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这次囚禁金玉霄的所在,成了不见天日的暗房。没有其他疯癫的女人,没有门口看守,没有细碎的脚步,没有燃起的烛火,没有透进的微光,没有掠过的风声。
就连空气里,也滤尽了血腥与污浊的味道。空寂,只余纯粹的一片浓稠的、吞噬万物的黑,什么都没有。
金玉霄四肢被粗粝的麻绳死死绞紧在冰冷粗粝的木桩上。绳索深深嵌入皮肉,勒出紫黑的凹痕,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换来绳索更深层次的啃噬,仿佛要将他的骨头也一并捆碎。
整个人被倒悬着,头颅朝下,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太阳穴突突直跳,即便身处黑暗,他亦觉得,视野被压迫得一片血红。
湿漉漉的长发如同沉重的海藻,黏腻地垂落,发梢浸入下方刺骨的冰水中。那冰凉黏腻的触感紧贴着头皮,活像一具刚被打捞起的溺死水鬼。神经稍一松懈,向上竭力勾着的脖颈便卸了力,口鼻瞬间没入冰凉的液体里。身体被绳索牢牢禁锢,可活动的幅度极小,呛进去的水无法痛快吐出。他被迫呛咳几声,每一次呛咳都牵动勒紧的绳索,在皮肉上磨出新的火辣辣的痛楚,那股泛酸的窒息感,如同他此刻悬空的□□,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折磨着每一寸感官。
浪荡公子那身华美衣饰上繁复的纹路,仿佛还烙印在他赤裸的、被绳索摩擦得火辣辣的肌肤上。他想起了笑里藏刀的月诀,想起了阴阳莫测的花晓,还有,最鲜明烙入脑海的,那柄扬起一轮猩红血月的剑。
为什么这些人都不直接杀了他?留他一条性命,究竟有何用处。
他的世界原本是灰暗的,在彻底浸透血色之后,却猛地撞进了纷繁刺目的光亮色彩,刺激得他无所适从。
金玉霄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胸腔里被倒悬压迫得沉重欲裂的心跳声。发间水珠,宛如粘稠的血液,一滴、一滴,缓慢而清晰地坠落在地的水滴声。他本就不擅思考的头脑,几乎要被接踵而至的变故和身体持续的折磨彻底耗尽。
闻过那滚烫腥甜的味道以后,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对街边的摊贩,青楼的打手,乃至习武的师父,都激不起分毫杀意?像一块躺在砧板上的死肉,任人宰割,由人摆布。
那些人……太弱了。
为什么对月诀却能瞬间激起杀意?那时他对自身处境毫不关心,只觉得对方空门大开,不下手实在可惜。
他想要这衣着华贵的公子,用滚烫的鲜血,浇灌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杀手,魇骨楼。他细细咀嚼着这两个词,如同品味珍馐,而后心底竟如状元及第的科举试子般,涌起一阵冰冷的狂喜。
原来一直在他心底横冲直撞的、无法名状的冲动,是野兽的杀戮本能啊。习武时,师父教导他,总是点到即止。那些劈砍花招,都对着沉默的木桩子练,哪有跳动的鲜活脉搏、温热躯体,一剑下去喷溅的血浆来得有意思?
金玉霄被捆缚得四肢早已失去知觉,从最初的针扎般刺痛,到后来的麻木肿胀,再到此刻仿佛已经坏死,与那冰冷的木桩融为一体。手脚连一丝动弹的力气都已丧失。唯有绳索勒入皮肉的钝痛和倒悬带来的颅内压力,如同沉重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意识。
心下却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被骤然搬开,一片异样的、带着血腥味的畅快。
月诀,花晓,还有……风眠。若能保全一命,不知将来是否会有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斩于剑下?想到他们濒死之际,脸上酿出的表情会是何等年份的醇厚美酒……
五感混沌,犹如被厚重棉花塞住耳目的金玉霄,在极致的黑暗与身体持续的痛楚中,竟寻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往日被爹强逼着练武的日子历历在目,金褚仪不该误以为他的儿子能传承什么正道侠名。光耀门楣,独步武林,名声财富,那些他毫无兴趣。
他只渴望旁人喉间心头那一点滚烫的猩红,只愿在惊惧的眼瞳中,映出自己真实的倒影。
一具渴望杀戮的野兽,那才是他剥去所有外壳后的本质。金褚仪的儿子,金家长子的身份,不过是他投生时,随手按上的一副躯壳。
若非被抛入这纷乱繁复的外界,他怎能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生父的可笑?
分不清白昼黑夜,透不进一丝光线的密室中,他嘴角弯出一个自己都无法看见的冰冷弧度。刺骨的冰水寒意早已顺着浸湿的发梢钻入骨髓,每一次口鼻的没入都带来新的冰冷冲击,四肢被勒紧的地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箍住,冰冷与灼痛交织。他的心却如熔岩般滚烫燃烧。
一阵清冽的雪松药香,悄然沁入他窒闷的口鼻,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在此刻却是催命的毒药。绷紧如弦的脊背仿佛被按下了松懈的开关。口鼻再次沉入倒悬头顶下的冰水中。浑身脱力,他连挣扎的力气都凝聚不起,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液体将他吞噬,钻入七窍,意识在轰鸣和身体的沉重痛楚中逐渐模糊。
就在他以为生命将在此刻终结时,一双柔软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猛地拽住了他披散、浸湿、如同深海水草般纠缠的长发。动作粗暴,毫无怜惜,如同拖拽一把肮脏的拖布。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要将发根从皮肉里拔起,这新的刺激暂时压倒了绳索的钝痛。
那触感与味道太过熟悉,他虽目不能视,脑中却清晰勾勒出那双手的纤细窈窕,以及涂抹其上、鲜艳如初凝鲜血的朱红丹蔻。
四肢陡然一松,绳索坠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异常清晰,他却听不到那不速之客丝毫的呼吸与挪动声。长时间的捆缚几乎废掉了手足,骤然松开的瞬间,血液回流带来万蚁噬心般的刺麻剧痛,落地时他只能听天由命,身体会摔成何种扭曲形状,是否会脊柱弯折沦为废人,都未可知。
不料,他却跌进一个萦绕着奇异幽香的怀抱里。那人竟不嫌弃,他身上淋漓的冰水,想必已将那袭红衣浸透大片,如同新涌的鲜血,沉沉覆盖上旧日的华裳。
他四肢瘫软如泥,刚获得氧气的口鼻唇齿,仍被液体带来的酸涩紧紧禁锢。被勒紧的四肢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残留着绳索形状的麻木与刺痛。金玉霄发不出像样的言语,唯有无力地倚靠在来人的衣襟前。在那人怀里静默片刻,他不挣扎,那人亦不推拒。
待呼吸稍稍顺畅,指尖恢复些许知觉,手掌能勉强抬起挪动。他用指尖,颤抖地,在那人微凉的衣料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花、晓。”嘶哑的嗓音试探着吐出这个名字。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哪个旁人识得他。月诀授意将他投入此地,应不会亲自来解救,这是他们开启的游戏,月诀不会率先结束。
抱着他的人,听见这声呼唤,似乎极其受用。不仅没将他扔下,反而将他往怀里更紧地拢了拢,如同逗弄一只无力扑腾的幼兽,指尖若有若无地滑过他冰冷的脊背。
花晓身形虽较寻常男子纤细窈窕,腰肢不盈一握,婀娜如女子,但真与女子相比又足够高挑。此刻一副幼女之身的金玉霄伏在他怀中,恰似羽翼尽湿、无法归巢的雏鸟,瑟缩在人的掌心,命运全然由对方拿捏。
金玉霄湿透的乌发,滴滴答答,在地面敲出清晰的水声。花晓任由那冰水在心口处的衣襟蔓延、洇开,宛如无声淌下的泪痕。
花晓的声音不复上次发怒时的低沉阴鸷,又变回了淙淙流水般的清脆悦耳,气息若有若无拂过他耳廓,“怎么,傻子会开口了,知道谁才是你的救星。若你张口求求我,话说得好听些,把你带出这牢笼,也并非不可。”
“你是老鼠吗?哪儿都能钻进钻出。”金玉霄用童稚无邪的嗓音,吐出状似恶毒的言语,其真意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花晓手一松,他跌落在地。手脚知觉尚未完全恢复,只能狼狈地连滚带爬,勉强直起身。
“那连续被人关进牢里的你,连臭虫还不如。”花晓轻哼一声,随即又觉与这黄口小儿斗嘴实在无趣,漆黑一片,目光却未曾离开他狼狈的身影,“几日不见,你倒和月诀学得油嘴滑舌,性子不再像个死木头桩子了。可惜,学得不像,倒显出几分笨拙的可怜。”
“我说什么,你会记挂在心上吗?”金玉霄在绝对的黑暗中歪了歪头,彼此看不见,只能凭借空气中细微的气流扰动,判断对方的动作。
“呵。”花晓又是一阵轻蔑的短促笑声,“你都家破人亡了,还以为自己是昔日金尊玉贵的少爷?把自己抬得倒高,莫非真认了我做你娘亲不成。”
“娘亲。”金玉霄语调平淡无波,毫无羞赧之意,仿佛那个被生父亲手掐死的女人,早已被抛诸天外。
他和月诀在进行一场赌局,赌注是风眠的一面之缘。本就是场不公平的赌局,他的身家性命都被拿捏住,月诀想要毁约,只需要一个念头,金玉霄却笃信男人摇扇时的话语,不疑有他。
他只想再见一次,那武艺臻于极致、清光凛冽的剑影。
于是他问向花晓:“你带我出去,能见风眠吗?”
刹那间,金玉霄感觉到密闭的黑暗中陡然滋生一股刺骨的凉意,那奇异的香味骤然变得浓郁粘稠,如同实质的、带着獠牙的凶兽气息,向他凶猛扑来,瞬间攫取了他的呼吸,眼前金星乱迸。环绕他的怀抱也骤然收紧,带着惩罚性的力道。
花晓的声音陡然变得咬牙切齿,男声低沉阴冷:“你吃了我的药,便是我的人!风眠那家伙,不准再提!”他捏住金玉霄的下巴,迫使他转向声音的方向,“他不会有兴趣带孩子,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事。即便你一心求死,他也绝不会杀任务之外的人,绝不做任务之外的事。金错刀已带回楼中,独独一个你,付不起让他出手的代价。”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体。过长的、带着锐利弧度的指甲,在金玉霄脆弱的颈项要害处危险地摩挲,充满威胁的意味,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冰冷的利诱。
“瞧你这模样,从黄毛小子,蜕变成了十足的丫头胚子,转化得极好,我的药没白费。我要把你带进丹房,炼成人蛊,日日受蛊虫钻心蚀骨之苦。你还小,可塑之才远胜你那没用的爹。由你这般年纪,蛊虫开始拓宽经络、钻营丹田,待到双十年华,内力便能媲美一代宗师。你爹无福消受的福气,正好让你这做儿子的,好好体会体会。”指甲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凉意。
“然后呢?”金玉霄平静地问。
“武林中人,哪个不渴望登峰造极?为更进一步,抛亲弃友者不胜枚举。有了绝顶武功,便有了地位、荣耀、富贵。香车美人,众人拥簇,不过唾手可得。”花晓言语间意有所指,手指滑过他单薄的肩。
“我能变得同风眠一样吗?”金玉霄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细微的、近乎虔诚的波动。有朝一日,他能挥出那样斩碎星辰的剑吗?
自从见过那柄饮尽鲜血、劈斩夜星的剑后,世间其余一切,于他皆如尘土。未曾见过明珠,或可把碎石当宝,一旦得见那武学与杀戮的极致化身,余生所有可能,便都成了黯淡无光的将就。
风眠的剑,是他唯一能想象的、生命终结该有的形态。
花晓一时语塞,被这纯粹的、指向他人的狂热钉在原地,随即变化的男声里带上几分被冒犯的冷硬。
“那……要看你的武学根骨。金褚仪那老匹夫,总想将你我隔开,怕我透露些你不该听的,童言无忌,你朝旁人再吐些不该说的,他德高望重的侠义形象,就要碎个彻骨了。我岂能由他摆布?你日日泡在演武场晃悠,我不想看都不行。你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花晓的目光仿佛穿透黑暗,审视着怀中这具他亲手雕琢的作品。
寻思半晌,花晓带着一丝刻薄的无奈吐露评语:“天资平平,花拳绣腿。”
“莫说与风眠相提并论,便是我们之中武艺最末的月诀,他若认真起来,也是你望尘莫及的。你能伤他,纯属他对你这副幼女皮囊,狠不下心肠。在风月堆里打滚的公子哥,怜香惜玉惯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对着你这半个女人的身子,又被柔弱外貌迷惑,自然玩得疏忽大意。”似想碾碎金玉霄那不切实际的妄想。
花晓的声音忽又转回清脆女声,带着幸灾乐祸的调笑,“看你叫我一声娘,不知你因何执着风眠,劝你一句,死心吧。血肉凡胎,怎能与剑魄凝成的精魂相比?他的强,在魇骨楼历代轮替的首席之中,亦是首屈一指,超越了过往所有,至今无人能及。”
他的剑,是规则本身,是生死的界限。这长他人志气的赞叹,花晓吞进了肚,没有说得出口。
见强行威胁不通,花晓语气一转,变为诱哄。他再次将金玉霄揽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温柔,细细安抚,甚至将他打结的湿发一缕缕耐心梳开,指尖有意无意擦过耳廓颈侧,宛如最慈爱的母亲抚慰受惊的孩子,却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跟了我吧,有我护你周全,也不算亏待。”声音柔媚如丝,“你该明白,你这具稀罕的身子,是多少饿狼眼中的肥肉,环伺的危机无处不在。你这不懂变通、专惹生气的性子,留在此地,下场只会和那些枯败发狂的女人一样,沦为论斤称卖、供人玩弄的物件。玩烂了,便被一脚踢开,任其腐烂。腐烂在青楼地牢,或是某位达官贵人的府邸深处,又有何区别?”
怀抱是暖的,话语描绘的未来却冰冷刺骨。
死,至少要烂在他的丹房里。
金玉霄趁彼此贴近,悄然抬手,摸向花晓那半张被面具遮蔽的脸。初见时用婚服盖头遮掩,他毫不在意,再次相见,花晓亦以铁面覆住半容。直至此刻,他陡生探究之心,对这反复无常、又对他格外上心的存在。
手指尚未触到记忆中那细腻滑软的肌肤,手腕便被花晓猛地钳住!力道之大,金玉霄毫不怀疑,自己腕上除了绳索的勒痕,顷刻间又会多出一道深紫的指印。
花晓的声音瞬间从清脆悦耳的女声,变为了低沉阴冷的男声。金玉霄摸清了规律,每次花晓动怒,嗓音便会如此切换。
“你不要命可以,我千金不换的药,可不能白白浪费在一具烂臭的腐尸上!”气息喷在耳后,带着怒意。
“你没戴面具。”金玉霄瞬间明白了花晓变脸的缘由,冰冷铁面不在,指尖未感到凉意。
“你的胸膛平坦如青楼的门槛,分明非是女子,为何执着于做我娘亲?”他抒发出对这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后娘的好奇。
花晓男性的声线带着阴恻恻的寒意,贴着他耳廓,一字一句低语:“眼下你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自己不清楚?我不是告诉过你,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话语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金玉霄恍然大悟,难得说出符合这年纪孩童的懵懂话语,却几乎让紧贴着他的花晓,当场将怀中这具他耗费心血的作品捏碎。
“你不是女人,那我也不是。原来我不是被我爹女扮男装养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