沉重。没有接口暴露在外面,似乎是需要特殊接口或者密码才能开启的类型。这绝不像是档案室里的东西,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遗落的?里面装着什么?
直觉告诉他,这小小的金属块,可能蕴含着比那些泛黄纸张更致命的秘密,他迅速将U盘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如同握住了一块通往地狱的钥匙。
将最后一份文件归拢进那个印着船锚标记的深蓝色文件盒,周屿白抱着盒子,将它放回了档案架深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划掉的船锚刻痕,眼神复杂。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档案室,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将所有的秘密和尘埃重新封存。走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痛。回到次顶层的房间,他反锁好门,背靠着门板,才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全身的酸痛。
他走到浴室,打开淋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试图洗去满身的灰尘、冷汗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疲惫的脸,脖子上被林景深扼住留下的指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的瘀伤,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换好干净的衣物,周屿白坐在书桌前,拿出那个冰冷的U盘。他尝试着用各种常见的接口转换器连接电脑,但电脑毫无反应,提示无法识别设备。果然需要特殊手段。他将U盘紧紧握在手里,思索着下一步。
就在这时,房间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周屿白心头一跳,犹豫了一下,接起:“喂?”
“周助理。”是忠伯那毫无波澜、如同古井水般的声音,“先生吩咐,给您送晚餐和伤药。放在门口了。” 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周屿白走到门口,轻轻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空无一人,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食盒和一个白色的小医药箱。他拿起东西,关好门。打开食盒,里面是精致的清粥小菜,显然是考虑到他喉咙的伤势。医药箱里除了常用的消炎药,还有一管进口的去瘀消肿药膏。
他看着这些明显是林景深授意送来的东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那个在电梯里差点捏碎他喉咙的男人,那个在档案室失控咆哮后又冰冷命令他忘掉一切的男人,此刻又像个掌控一切的饲主,给予他恰到好处的“关怀”。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是安抚,是警告,还是……另一种无声的监视?
周屿白拿起那管药膏,指尖冰凉。他走到穿衣镜前,看着脖子上那圈青紫的指痕,眼神晦暗不明。他拧开药膏盖子,挤出一点冰凉的膏体,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冷静,将药膏涂抹在那些狰狞的瘀伤上。清凉的感觉暂时缓解了火辣辣的刺痛,却无法抚平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涂得很慢,很仔细。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锁骨上方,靠近颈动脉的位置——那里,在青紫的指痕边缘,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小点,像被某种极其细小的针尖刺破的痕迹。
周屿白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电梯里留下的,电梯里林景深扼住他喉咙,留下的是大面积的指痕瘀伤,这个小红点……位置极其隐蔽,像是……某种微型注射器留下的针孔。
什么时候?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云顶会所!那个在洗手间里、眼神空洞锐利的侍应生!那个在他身边短暂停留、更换垃圾桶的瞬间!难道……
周屿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头顶,他猛地转身,冲到书桌前,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显示是晚上九点半。
距离林振邦那场“聚会”,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他立刻翻找通话记录,找到林振邦打来的那个陌生号码,回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的电子女音如同宣判。
周屿白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镜中自己脖子上那个微不可察的红色针孔,又看了看桌上那个冰冷的、无法打开的U盘,一股巨大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林振邦……这绝不仅仅是拉拢和试探!那个诡异的侍应生,那个针孔……是监视?是窃听?还是……某种更致命的东西。
而林景深……他是否知道?他送来的药膏里……又藏着什么?
寂静的房间,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布满无形陷阱的牢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周屿白缓缓坐下,将那管冰凉的药膏紧紧攥在手心,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塑料管捏碎。他看向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在黑暗中无声燃烧,却无法照亮他心底那片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的黑暗。
猎人不止一个。而他这只被锁定的猎物,正被推向一个更加凶险的棋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