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急诊楼顶的白鹤 ...
-
在苏棠的悉心照料下,程述白的高烧逐渐退去,他的意识也渐渐清晰。他开始注意到病房里那些细微的声响:窗外的风声、远处的车流声,还有苏棠轻柔的脚步声。每一次她走近,他的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速,仿佛在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奇迹。
苏棠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业和关怀,她更换敷料时的细心,她调整床头角度时的体贴,甚至她为他准备食物时的耐心,都让程述白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他的存在,还有愿意为他付出。
窗外的玉兰在风里轻轻摇曳,阳光透过百叶窗的光栅,在程述白低垂的眼睫下投下颤动的阴影。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苏棠收拾完用物,目光无意间扫过床头柜上那本边缘磨损的素描本。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那幅画,那幅在樱花纷飞的街角,差点成为他生命终章的未完成之作。
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份被血污和急救掩盖的好奇,在此刻沉静的病房里悄然复苏。她抬起眼,看向那个深陷在病痛与隐秘痛苦中的男人,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试探;
苏棠:“程先生…”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那天在樱花树下,你画板上那幅没完成的画…急诊楼顶的白鹤。后来,完成了吗?”
程述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摇曳的玉兰上,仿佛没听见。炭笔被他紧紧攥在左手掌心右手被厚敷料包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发酵,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重量。苏棠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加速,那沉默像无形的墙,将她刚刚那句试探撞了回来。一丝尴尬悄然爬上她的脸颊,她微微抿唇,准备为自己的唐突道歉。
苏棠声音低了些,带着清晰的退意:“抱歉,是我唐突了。那是你的创作,我不该……”
“不是‘它’。”
程述白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瞬间切断了苏棠的道歉。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不再是涣散的,而是凝聚成两道幽深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探照灯,直直地、毫不避讳地锁在苏棠脸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被触及核心领域的戒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
他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时间仿佛被拉长。苏棠甚至能看清他烧红的眼睑下细微的血丝,和他干裂唇瓣上一道新鲜的小裂口。他紧攥着炭笔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更加突出。
就在苏棠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注视逼得移开目光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被高热和情绪灼烤过的干涩。
程述白:“…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掠过苏棠,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落回了那个樱花纷飞的黄昏,“…是‘他’。”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苏棠以为这就是全部答案。他才又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是我在时间流沙彻底陷落前…抓住的最后一缕光。也是…唯一能证明…”他的声音陡然哽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烧红的眼底瞬间漫上一层痛苦的水光。
他猛地别过脸,重新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和玉兰,下颌线绷得死紧,将后面更致命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压抑着巨大痛苦和孤独的背影,以及那句在寂静中反复回荡的、破碎的定论:“…‘他’对我,意义非凡。” 苏棠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
抱歉地说:“你的烧已经退了,现在好好休息,若感到不适,请随时按下呼叫铃。”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记录本,转身走向护士站。
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绪,也需要给这个背影一些空间。苏棠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她,作为一名护士,她的职责是照顾病人的身体,而不是探究他们的灵魂深处。
回到护士站,苏棠开始认真地记录着病人的最新情况。她知道,尽管她不能深入理解每个人内心的挣扎,但她可以确保他们在这里得到最好的照顾。她细心地检查了药物清单,确认了下一次的治疗时间表,然后将记录本放回了指定的位置。
在完成工作后,苏棠再次望向窗外,那刺目的阳光和玉兰依旧,但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她知道,无论那个人心中藏着怎样的痛苦和孤独,生活还得继续。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下一个需要她帮助的病人。
晨光微曦,七点十五分,苏棠正欲在梦乡中的程述白额上轻放体温计,不经意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一幅画作上,细细端详——正是那张急诊楼顶白鹤的清晰照片!角度精准,连炭笔的肌理都清晰可见。
程述白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轮廓。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得不像高热病人,带着灼人的力量一把攥住苏棠正要收回的手腕!体温计“啪嗒”掉在床边。
程述白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和沉甸甸的压迫感:“…你拍了‘他’?”
他死死盯着她,烧红的眼底风暴凝聚,不再是涣散,而是锐利得能刺穿灵魂,“什么时候?抢救那天?还是…后来?”
苏棠手腕被他滚烫的掌心箍得生疼,心跳如擂鼓。她没料到会被当场撞破,职业性的冷静面具瞬间出现裂痕。
苏棠试图挣脱,声音竭力维持平稳,但泄露了一丝紧绷:“程先生,你烧糊涂了,放手!这是医疗观察需要……”
程述白手指收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身体因愤怒和激动微微前倾,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观察?观察什么?!观察一个快死的人…最后挣扎着画了什么?!”
他猛地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她白大褂的口袋,“手机给我!”
苏棠的呼吸一滞,她知道此刻的程述白已经不是平日里那个才华横溢的画家,而是被病痛和某种强烈的情绪所驱使的病人。她试图用理智去平息他的怒火,但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衡量着是否应该交出手机。
“程先生,您需要冷静下来。” 苏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那幅画是我在抢救结束后发现的,它对您来说可能有特殊的意义,但对我而言,它只是您在无意识前创作的作品。我拍下来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您的病情,这在医学上是常见的做法。”
程述白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他紧握苏棠的手腕并未放松,但眼神中的风暴似乎开始平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松开了手,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我…我可能真的烧糊涂了。”
苏棠轻轻揉了揉被握得发红的手腕,她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让程述白重新信任她,以便更好地进行治疗。她捡起体温计,再次给他量体温,同时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程先生。您现在需要休息,我会在这里陪着您,直到您完全康复。”
程述白闭上眼睛,似乎是在接受苏棠的安慰,又似乎是在与自己的内心斗争。而苏棠则在心里默默记下,要更加小心地处理与病人的关系,尤其是在他们处于脆弱状态时。她知道,作为一名医护人员,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同理心和耐心。
待苏棠离去不久,他随即拨通了院长的电话,申请请假,说明自己将于上午九时离院,前往参加一场画展。
院长客套了几句,表达了几分关切。
消毒水味混着晨间喧嚣,护士站电话铃与推车轮声交织成白噪音屏障。
苏棠正核对程述白最新血象报告(白细胞计数15.8×10?/L,C反应蛋白32mg/L),护理板夹边缘被捏出凹痕。
在程述白致电院长后十分钟,科室张医生疾步走来,金丝眼镜后眉头紧锁,手中平板显示着刚收到的院长特批邮件。
张医生指尖敲击屏幕,声音压着愠怒:“苏棠,程述白一小时后离院!你立刻给他办临时出院!”
苏棠倏然抬头,血象报告单在指间哗啦作响:“离院?他体温刚退至37.8℃,静脉炎红肿未消,虎口伤口培养结果还没…”
张医生抬手截断话头,镜片反光遮住眼神:“院长亲自批的!画展策展人是法国领事夫人,涉及外事形象!” 平板塞进苏棠怀里,邮件末尾鲜红的院长电子签刺痛眼帘,“给他备好口服抗生素、退热栓、便携监护仪——VIP患者的需求,就是医院的最高医嘱!”
苏棠指尖掐进掌心,护理板夹金属边沿硌着指骨。她盯着平板屏幕上“准予离院”的批文,血液冲上耳膜。
苏棠声音淬着冰碴,每个字都钉在医疗规范上:“主任,这是纵容自杀!他左手留置针静脉炎评级Ⅲ级,随时可能发展成脓毒血症!更别提PTSD未控状态下进入千人展厅的…”
张主任猛地逼近,白大褂下摆扫过治疗车,压低的声音迸射火星:“苏棠!收起你的救世主情结!” 手指戳向VIP病房方向,“那位是程氏集团的独子!他躺在这的每一分钟,损失的是医院明年三千万的科研捐赠!”
张主任抽出夹在平板后的免责协议,“啪”地拍在苏棠胸口:“让他签了这个!所有后果程家自负——这就是你要的‘免责’!”
苏棠低头看着协议,纸张边缘割着指尖。晨光穿过玻璃,在她睫毛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苏棠抬起眼,瞳孔里最后一丝温度熄灭:“…所以医疗底线,终究抵不过程家支票上的一个零?”
张主任面色铁青,抓起苏棠胸前护士表链逼她直视自己:“看看时间!你只有四十分钟!” 金属表壳压进她锁骨,“要么亲手送他走——要么我换人来送你走!”
苏棠沉默地抽走协议。转身走向VIP病房时,鞋子踩过地上一张飘落的血象单——“感染指标危急值”的红色警示条在晨光中刺目如血。
消毒水味混着未散的硝烟,晨光将免责协议照得惨白如讣告。苏棠捏着协议的手指骨节绷紧,纸缘在掌心割出深痕。
苏棠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锁“咔哒”扣死。程述白正费力地给画筒系皮带,高热让动作笨拙如提线木偶。他闻声抬眼——
程述白敏锐捕捉到她眼底未褪的红血丝与下颌绷紧的线条:“苏护士的‘职业圣光’…今天被医院穹顶的灰霾吞了?”
苏棠径直走到床边,将免责协议“唰”地展平在《蚀刻时光》画稿上。“患者强行离院风险知情同意书”的加粗标题,盖住了深海沉钟。
苏棠指尖重重点在“脓毒血症致死”条款,声音淬着冰渣:“签字。画展结束前,你的命就拴在这张纸上。”
程述白目光扫过她掐出白痕的指尖,突然轻笑:“这么重的杀气…张主任用三千万的支票,碾碎了你救死扶伤的牌坊?”
苏棠瞳孔骤缩,协议边缘被攥出裂痕:“…程先生签完字,尽可以继续用支票擦眼泪。”
程述白突然探身抓住她左腕!袖口被扯高——一弯新鲜的青紫指痕盘踞在她小臂,赫然是张主任钳握的印记!
程述白拇指摩挲伤痕,眼底风暴翻涌:“他弄的?” 体温飙升让掌心滚烫,紧贴她冰凉皮肤,“为了逼你…送我进焚化炉?”
苏棠触电般抽手,白大褂袖管“刺啦”撕裂:“留置针静脉炎三级!再碰颜料桶,这双手可以直接送标本科!”
程述白盯着她仓皇后退的鞋跟,嘶声低笑:“标本?苏护士现在…倒像被钉上展台的蝴蝶。”
便携监护仪突然尖啸!程述白心率飙至140,咳出的血沫溅上苏棠袖口。她本能地扑去扶他,却被他反手攥紧腕骨。
程述白喘息着将断成两截的炭笔塞进她掌心,笔尖染着他的血:“…要拦我…就用它捅穿我心脏。”
“…车在东门。” 她抽回手,将断笔扔进医疗垃圾桶,“…我会在除颤仪旁边…等你的尸体。”
在前往画展的路上,苏棠实在是疲惫不堪,竟然沉入了梦乡。程述白瞥了一眼。苏棠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平缓而均匀,她的睡颜显得格外宁静。
程述白让司机放慢了车速,他不想打扰这份难得的安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似乎也随着苏棠的呼吸起伏,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程述白轻轻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确保她不会因为车内的冷暖变化而醒来。
车窗外,城市的喧嚣似乎与车内隔绝,苏棠的梦境仿佛是一片宁静的海洋,她沉睡的容颜就像是一朵在波涛中静静漂浮的睡莲。
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程述白轻声地将苏棠唤醒,她缓缓地睁开双眼,眸中残留着几分迷蒙。苏棠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随即带有些许歉意地说:“对不起!”
程述白如同自动播报器一般宣告:“苏护士,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无需再陪伴我。”
“那怎么行,你的情况 still 很危急……”
程述白语气坚决:“回去吧,我自己能够应对。”
苏护士眉头紧锁,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但还是尽力保持专业态度:“程先生,您的病情不稳定,仍有突发状况的可能。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程述白微微一笑,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苏护士,我理解你的职责所在,但请相信我,我有我的方法。”
苏护士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既然您坚持,我会尊重您的意愿。但请记住,一旦有任何不适,请立即联系我们。”
程述白点头:“当然,我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