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发作! ...
-
水流声嘶吼。
苏棠站在洗手池前,冰冷水流冲刷血手。猩红在瓷盆蜿蜒如罪河,许久才露出苍白底色。
程述白僵在门缝阴影里。
病床护栏在他掌心呻吟变形。他死死盯着水流下的背影——单薄、浴血、摇摇欲坠,却如山岳镇守阴阳之界。
喉结痉挛滚动,一个破碎的音节挣出干涸的唇:“…妈…妈…”
那声呓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充斥着血腥与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却在他自己的颅腔内引爆了沉寂多年的火山。
嗡——
尖锐的耳鸣瞬间吞噬了所有现实声响。眼前洗手池边的苏棠变得模糊、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血色水幕。取而代之的是——
铺天盖地的猩红!不再是醉汉的动脉血,是粘稠的、带着汽油味的、从破碎挡风玻璃下蔓延开来的温热液体,浸透了他的球鞋。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不再是担架床的噪音,是车辆骨架在巨大冲击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死亡呻吟。
那只手!不再是苏棠浸在冷水下苍白的手,是一只沾满血污、颤抖着、用尽最后力气抚上他脸颊的手!指甲缝里嵌着细碎的玻璃碴,冰凉的触感烙印在灵魂深处!
“述白…别看…”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此刻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蜗里反复回响、放大,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
“呃…!” 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从程述白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松开几乎要捏碎的被子,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陷进发根,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佝偻,像一尊被无形重锤击垮的脆弱石膏像。轮椅因他突然卸力而向后滑动了一小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声音惊动了苏棠。
水流声戛然而止。她倏然回头,沾着水珠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拭净的血痕,眼神在疲惫的底色上瞬间绷紧成职业性的锐利探照灯——锁定在VIP病房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上。
没有犹豫。
她甚至来不及擦干手,几步冲到程述白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痛苦蜷缩的身体齐平。那双刚刚还在血泊中搏命、此刻犹带湿冷寒意的手,本能地、轻柔地覆上他紧抱着头的手腕。
苏棠声音压低,带着急救特有的、能穿透混乱的清晰和稳定:“程先生?程述白!看着我!哪里不舒服?心口疼?还是头痛?” 她快速扫视他的面色、唇色,手指下意识去探他的颈动脉——搏动快得惊人!
程述白身体剧烈一颤,仿佛被她的触碰烫到。他猛地抬起头,撞进苏棠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刚刚还倒映着血泊的暗红,此刻却像沉静的深潭,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的狼狈、恐惧和……濒临崩溃的脆弱。
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血……到处都是血……别碰我!脏……妈妈……她的手……全是……”他语无伦次,瞳孔涣散,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混合着眼角渗出的生理性泪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的,带着绝望的腥气。
苏棠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单纯的心脏不适或术后虚弱!这是——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发作!结合他虎口那狰狞的咬痕,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在她脑中成型:童年车祸,母亲在血泊中逝去,而他就在现场。
苏棠没有试图挣脱他铁钳般的手,反而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坚定地、安抚地覆在他冰冷颤抖的手背上,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程述白,听我的声音!这里是仁和医院,VIP三号病房!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分!我是苏棠,你的责任护士!你非常安全!看着我的眼睛,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血,没有车祸!” 她刻意强调时间、地点、身份,用坚实的现实坐标拉回他飘散的魂魄。“感受我的手,它是干净的,水洗过了。感受你的手,它在轮椅上,在我的手里。跟着我呼吸,吸气——慢一点,深一点——”
程述白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苏棠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她覆盖在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上——指节修长,皮肤因为冷水冲洗和用力而微微发红,但确实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再看向自己紧抓着她的手腕——骨节凸出,青筋暴起,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虎口处,那原本已经结痂的月牙形咬痕,因为刚才极度用力的抓握和挣扎,再次崩裂开来,新鲜的、刺目的血珠正缓慢渗出,染红了他自己的指节,也沾染了她腕间的皮肤。
那抹鲜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他仿佛再次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和血腥味!
“啊!” 他像被毒蛇咬中般猛地甩开苏棠的手,身体因反作用力狠狠撞在轮椅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又看看苏棠腕上那点刺目的红痕,再看向她沉静却带着洞悉一切力量的眼眸……巨大的羞耻感如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他不仅在她面前彻底崩溃,像个疯子,还用自己的污秽弄脏了她!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这一次,他咬的是自己的嘴唇,用身体上的疼痛来压制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呜咽和绝望。“对……对不起……脏……”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我厌弃。
一片死寂。
只有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和极力克制的哽咽,在冰冷的走廊里回荡。
苏棠慢慢收回手,腕间那点属于他的血迹温热而粘腻。她看着他蜷缩在轮椅里、如同受伤幼兽般颤抖的背影,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离开。
她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血色月光退潮后的狼藉沙滩上,为他暂时隔离出一小片阴影,允许他崩塌,允许他喘息。
待那剧烈的颤抖稍稍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时,苏棠才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一片羽毛:“程述白,你需要回床上休息。你现在很虚弱,需要保暖。”*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有直接触碰他,而是稳稳扶住轮椅,将他轻轻推回床边。然后,用沉稳而有力的动作,支撑着他几乎虚脱的身体,将他安顿回病床。取来体温计,“来,测一□□温。”
窗帘半掩,月光被稀释成朦胧的银纱。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节奏,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程述白像被抽去骨头的困兽,在苏棠沉稳的支撑下,虚脱地陷回病床。冷汗浸透了他的鬓角,高热带来的潮红取代了之前的惨白,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脆弱美感。他闭着眼,胸膛急促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苏棠的指尖刚刚触到他额角的肌肤,便被那惊人的热度烫得心头一紧。
“烧得很厉害。” 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但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她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他安置好,拉高被子盖住他因冷汗而微颤的身体,只留出右臂。“别动,测个体温。” 电子体温计冰凉的探头无声滑入他腋下。
程述白没有睁眼,只是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高热像一层厚重的迷雾包裹着他,意识在闪回的血色地狱与眼前冰冷的现实间沉浮。他能感觉到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带着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医院的冷冽,奇异地中和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想象中的血腥气。
程述白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高热的干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困惑:“…血…脏…你…为什么…要碰…” 他含糊地呢喃,这个“脏”字,裹挟着他对自身伤口、失控崩溃的记忆、以及那场血色梦魇的所有恐惧和自我厌弃。
苏棠正用棉签沾了生理盐水,动作极轻地擦拭他咬破渗血的下唇。闻言,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轻缓了些,声音如月光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体温计不算碰。至于血……” 她顿了顿,棉签小心地避开伤口,“血不脏。它是热的,是生命还在流动的证据。它证明你的伤口在抗争,在试图愈合。就像我们刚才在走廊上拼命按住的那个伤口,流出的血是热的,说明他还有救。”她用了一个他刚刚目睹过的、极具冲击力的现实例子来回应他抽象的恐惧。“脏的,是那些袖手旁观、只顾猎奇的眼睛和手机镜头。”这句话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在程述白混乱的心上。
体温计发出“嘀嘀”的蜂鸣。苏棠取出查看,眉头微蹙:
“39.8°C。伤口应激加上之前的感染,炎症风暴起来了。”她放□□温计,拿起准备好的冰袋,用柔软的毛巾仔细包裹好,却没有立刻放在他滚烫的额头,而是先用自己的手背内侧试了试温度,确认不会过激,才轻轻贴上去。“冰敷降温会有点刺激,忍一忍。必须把温度降下来,你的心脏负荷太大了。”
冰凉的触感激得程述白身体一颤,混沌的思绪被刺穿一个洞。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苏棠的脸上。月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而沉静,鼻尖有细小的汗珠,颊边还残留着一道未完全洗净的、极淡的血痕——那是属于醉汉的,却在此刻,奇异地成为她浴血奋战后的勋章。
有什么东西,在他被高烧和创伤反复炙烤的心尖上,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
程述白目光落在她腕间,那里有一小块皮肤被自己之前抓握时留下了浅浅的淤痕,旁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红印——属于他的血。
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高热特有的黏连和一丝奇异的柔软,以及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你的…手腕…疼吗?”他问的不是她擦伤的手腕,而是那双刚刚在血泊中搏命、此刻却为他擦拭伤口、敷上冰袋的手,以及被他弄伤的地方。他第一次主动将注意力从自身的痛苦转向了给予他帮助的人。
苏棠擦拭他虎口崩裂伤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抬眼撞进他烧得发亮却异常专注的眸子里,那里面不再是抗拒和恐惧,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探究的…脆弱关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她平静的心湖上漾开。她垂下眼,继续处理伤口,语气平淡却带上了一种微妙的温度:“抢救的时候,只想着怎么按住动脉,顾不上疼。现在?嗯,手腕是有点酸,手指也发僵。”
她诚实地回答,没有故作坚强,然后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将焦点重新拉回他的需要上:“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体温和心率。炎症不退,你的心脏会更难受,那些…不好的画面,也会更容易找上你。闭眼,休息。”
她拿起新的敷料,覆盖在他重新渗血的虎口上。指尖无意间拂过他冰凉的手背肌肤。
那一点微凉的触碰,像电流般窜过程述白灼热的神经末梢。
程述白在冰袋的凉意和高热的夹击中,意识又开始飘忽。他看着她低垂的侧脸,月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内心那个关于“脏”和“不配”的巨大黑洞再次张开,他喃喃地,像在问她又像在问命运,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承载着千钧重负:“…为什么…不嫌我…脏?”这个“脏”,包含了太多:他崩溃的狼狈,他自残的伤口,他深藏的血色记忆,他可能“不配”被如此干净对待的灵魂。
苏棠正在贴敷料边缘的手指稳稳停住。她抬起头,目光如清冷的月光,却又带着穿透灵魂的力度,直直看进他迷茫的眼瞳深处,没有丝毫闪避。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和一种近乎宣言的坚定:“程述白,在我的病房里,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只有需要护理的病人,没有‘脏’的人。”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他覆盖着敷料的虎口,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又不失温度的确认,“这里,是伤口。需要清创、需要包扎、需要愈合,仅此而已。就像……”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床头柜上那本合拢的、沾着一点颜料的素描本,仿佛在寻找一个他能理解的隐喻,“就像画布上不小心滴落的颜料,对画家来说,它是瑕疵,还是…可以被覆盖、被转化、甚至成为作品一部分的起点?”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程述白高热的混沌!
画布…颜料…起点?
他从未想过,自己视作耻辱和污秽的创伤与伤口,在她口中,竟能拥有如此…中性甚至带着一丝可能性的解读?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基于现实的冷静认知和…一丝近乎哲学的引导?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看待自身伤疤的角度,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封闭的世界。
他怔怔地望着她,忘记了高热的眩晕,忘记了唇上和虎口的刺痛。冰袋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却仿佛点燃了心底某种更深的、陌生的火焰。那火焰烧得他喉咙发干,心跳在监护仪上陡然加快了几个节拍。
苏棠看着监护仪上突然飙升的心率,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和纵容: “心率又快了。看来烧糊涂了,话都听不懂了。” 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闭眼。再说话,我就只能考虑给你用点镇静药了。休息是你现在最好的药。”
程述白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感官却异常清晰。
他能感觉到额上冰袋恰到好处的凉意。
能感觉到虎口敷料下伤口细微的搏动。
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皂角香和淡淡血腥的、独一无二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还有她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种子,在他滚烫混乱的意识土壤里,悄然沉了下去,等待着未知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