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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你说“偿还” ...

  •   他的目光落在上面,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或是探究?
      “你会唱戏?” 他突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目光也从戏服移到了我的脸上。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经历了昨夜生死、控诉与沉默之后,这个关于过往技艺的问题,显得如此突兀而遥远。我愣了一瞬,才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干涩:“会…”
      “难吗?” 他又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难吗?这两个字勾起了太多回忆。压腿下腰的剧痛,吊嗓练气的艰辛,一个眼神、一个身段反复打磨的枯燥,柳师父严厉的呵斥,小翠姐爽朗的鼓励…那些在苦难中闪着微光的、属于“云韶班”的日子。
      “难。” 我低声回答,一个字,道尽了其中万般滋味。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目光又落回那包裹上片刻,才重新看向我,下巴微抬,示意我一旁的水:“喝两口。”
      我顺从地抿了两口温水,喉咙的干涩稍微缓解。
      这时,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林铭应了一声,门被小心推开一条缝,一个内侍低垂着头,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进来,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冲淡了殿内残留的药味和血气。
      内侍放下托盘,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我吩咐了厨房做了些鸡汤。” 林铭看着那碗升腾着热气的汤,又看向我,“趁热喝些。”
      温热的食物香气勾动着空乏的肠胃,但我此刻心中却翻腾着比饥饿更强烈的渴望。我摇摇头,目光越过那碗鸡汤,直直地看向他沉静的双眼,用尽力气,清晰地吐出那压抑已久的念头:
      “我想走。”
      林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杯中的水面漾开细微的涟漪。他抬起眼,迎上我执拗的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问:
      “…去哪?”
      “我要查明一切!” 我的声音因虚弱而颤抖,却带着磐石般的坚毅,“查清是谁害死了我母亲!是谁毁了云韶班!我要…为他们报仇!”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林铭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深邃,仿佛在衡量我话语中的决心,又像是在审视我此刻这伤痕累累的身体能承载多少仇恨的重量。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砺着我的决心:
      “嗯…然后呢?”
      然后?
      我被问住了。
      复仇之后呢?
      这十几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复仇”二字。至于复仇之后该做什么,要去哪里,我从未想过,也不敢想。仿佛复仇就是终点,终点之后,便是虚无。
      一股巨大的茫然和空落感瞬间攫住了我。支撑着身体的力气仿佛被抽走,我颓然地靠回枕上,眼神失去了片刻的焦距,喃喃道:
      “然后…不知道…”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可能…随便找个地方…等死吧…”
      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我闭上眼,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语。身体的剧痛,心灵的疲惫,复仇目标的遥远,以及复仇之后的虚无…所有的沉重,在这一刻几乎要将我彻底压垮。
      林铭没有再说话。
      寝殿内,只剩下鸡汤袅袅的热气,和他长久的、无声的凝视。那目光沉甸甸的,落在我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脸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

      寝殿内死寂如墓。鸡汤的热气袅袅升腾,却驱不散笼罩在两人之间的沉重寒意和我心中那片冰冷的虚无。林铭长久的凝视,像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钉在绝望的十字架上。

      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持续到天荒地老时,他动了。

      他没有再追问那个“然后”,也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抚或反驳。他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带着一种沉凝的压迫感走近床边。高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他没有看我,而是俯身,动作算不上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虚弱无力的身体从枕头上扶坐起来,又在我身后垫上两个软枕。

      做完这些,他才端起那碗温度刚刚好的鸡汤。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碗沿触碰到了我干裂的嘴唇。

      “喝。” 他言简意赅,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被动地张开口,温热的、带着油脂鲜香的汤汁滑入喉咙,滋润了火烧火燎般的干涩,也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我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
      烛光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低垂着注视汤碗的寒眸。这张脸,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人生死,却在此刻,亲手为一个满身污秽、一心求死的“嫔妃”喂汤。

      荒谬!这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我。

      一碗汤见底,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那冰冷的虚无感也被这暖意暂时逼退了一角。我看着他放下空碗,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竟要替我擦拭唇角的油渍。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最后一丝麻木。

      在他拿着帕子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我猛地侧头避开。用尽刚刚积蓄的一点力气,我抬起眼,直直地望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探寻和质疑:

      “你到底…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救我于浮水之畔?
      为什么明知一切不堪还给我“清嫔”的身份?
      为什么在我要扼杀那个孽种时雷霆震怒?
      为什么在知道我赌命服下堕胎药后…守了我一夜?
      为什么…此刻像一个…像一个…?

      后面的话,我哽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林铭拿着湿帕的手顿在半空。他似乎没料到我此刻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抬了起来,迎上我执拗、探寻、混杂着巨大困惑的目光。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漏声,滴答、滴答,敲打着凝固的时间。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涛在无声地翻涌、撞击,最终又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更深的、近乎荒芜的沉寂。他脸上惯有的冰冷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嘴角,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比哭更难看的、浸满了苦涩和自嘲的…苦笑。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湿帕,目光没有离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得如同穿过幽暗的峡谷,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万仞高山的疲惫,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我的心上:

      “…可能,对我来说,这辈子…只能做这些事,来偿还了吧。”

      偿…还?

      偿还什么?!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瞬间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冲击都更猛烈!

      偿还?
      他堂堂一国之君,坐拥万里江山,手握生杀大权,他需要向谁偿还?他欠了什么?需要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偿还”一个像我这样卑微如尘、满身血债的流亡者?!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困惑席卷了我!我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从他眼中找出答案的蛛丝马迹。但他眼中的苦涩和苍凉如此真切,真切到让我无法怀疑那是伪装。那是一种深植于灵魂、刻入骨髓的沉重负担,沉重到连他这样至高无上的帝王都无法摆脱!

      “偿还…什么?”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一夜,他枯坐椅中,沉默如山,与其说是“宠幸”,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审判与沉重的看守。

      “严查糕点”?林铭的动作确实雷厉风行。掖庭狱的灯火彻夜未熄,据说丽妃宫中的心腹宫女和内侍已被拿下,严刑拷问。丽妃本人也被禁足在自己宫中,等候发落。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血腥味。这雷霆手段,是给我的交代?还是为了维护他那未说出口的“偿还”?亦或是…为了掩盖更深的东西?

      “赏赐络绎不绝”?看着殿内堆积如山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珠宝锦缎,我只觉得讽刺。这些身外之物,如何能填补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千疮百孔?

      然而,最让整个宫廷乃至前朝都为之震动的,是帝后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以及皇后自请废后、搬离凤仪殿的举动!

      凤仪殿,那是皇后的象征,是后宫权力之巅!中宫皇后,育有嫡子嫡女,地位稳固如山,竟会为了一个刚入宫不久、毫无根基、甚至“行为不检”的清嫔,与皇帝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甚至不惜自请废后?!
      这简直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流言变得更加疯狂。
      有人说,皇后善妒,不满陛下对清嫔的“独宠”,言语冲撞了陛下。
      有人说,是皇后指使丽妃下药,东窗事发,陛下震怒之下要废后,皇后为保太子颜面,主动请辞。
      更有人说,是清嫔恃宠而骄,妖言惑众,离间帝后…

      我置身于这风暴的中心,芙蓉殿看似被赏赐堆满,被侍卫严密“保护”,实则如同暴风眼中的孤岛,四面八方都是窥探、猜忌和汹涌的暗流。

      小荷忧心忡忡地端来药碗:“娘娘,您…您别听外面那些闲言碎语,陛下…陛下心里是有您的…”

      我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混乱的思绪。林铭心里有我?那个满眼“偿还”、深不可测的帝王?何其荒谬!

      皇后…那位我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中宫之主。她为何要自请废后?仅仅因为丽妃下药牵连?还是…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林铭那句未说完的“这孩子是朕唯一的…”,知道了林铭对我这“异类”非同寻常的关注背后,那沉重的“偿还”之谜?

      林铭那句“这辈子只能做这些事来偿还”,如同魔咒般在我脑中回响。皇后的激烈反应,是否也与这“偿还”有关?难道…这“偿还”的对象,竟与皇后有关?或是…触动了皇后及其背后家族的核心利益?

      凤仪殿易主,皇后搬离。这不仅仅是后宫格局的剧变,更是牵动前朝神经的大事!太子地位是否会动摇?朝堂势力是否会重新洗牌?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在所有人眼中),无疑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出身显赫、视我为眼中钉的妃嫔,那些盘踞朝堂、与皇后家族休戚相关的重臣,会如何看我?会如何对付我?
      身体的疼痛在药力下稍稍缓解,但心灵的沉重却与日俱增。我不仅没能挣脱囚笼,反而被卷入了更深、更险恶的权力漩涡。林铭的“偿还”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牢牢困住。皇后的废后之举,则如同在网中投入了致命的诱饵,吸引了无数嗜血的鲨鱼。

      我走到窗边,推开精致的雕花木窗。外面阳光正好,洒在富丽堂皇的宫苑上,一片祥和宁静的假象。但我却仿佛能闻到那平静表象下,浓重的血腥味和阴谋的气息。

      “小荷,” 我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却异常清明,“去打听一下,皇后…搬去了何处?”

      我必须知道。必须看清这盘因我而起的、惊天动地的棋局。林铭的“偿还”,皇后的决绝,丽妃的下场…这一切的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掩盖的过往和冰冷的现实之中。

      活下去的路,从未如此凶险,也从未如此…迫近某些尘封已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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