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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墨汁般的浓云彻底吞噬了残月,只余天边几粒寒星,挣扎着透出几缕惨淡微光。高天之上的悲欢,照不进凡尘的烟火。此刻的金府,却沉浸在一片刺目的喜庆里。猩红与翠绿的绸缎,瀑布般从亭台楼阁倾泻而下,几乎将建筑的原色淹没。价值千金的“雪顶含翠”,被毫不吝惜地斟入每位宾客的玉盏。即便是惯于牛饮的江湖豪客,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屏息,任由那清冽奇异的茶香,在舌尖悄然弥漫。

      “今日,金府双喜临门。”金褚仪的声音洪亮,穿透喧嚣。他常年握刀的手宽厚有力,此刻正紧紧包裹着一只柔荑。那手指纤细雪白,在他粗粝的掌心不安地蜷缩,仿佛脆弱的蝶翼,随时会被碾碎。

      “一喜,犬子金玉霄,十岁生辰。二喜,金某续弦之喜。”他指节微微用力,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不易察觉的红痕,“亡妻早逝,霄儿孤弱,金某本欲此生独守空庭,以念旧情。然天意垂怜,终遇此解语良人。”

      大红盖头之下,新娘端坐如塑,纹丝不动。繁复的嫁衣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样,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盖头边缘垂下的细密珠帘,随着她极其细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折射出点点碎光,却无法窥见其下分毫容颜。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涂着艳丽到近乎妖异的朱红蔻丹的十指,指甲修剪得浑圆完美,如同精心打磨的毒牙。那个主角安静得过分,仿佛没有生命的物件,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偶尔,那盖头的方向会极其轻微地偏移,似乎隔着重重阻碍,精准地,越过蒙面的盖头,看向主座上的金玉霄。那无形的视线,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评估物品价值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稀世奇珍。

      与她一同沉默的,是端坐主位、今日名义上的主角——金玉霄。男孩穿着一身崭新的锦缎袍服,漆黑的眼眸毫无波澜,倒映着满堂摇曳的红烛光影,却无半分暖意。他敏感地捕捉到那来自红盖头后的目光,回望过去,唯看到一片刺目鲜红。

      金家在武林之中,不过偏安一隅的地方豪强,远非能搅动风云的顶尖世家。今日这显赫排场,宾客席间不乏声名赫赫、跺脚江湖震动的巨擘。他们自然不是为稚子生辰或鳏夫续弦而来,类似的事,江湖上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江湖暗涌早已传递着一个消息:金褚仪寻回了金家失落百年的镇族之宝——“金错刀”。传闻此刀蕴藏开山断岳之威,乃当世罕有的神兵。谁不欲一睹这尘封百年的锋芒,再试试传言的真假。

      席间暗藏的心思各异,不少人眼底浮着讥诮,疑心金家自知式微,寻了把铁匠铺里的寻常刀虚张声势,既可重振声威,又可将长子的婚事顺带贩卖个锦绣前程。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席间的低语。几名健硕家丁,仿佛被吸了心神似的,抬上一个硕大的精铁箱笼,箱体黝黑如墨,粗大的铜锁森然泛着冷光。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骤然弥漫开来,仿佛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凶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猩红的眼眸。沉重的压力让离得近的宾客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箱内,一柄长刀静卧于玄色锦缎之上,百年风霜没有在上面刻印上丝毫时光的痕迹。

      刀名金错。

      刀鞘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金色,错嵌着无数细如发丝、亮如星辰的赤金纹路。它们相互勾连、盘绕、扭曲,构成一片片翻腾不息、蕴含着某种古老凶煞之意的祥云图案,仿佛无数道无形的锁链,死死缠绕禁锢着鞘中之物。

      整个刀身,透着一股沉重、古老、威严而凶戾的气息,仅仅是存在于此,便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而鞘中那未露的锋刃,其渴望破鞘而出的凶煞之气,已如实质般刺痛着在场高手的皮肤。

      有按捺不住者,心神被那凶煞之气所夺,身形微动,欲上前一探究竟。金褚仪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瞬间已至铁箱之前。手腕轻抬,握住了那暗色刀柄——

      “锵——”

      一道刺目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寒芒骤然爆发。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与骨骼血肉被瞬间斩断、汽化的诡异闷响同时炸开。一双伸向刀身的手掌,齐腕而落,重重砸在铺着大红桌布的席面上,断口处光滑如镜,甚至来不及涌出大量鲜血,只有边缘被高温灼烧焦黑的痕迹。断掌落处,猩红的桌布嗤嗤作响,竟被残留的刀气灼出两个焦黑的窟窿。

      那已非寻常刀光。

      它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只留下一道烙印在视网膜上的炽白轨迹。带着一种死亡特有的、令人神魂震颤的无声韵律。

      寒光一闪即逝。

      刀身归鞘,光洁如新,竟未沾染半分血污碎末。唯有刀尖,一滴饱满得近乎妖异的暗红色血珠,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凝聚、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地滴落,坠入猩红的地毯,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更深的暗渍。

      饮血的金错刀,暗金色的鞘身上,那些赤金纹路似乎活了过来,有微弱的流光沿着祥云图案的脉络急速窜动,发出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嗡鸣,旋即又归于死寂,仿佛方才吞噬血肉的并非此刀,而是众人共同的噩梦。

      金玉霄听见刀的不甘。

      满庭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质疑的目光连同其主人的魂魄,仿佛都在那一道光中彻底粉碎湮灭。赝品若有拥有此等灭魂夺魄的凶威,那真品已无立足之地。

      主座上的金玉霄,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纹丝不动,将父亲那行云流水、毫无滞涩的动作尽收眼底。

      父亲,你演练过多少回。这般的干脆利落,与扼断母亲脖颈时,分毫不差。

      迟滞片刻,雷鸣般的喝彩与阿谀骤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断腕者微弱的哀鸣,江湖的法则,弱肉强食,败者无人垂怜。

      金褚仪被汹涌的人潮簇拥,成为绝对的中心。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钩索,死死缠绕在那只沉寂却更显恐怖的刀箱之上,贪婪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要撕裂他们的眼眶。

      父亲扼死母亲时,眼底是否已映出今日的盛景。

      金玉霄脑中闪过母亲窒息时那扭曲的面容,绝望的模样。不知与盖头下这位素未谋面的继母相比,谁更美些。

      喧嚣鼎沸之中,金玉霄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捕捉到身旁那尊置身事外的新娘石像的红盖头下,溢出一缕极轻、极冷的呢喃。那声音清越如幽谷流泉,吐出的字句却似九幽寒冰。

      “开始吧。”

      无形的瘟疫骤然降临。那些簇拥着金褚仪、或谄媚或算计的宾客,脸上的神情如同被瞬间冻僵的湖面。笑容、不屑、贪婪,所有表情凝固成僵硬的面具。他们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喉间发出嗬气声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身体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个接一个颓然瘫软下去,横七竖八,状若倾覆的算盘,珠玉零落满地。

      “金褚仪……你……卑鄙。”有人目眦欲裂,用尽残存的气力嘶吼,手指疯狂地抠挖自己的喉管,鲜血混着秽物喷溅而出,玷污了案几上璀璨的珠玉。

      “……茶……是茶……”另一人舌头不受控制地拖出唇外,含糊地挤出最后的判断,涎水混着血丝滴落。

      金玉霄依旧端坐,如同一具精心雕琢的人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颗会转动的黑色琉璃珠,偶尔极其轻微地弹跳几下,转动一圈,最终回归前方的茫然。他想询问些什么,双唇开而又闭。

      金褚仪脸上浮现出金玉霄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神采,与杀死娘亲时的颓然不同,那是一种混合了亢奋与掌控的奇异光芒,近乎癫狂。

      他揽住新娘肩头的手愈发用力,指节泛白。不同于扼杀发妻时的阴鸷,也迥异于平日周旋时的温文。

      “当真以为金某是痴愚之辈。”他嗤笑一声,金褚仪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狂傲,显然是对身侧的新娘所言。

      “有人觊觎神兵,妄图仗势豪夺。这些人全数弄残,留几个活口,将话散出去。从今往后,金家门前,再无宵小立锥之地。各大门派如想和金某交好,金某在此恭迎。”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金玉霄,眼中跳跃着两簇炽热的火焰,“霄儿。今日之后,你我父子,再无需仰人鼻息。这泼天富贵,尽归我金家。日后你要加倍精进武艺,有金错刀护佑,看谁敢犯。”

      话音未落,金褚仪脸上的狂喜骤然凝固。他猛地捂住自己的手背,那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恶臭的黄脓从绽开的皮肉中渗出,指甲片片剥落,青紫色的毒线如同活物,沿着暴起的血管急速向上蔓延。

      “贱人。”金褚仪双目赤红,他立马反应过来什么,对窈窕的新娘怒喝。

      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剧痛与暴怒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凶性。左手化作一道残影,再次攫住了那柄刚刚饮血的金错刀。

      这一次,冰冷的刀锋斩向了他自己的右肩,被青黑毒素吃掉的地方。

      “噗嗤——”

      沉闷的撕裂声伴随着喷涌的血泉。一条灌注了半生修为、筋骨虬结的臂膀齐根而断。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夜空。断臂之痛如万蚁噬心,金褚仪彻底陷入疯狂。他仅存的左手紧握刀柄,将毕生残存的内力尽数灌注,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刀锋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劈向身旁端坐不动的新娘。

      “我早信你不过,连服三日辟毒丹。你的茶。你的香,我皆知是穿肠毒药,多加防备。为何,为何仍遭此毒手。”

      红盖头下,那清泉般的声音再次流淌而出,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甚至隐有笑意。“毒,不是你的欲念吗。”涂着艳丽朱红蔻丹的纤指,优雅地拂过修剪得浑圆的指甲边缘,动作轻柔得近乎爱抚,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寒。

      “是你自己。对这双手,爱不释手,帮你杀了多少对头。你以为还能继续手不染尘,待东窗事发,踢我出去当替死鬼吗?”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人心。

      言毕,那盖头似乎又微微偏转向金玉霄的方向,仿佛要欣赏他此刻镇定下,有没有细微的颤抖。那目光,如同毒蛛注视着落入网中的珍稀蝶蛹。

      “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出现了。

      新娘几欲被剑气劈成两半时,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一道暗沉如凝血的长剑光影,如同自幽冥血池中跃出,精准无比地架住了那雷霆万钧的劈斩。剑身暗红,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的干涸血垢,在满堂刺目的猩红映衬下,几乎融为一体。

      他并非破门而入,亦非从天而降,而是仿佛从最深沉的夜色里析出,从摇曳烛光无法穿透的阴影中凝聚成型。一身玄衣,几乎与背景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衣料在动作间偶尔掠过烛火时,泛出冰冷的、丝绸般的微光。

      来人的那双眼睛,漆黑,幽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与满地的血腥,却不起一丝涟漪。那不是空洞,而是一种将万物生死都视作尘埃的极致漠然。

      他出现的姿态太过从容,太过突兀,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众人此刻才惊觉他的存在。手中那柄暗红的长剑,如同他肢体的延伸,剑尖已然洞穿了金褚仪仅存的左手腕骨,动作精准、迅捷、无声无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优雅与效率。鲜血顺着暗红的剑锋蜿蜒而下,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融为一色。

      “金兄,”黑衣人的声音响起,平稳无波,如同冻结的冰霜,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金褚仪的惨嚎,“当年收容之恩,风眠未敢或忘。今日奉楼主之命,围剿金家。你双臂已废,毕生武艺再无用武之地。道出金错刀内秘宝所在,我可擅作主张,留你一条生路。”

      他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号——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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