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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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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金玉霄挣开滞重的身躯,掀开凝固的眼皮,一丝天光渗入瞳孔。他被针尖似的日光刺得泪珠滚落,转而羽睫轻颤,感受风拂过面庞的微凉气息。
吐息间,喉头喑哑难挨,似有炭块堵在胸腹间。等等,胸腹?金玉霄惫懒的躯体骤然绷紧,一个激灵弹得他直挺挺坐起。
他的身体……?胸间气息淤塞如堵了棉絮,较之以往练武发烧时更似踩在云絮里。手掌抚过剑茧犹在的皮肤,却裹了层陌生细嫩。
摸向胸间,恍若披了他人皮囊——两团陌生的柔软,小荷初露般鼓在胸前。金玉霄懵懂忆起几个丫鬟的身形。
金褚仪一直称呼他吾儿,家中的侍从称呼他为少爷,难道是爹盼望他继承家业,对他殷切期望,顶立门户,于是自小给他女扮男装吗?
他的爹,已经死了,尸首在寿宴淌血。他忘不了那招刺入爹手臂的精妙绝招。
要是爹没有自震心脉而死,不战而降,而是殊死一搏,死在那柄血红的剑下,生命末路的光华,亦会愈加璀璨吧。
依着旧日赴丧的规矩,此刻该嚎啕大哭、茶饭不思、披麻戴孝诵悼文,再咬牙切齿立血誓。眷念起爹的仁爱,儒慕爹的大度,可四下空寂无人导戏,金玉霄茫然四顾。除了日光刺出的水痕,眼眶干涸如枯井。
旁人教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没了人教,金玉霄不知如何配合。
他不知恨,不知惧,往日偶尔听见下人口中的对他以傻子偷偷讥讽,也激不起半分怒意。若说心头还剩火星,唯想再见那柄吞尽天光的血剑。
那抹红蚕食了天地,他的世间,余烬般死寂。
低头看衣物,寿宴绫罗换作粗麻布裙,料子差了,然而繁复许多,不便行动,是谁换的杰作?新的衣裳,衣袂飘荡如蝶翼,江湖中人的束腕束腿消失不见,轻轻柔柔,竟贴合这陌生身骨。市井女子的装扮。他的身形,竟也不觉得违和。
原来爹一直将他女扮男装啊。金玉霄多加了一点对自己的论断。
他从小依言练武时,常常难以驱使自己的身体,总觉得笨重。他不能理解自身的存在,只知道按照剑谱图画好的,依样画葫芦摆弄剑招,爹展眉便是晴空,爹蹙眉便阴云压顶。
爹,你给我的这些武功,杀不了人,让我去练,有什么用。满腹的疑问沉在日夜交替的剑影里。
习武之人,不可恃强凌弱滥杀无辜,只为守护正道浩气长存。金玉霄在爹对同辈朗声宣言的余音中,困惑蔓如野草。
爹,你杀娘的时候,不是这么做的。
爹杀娘时他呆立如偶,爹自戕时他静如枯木。唯那场血雨剑舞,烫出心口第一道裂缝。
初试罗裙的金玉霄,衣带绞成乱麻,他把自己绊了一跤。往昔仆从环伺,更衣奉食由人侍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今空余粗布裹身,事必躬亲劳其筋骨。他的日常被武艺练功占满,多余的,无用之物,都被摒弃,哪里会这些杂务。
脚边有刻意留给他的灰布包裹,蜷着另一套女衫,细软银票夹在衣缝。
观望四下,他处于一个四周漏光的石室中,天光如刀。刚想挪动,围绕他躺睡的地方,乌黑的印记拓满一圈,犹如刻在石头上的伤疤,竟是化出脓血的,蛇虫鼠蚁的尸体。
想来是避免他昏睡时被野兽毒蛇啃咬而设的。
他想到了那个怪声怪气的新娘子,声线是好听,说出的话都令人摸不着头脑。那枚朱红的丹药,他吃下去,依然活着。新娘子似是不喜欢他很久了,他知道爹和那女人长期私会,每次爹都支使他去武场对桩演练,得了命令,他自然应声称是。
嫁衣女子盖头下的脸,是对他永远的谜团,为何那女子针对于他,金玉霄索性弃了探究。
包裹里还有一份地图,用朱砂圈点他所在的位置,此处是离帝都数十里的荒林。向来养尊处优的金玉霄,头一次体会到了饥寒交迫。石地硌得脊骨生疼,腹中擂鼓空空,以他为数不多的常识,应当先去城镇,再做打算。
不知道是不是天公相助,金玉霄迈出洞口,不知南北东西,本来该在林中迷失的他,歇脚一会,就会有掉落的石子给他指名方位。他本以为是山风作弄,不挂在心上,谁知参天古木轰然倾塌,枝桠如断臂掉落。
他拿起地图对比一番,似乎零落的树枝,给他指向前方的去路。
孤身一人,饥渴烧喉之际,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林中,就会倏忽掉落几个野果,几只飞鸟,等金玉霄意识到不对劲,是在干涸的土地上,蹦出来几条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
他环视四周,方圆五里杳无人烟,于是把此番奇遇归咎于天赐,可能他化为亡灵的爹,放不下光耀门楣的指望,告诉他命不该绝。
金玉霄对双亲的死亡,心湖无波,对自己的生命,亦视如草芥。反怜惜起那柄金错刀……他忆起了刀身嗡鸣,还没酣畅淋漓血战过一场,就又要回到不见天日的黑匣子中。他知道,金错刀看准了风眠手中的血色长剑。
金错刀如今落入那个男人手里,当比爹枯朽的掌心,痛快千百倍罢。
尽管自身前路叵测,全家死于非命,金玉霄竟只是忍不住对无情的死物刀剑,满溢怜惜。
冷铁兵戈,远比温热血肉亲切。
金玉霄不擅长与活人打交道,当他来到市集,数日茹毛饮血的他,闻到煎饼小吃的烟火气,胃肠便一起叫唤着索取更多。
自小长在府内,衣食住行全由人照料妥帖,精进武艺外的事,不用他插手,金玉霄不知道外面货币的价值。一枚烧饼卖他十两,他欣然应允。有人撞过来在地上躺下,指责他伤了自己的筋骨,自己身上是刚才布庄提的锦缎料子,百两赔偿,他双手奉上。
连续遇见的几个讹诈碰瓷,见他身上真能榨出大块的肥油,闻见荤腥的味,激起了一批豺狼虎豹的血性。小儿抱金过闹市,无疑是金玉霄现在的情景。他的打扮是平常人家的柔弱孤女,不知从何而来的巨额财富,偏生他又如同远离世事的稚童,由他人予取予求。别人说什么,他似被牵着线的木偶,乖乖照做。任人刮尽膏脂,绝无反抗。
爹在世时,他只用听爹的吩咐,爹不在了,雨后春笋般冒出那么多人给他发号施令,金玉霄头一次感到错乱。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弄得金玉霄怀念起专心练武的日子。那些人嘴里说得许多事,他都不感兴趣,也不想懂。
满街碌碌身影,无一人剑带血风,无一刃淬出寒芒。旁人遂了愿……总会散罢。
柔顺依从是激发他人恶念的最强引子,在毫无反抗之力的天真弱小面前,贪婪无所遁形。
金玉霄浑身上下剩的金银珠帛被洗劫一空,衣物仅留下单薄贴身里衣,以谄媚的姿态,被五花大绑送入青楼,实在意料之中。
涂脂抹粉的老板,以金玉霄盗窃楼中财物,所拥有的财物乃他丢失之物为由,率领一群家丁,推嚷开了其他虎视眈眈的人。把金玉霄押送回青楼,将这个未来的货品,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摸到身下,老板骤然一震,不敢相信自己捡到了千万人中都难遇的货色。扒开那层底下遮蔽,不敢置信仅在传言中的半身人,由他遇上了。
一半为男,一半为女,分属于两侧的器官,都有完整的形态。男性的那一半,脱了裤子才能验证,光看外貌,皮相却是清皎女童。
老板喜得浑身乱颤,看来真是巨大的馅饼相中了自己。这个孤女,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抢了也白抢,说成偷了他财物的丫鬟,谁还会为一个无依无靠的陌生幼童,拼个公道。白捞了些财物,本以为足够赚到了,谁知更大的还在后头。这幅半阴半阳的身体,要是拍卖初夜,能赚回比女孩怀揣的那些,十倍以上的金银。
这世道不太平,放任这身怀异宝的女孩流落在外,指不定就被土匪山贼轮番糟蹋了。与其便宜了低贱的山林草莽,不如他将这女孩调教成秘玩,贡予贵客尝腥。教教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在出的起价的风流公子那里,卖个好价钱。
颇有身份的大人物,寻常的男男女女,长得再俊俏,早都吃腻了,就愿意为口罕见的菜肴,一掷千金。
直是座血肉金山。老板乐不可支。急忙让丫鬟带着奇货可居的新货,梳洗打扮,看看潜质,品相若是上佳,价格还能翻个数倍。
可叹的是,黄毛丫头看上去细皮嫩肉,扒开仔细一瞧,厚茧伤疤像鱼鳞密密麻麻。年纪小小,不知道从哪来的,八成是哪个富贵人家卷了细软,偷跑出来的奴婢。那女孩似乎有些愚钝,脑子不甚伶俐,怎么能有大量银票的,老板冥思苦想,也没个解法。
忽又展颜,迟早是卖出去的货,“痴些才好拿捏……”
进了他的阎王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遥阁飞檐,一名玉冠束发的公子斜倚朱栏。骨扇轻敲掌心,檀香扇坠晃出一痕幽光。青丝半束玉簪,含情目里却淬着不融的冰,正似笑非笑觑着楼下闹剧。
正是四大杀手里的月诀,与身影孤绝的风眠,妖冶善毒的花晓不同。比起杀手,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率先想到诗情画意的公孙贵胄。
“花晓,”他叫了一声旁人,扇尖倏然定住,所指之处乃是如牲畜般捆缚的金玉霄。
“这般步步为营的关照……”
玉扇“唰”地展开,掩住下半张脸,只余一双桃花眼弯如新月:“倒像你养在蛛网里的小虫。”
铁面红衣人未应声,昔日的娇美新娘,换上一身男装,竟是不逊于风流公子的张扬姿容。面具未遮的半张朱唇,缓缓勾起残月般的弧,如刀锋新淬的血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