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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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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那个浑身乌黑、化为脓血的男人,无人过问行踪。他融入了地牢斑驳的污渍,成为角落一滩难以辨认的污物。本就腥风弥漫、秽气冲天的囚笼,多了一处凝固的恐怖,不见天日的女子樊笼,成了他无声的安身之墓。
稀奇的是,那些疯癫痴狂的女人们,此刻竟一片死寂。困兽撕咬的凶残荡然无存,她们守着某种无形的秩序,木然地领受那不堪入口的糟糠,蜷缩在各自分得的一小片霉烂腐草上,闭目如同僵死的偶人,神情麻木得如出一辙,竟不似活物。
无人再对格格不入的金玉霄投以目光。敌意、仇恨,尽数消散。他像一缕被遗忘的游魂,彻底被摒除于旁人的感知之外。金玉霄在污秽的牢内搜寻了一圈,石壁冰冷坚固,苔藓湿滑,并无可供钻出的洞口。最终,他亦学着那些沉静如尸的女人,靠墙阖目,只道还需在这腐臭的空气里浸淫数日。
谁知未过多久,老板的心腹竟亲自来了。他被粗暴地带离地牢,褴褛破碎的衣衫被剥下,换上了一袭触感冰凉滑腻的云锦华服。仆役来时,押送着一个人影。金玉霄瞥见——正是先前教训他的鸨母。她早无嚣张戾气,垂头丧气,面色灰败如土,像一块破布被无声地推进了廊下最深的暗影里。
花晓是如何离去的?他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连片衣角都寻不见,走的绝非寻常路径。金玉霄心中并无悔意。死的机会唯有一次,他想用在能令己身宽慰的场合——譬如,倒在风眠那柄映照血月的长剑之下。
老板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如同验看稀世珍宝般,从头到脚细细扫视金玉霄的身子。见无人动过,他长吁一口浊气,气息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本想将这金疙瘩的情趣好生调养一番再待价而沽,看来竟是块不驯的顽木。幸而近日恰有一批王孙贵胄打探新鲜玩意儿,他盘算着尽快张罗一场拍卖会,价高者得便是。
然而,老板眼中贪婪的底色下,倏忽泛起一丝惊疑。一名黑衣人影如鬼魅般疾步上前,附耳低语数句。老板眼瞳骤然紧缩。再看向金玉霄的目光,瞬间掺杂了难以掩饰的惊惧与深沉的审视。
他经营此间多年,三教九流、血斗赖账皆能摆平,全赖身后那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撑腰。诸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皆倚仗以青楼密报换来的武林庇佑。传闻皇室触角早已伸入江湖,庙堂不便之事,自有草莽豪强代劳。那位大人,连天潢贵胄亦能说得上话。向来只遣心腹联络、从未亲闻其声的那位,今日竟破天荒地亲自开口,索要这个身怀异物的孤女?!
令金玉霄烦厌的环节复又重演。焚香,沐浴,更衣。婢子们将成把的香花异瓣粗暴掷入浴桶,馥郁浓烈几欲令人窒息。上好的迦南香仿佛不值钱般,于鎏金熏炉中炽燃,浓烟缭绕如毒瘴,辛辣的气息直冲口鼻,熏得他喉头紧涩,眼前金星乱迸。
他被精心妆点,裹入华服,如同一件盛装打扮的活礼,送到了顶层最是奢靡的一间厢房门前。
雕花门扉轻启,内里景象映入眼帘。
脚下是触感绵厚的西域织金地毯,四壁悬挂价值连城的古画,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占据一角,垂着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帐。
一人正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悠然啜饮碧绿茶汤,旁有佳人素手纤纤,轻拢慢捻着案上瑶琴。一把莹润生辉的玉骨折扇随意搁在紫檀小几上。满室沉水香幽浮,琴音泠泠,端的是一派富贵闲雅。
正是月诀。
他的样貌是明亮的、张扬的,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风流,仿佛天生就该供奉在锦绣堆里。
金玉霄木然立于门边,目光投向那衣饰华美、正慢条斯理以以墨玉镇纸压平宣纸的贵公子,不解其意。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他于此道全然懵懂。过往十年人生,除却被爹强按着习武,任何无用之技皆被厉禁染指。
他不知行礼为何物,只呆立原地。月诀眼波流转,挥手屏退抚琴佳人,饶有兴味地将他上下打量,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玉骨折扇遥遥一点。
“坐。”
金玉霄依言而行,大剌剌坐下,落座在那张雕工繁复的楠木圈椅中,姿态随意得如同置身自家凉席。月诀眉梢轻挑,神色更添几分玩味,语气暧昧如丝,“我让你坐的,可不是那把椅子。”
话音未落,那冰润的玉质扇骨已探来,轻佻地挑起金玉霄犹带稚气的下颌,凉意紧贴着他滑嫩的肌肤。金玉霄本能侧首欲避,月诀的手却如铁箍般倏然扣住他的后脑,迫他无处闪躲。华贵的织金锦缎擦过身侧,金玉霄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迫近。成年男子的身形带着迫人的气息笼罩而下。他本能地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雕花床柱,终是退无可退,跌入那柔软如云、却溢满甜腻脂粉香的锦衾绣褥之间。
月诀膝头强势嵌入他腿间,将他幼小身躯牢牢钉在原处。绝对的力道差距下,挣扎徒劳。那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带着狎昵意味和审视货物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探索。当触及身下隐秘异处时,月诀动作骤然一顿,眼眸掠过货真价实的惊叹,随即化为更浓郁的玩味。
“呵……”月诀低笑,气息拂过金玉霄耳际,“花晓那厮,竟真将‘阴阳返魂丹’予你用了……”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玩味,“此丹传闻能活死人,肉白骨,受药者一梦黄粱,须眉可变红妆。我昔日以黄金百两相求,他尚嗤之以鼻。你这不名一文的稚子,倒似牛嚼牡丹般囫囵吞了?他此番……当真是大方得紧。”
又是识得花晓之人。金玉霄心中漠然。这几日所遇之人,竟比他过往十年所见犹多。
爹弑母之后,无数次午夜梦醒,总将他从榻上扯起,耳提面命。教他莫问世事,紧守口舌,一字亦不可多言。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麻烦终是自寻上门来。
“你们,”金玉霄声音干涩,带着纯粹困惑,“说话时,都喜欢靠这么近?”脸上花晓金蚕划过的冰凉触感,仿佛还在。青楼耳光的技艺,同样是对着脸招呼。眼前这风雅贵公子,也是干杀人的行当?杀手都习惯凑近动手?
还是风眠好。剑光一闪,人已远遁。
月诀闻言,漂亮桃花眼微睁一瞬,随即笑意更深漾开,眼底深处却一片冷静审视。
“不是‘你们’,”他声线温润悦耳,刻意纠正,玉扇凉意重抵金玉霄颈侧肌肤,“按你识得的人算,我叫月诀,魇骨楼里,‘月’字号的杀手。”语气平淡如话天气。
金玉霄直勾勾凝望咫尺俊美容颜。对方温热气息拂过颈侧,激起细微厌恶战栗。他蹙紧眉头。这男人身上,嗅不到半分渴望的铁锈血腥气,唯有一股,金钱和香料混合的、属于繁华世界的浊息。比起夺命的杀手,他更像精于算计的富家公子哥。
月诀低笑,笑声磁性。指尖灵巧如蝶,倏地勾住金玉霄腰间细细罗带,轻轻一捻,青楼特制、薄如蝉翼的轻纱罗裳,束缚顿解。如同剥开层层精心包裹的贡品,衣料沿着身体曲线无声滑落,渐露内里。空气里弥漫无声压迫和一丝甜腻脂粉香。
“花晓既看重你,怎忍心丢你在此?”月诀唇几乎贴上金玉霄小巧耳廓,低语如毒蛇吐信,温热气息裹挟恶意,“难道不知,在此处,你迟早要经历这些?”狎昵手指缓缓抚过单薄肩头。
“我们之间……其实可更亲近些,你觉得呢?”那“我们”二字,咬得清晰暧昧。
话音未落,一股砭人肌骨的冰冷杀意,如实质毒针,骤然刺向月诀后颈死穴。他面色骤凛,风流姿态荡然无存,身形鬼魅疾旋。
“嗤啦——!”
布帛撕裂声刺耳响起。饶是他反应快如闪电,背上昂贵云锦衣料仍被利物划开一道长口子,皮肉绽开,一道殷红血线瞬间洇透碧色华服,烛光下刺目惊心。
月诀捂伤疾退两步,惊疑审视眼前孩童。金玉霄发髻散乱,乌发披肩,手中紧握一支犹带温热血渍的赤金凤头簪,眼神空洞如深井,握簪姿势沉稳,手腕绷紧,犹如握持名剑架势,直指人心。
果然,能被风眠花晓另眼相看,绝非庸常。方才那下若是经过花晓之手的淬毒簪子……一念及此,月诀不由得兴味盎然。他向来厌亲自动手见血,多在幕后运筹。这杀手身份,不过是他和楼主的交易筹码。他做一些事,楼主给他一些想要的东西。
眼前这稚龄幼女模样的孩童,杀意之纯粹,出手之精准狠辣,竟至如此惊人,密报所言金氏长子天资愚钝,简直是笑话。
“风眠呢?”嘶哑声音打破死寂,握簪的手稳如磐石。
月诀哑然失笑,抄起案上莹润玉骨折扇,“唰”地展开,动作优雅,扇面掩去眸中惊色,只余幽深。
“本公子就在眼前,你惦记的,却是另一男人?”语气刻意遗憾,风流蕴藉透一丝冷意,“看来在这温柔乡里待的日子还是太短,半点风情也不解。”
“他不来杀我了?”金玉霄追问,眼中纯粹困惑。
月诀广袖轻拂,玉扇在指尖灵巧转了个圈。“我与花晓寻你,无关楼务,纯属私趣解闷。风眠?”唇边冷峭弧度,毫不掩饰轻蔑,“那是块冷铁铸的杀人工具,红绡帐暖,翡翠衾温,他懂什么?他的世界,唯有任务二字。凭你现在斤两,还轮不到魇骨楼头号杀手亲自出手。”
“不如风眠。”金玉霄眼瞳映着案头跳跃烛焰,漆黑如吞噬光线的深潭。他略一思忖,微微偏头,补充道,“你们都不如他。”
黑衣剑客用满地尸骸作碑,为他凿开一扇淌着血光的窗。剑刃破空的弧度,清晰如冰面裂痕,照出他无所遁形的空洞。
月诀一怔,随即爆出清越大笑,声震屋瓦,浑身上下看不出半分愠怒。
“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现下总算明白花晓为何扔你在此不管!”他以扇骨轻叩掌心,笑得几乎溢出眼泪。
“他听此语,竟未衣袖一挥,毒你成水,实在稀奇!”好整以暇支颐,琥珀眼眸闪烁纯粹兴味,如见新玩物,他好整以暇支起下巴,眼眸闪烁着纯粹、如同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味,“来,说说看,我们哪里不如他?”
金玉霄似捕捉空气中微不可察气息。
“你们身上,”金玉霄声音沉滞,带着贪婪渴望,“没有血的味道。”
斩月劈风的杀招,他再也忘不了。
那能填满肺腑深处无尽空洞的铁锈腥甜,不够。能点燃眼底死寂荒原的、剑光映照下的猩红,不够。
恍惚间,宴席之上,撕裂黑暗的猩红剑光再现,宾客喉间温热液体溅上眼睑。或许,那个血色浸透的夜,他便已溺毙。溺毙于长剑搅动的无边暗红深渊。
月诀眼中那层玩味笑意倏然冻结,唇角弯起的弧度变得冷峭如刀锋。他向来不屑的、属于粗鄙武夫的腥风血雨,竟被眼前痴儿视为唯一来处与归途?这种认知何其诡异,又何其,属于那个世界。
玉骨折扇再探,扇柄不容抗拒托起金玉霄下颌,动作添了审视郑重与提防。
“好,”月诀声如冰泉滴潭,“本公子是该让你见识,何为真正世途险恶。免你下次被卖,还替人数钱。”
他目光如电,扫过金玉霄紧握发簪、指节发白的手,“我武功确不及风眠那冷铁,但这世事,非尽靠打杀可解。如你现在,”环视金碧囚笼,“身陷勾栏,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看你倒像是挺安分,呆得自在?那正好,就留在这里,仔仔细细体会一下,这销金窟里真实的人生滋味。”
话锋一转,如投诱饵:“比起你心心念念的长剑,”目光洞彻玩味,落染血簪上,“我倒觉你更似一把刀。剑有双刃,乃王侯将相的身份装点,而刀仅有单刃,是战场最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凶器。”
话音略顿,抛下玩笑般的许诺。“我应你,若你能凭己力,爬出此泥潭。便可见到风眠。”
花晓,你对这心血之作,能冷眼旁观至何步?月诀眼底掠过一丝冰冷、实验般的兴味。他广袖轻扬,皓腕微转,指节轻叩床畔小金铃。
清越铃声尚在奢靡空气回荡,数名彪形大汉已破门涌入,铁塔身躯堵死去路,蛮横压来。月诀脸上慵懒笑意瞬间敛去,换上冰冷不耐面孔。他用玉扇漫不经心指了指自己肩背处洇开的血色,语气森寒如九幽之风。
“天香楼调教的宝贝,竟敢暴起伤主?鸨母无能,掌柜失职。看来此楼东主,是时候该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