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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住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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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如同夏日蚊蝇,嗡嗡作响,无孔不入。皇后自请废后、搬离凤仪殿的消息更是被渲染得如同传奇话本。然而,诡异的是,当我试图拨开这喧嚣的迷雾,探寻那位搬离权力中心的皇后去向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派出去的人,无论是机灵的小太监还是宫中有些门路的老嬷嬷,带回来的消息都惊人的一致:皇后娘娘深居简出,在…在一处清幽之地静养,具体何处,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深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关于她的一切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抹平了。
这反常的“清净”,比喧嚣更令人心悸。它预示着水面之下,必有更深、更汹涌的暗流。
入夜,芙蓉殿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宁静。身体的虚弱让疲惫早早袭来,我蜷缩在锦被里,意识渐渐沉入混沌。
就在将睡未睡之际,殿外熟悉的回廊上,传来了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紧闭的殿门外。
紧接着,是内侍刻意拔高、带着恭敬的唱喏:
「皇上驾到——!」
我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消散大半。心头掠过一丝诧异:他又来了?这个时辰?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片刻,随即是轻微的敲门声。
「扣、扣、扣。」
三下,不急不缓。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在单薄的寝衣外,走到门边,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门外,林铭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框。他穿着玄色常服,并未着龙袍,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少了些白日的威仪,却多了几分夜色的深沉。他就那样站着,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只到他胸口的我,眼神在廊下昏暗的宫灯映照下,晦暗不明。
殿外值守的宫女太监们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但空气里弥漫的紧绷和探究,却清晰可感。
我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陛下请进。」
林铭迈步进来,带进一阵清冷的夜风。他并未看我,目光扫过殿内,随即抬手,对着门外沉声道:「都退下,不得靠近。」
「遵旨!」宫人们如蒙大赦,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
殿内,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寂静和我身上淡淡的药味。
我拢了拢单薄的外袍,沉默地走回床边,重新蜷缩进还带着余温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他。他这样深夜造访,又不说话,实在怪异。
林铭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他自顾自地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桌旁,那里放着温茶的暖炉和茶具。他提起温着的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袅袅的热气氤氲了他俊朗却冷硬的侧脸。
他端着茶杯,却没有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这沉默令人窒息。我忍不住打破了沉寂:「…陛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林铭闻言,终于抬起眼看向我。烛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看不清情绪。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波澜:「打扰了。」
「啊…」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陛下怎么不回自己的寝殿安歇?」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放下茶杯,说出了来意:「我给你寻了一处新的住处,明日便搬过去吧。」
「啊?」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让我一愣。搬走?是要把我彻底打发到哪个偏僻角落眼不见为净了?也好…我心中竟掠过一丝解脱般的轻松,点点头,声音也平静下来:「行,明日我便收拾东西出宫。」
「没有赶你走。」林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只是换一处地方。这里…」他目光扫过这华丽的殿宇,意有所指,「太危险了。」
危险?我忍不住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那皇帝陛下说,这九重宫阙之内,铜墙铁壁之下,又有哪一处是真正安全的?」
林铭看着我眼中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疏离,沉默了片刻。烛火在他眼中明灭,最终,他只说了一句,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明日你便会知道。」
他说完,竟不再提搬离之事,反而又端起了那杯茶,慢悠悠地吹着热气,一副打算久坐的模样。
这算怎么回事?交代完了还不走?我看着他悠然品茶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奈涌上心头。
「诶…」我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点烦,「陛下…你还不走吗?」
林铭抬眼看我,烛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你困了?」
「嗯,困了。」我闷声回答,拉起被子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逐客的意味看着他。
「那你睡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不说话。」
「……」我简直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住了。堂堂一国之君,大半夜赖在一个“嫔妃”寝殿里,说“我不说话”看着她睡觉?这算哪门子事?!
一股荒诞感冲散了困意,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盯着他那张在烛光下半明半暗的脸,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被老婆赶出来了没地方去?」
话音刚落,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林铭原本还算平静的目光,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暗沉下去!
立刻意识到自己触到了他的禁忌!皇后搬离凤仪殿,自请废后,这对他而言,必然是难以触碰的逆鳞!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忙找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我是说…跟夫人…呃…皇后娘娘吵架了没什么!真的!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最重要的是…是要说开!对,说开了就好了!把误会解开就没事了!陛下您…您别往心里去…」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色。
林铭就那样沉沉地看着我,眼中剩的只有忧伤和无奈。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要雷霆震怒时,他才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
「…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头发沉。
他不再看我,重新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茶水,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宇宙至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杯沿,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一次,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我僵坐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再躺下。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像一尊凝固在夜色中的玄铁雕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的更漏声仿佛也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紧绷的神经都开始麻木。林铭终于放下了那个早已冰凉的茶杯。杯底接触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比来时沉重了百倍的步子,无声地走向殿门。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再次响起,又轻轻合拢。
他走了。
留下满室清冷的空气,一盏将尽的残烛,和一个裹着被子、心乱如麻、被那句失控的“被老婆赶出来”搅得再无睡意的我。
那句「嗯」…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处明日便要搬去的“安全”的新住处…又究竟是何地?
一夜无眠。那句失控的“被老婆赶出来”和那声沉沉的「…嗯」,如同鬼魅般在脑中盘旋不去。天刚蒙蒙亮,便有内侍前来传旨,并指挥着宫女太监开始收拾东西。动作麻利,效率极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簇拥着,离开了那座充满血腥、药味和复杂回忆的芙蓉殿。马车在宫道中穿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宫苑门前。
门楣上悬着匾额,上书三个清雅的大字:清漪苑。
苑门开启,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我微微一怔。并非预想中的冷宫萧瑟,反而是一片生机盎然。庭院开阔,花木扶疏,假山流水潺潺,亭台精巧,布置得雅致而舒适,少了几分皇宫的森严,多了几分人间烟火般的宁静。
然而,更让我心头一沉的,是苑中三三两两、或坐或立的女子们。她们穿着素雅却合体的衣裙,年纪不等,气质各异,有的在亭中作画,有的在花圃修剪,有的则聚在廊下轻声谈笑。
又是嫔妃?!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果然…从一个华丽的囚笼,换到另一个看似更舒适的囚笼罢了。林铭所谓的“安全”,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正当我心中警铃大作,准备应对新一轮的审视、嫉妒或敌意时,苑中的女子们已经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
她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目光好奇地投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算计,没有后宫妃嫔惯有的那种矜持和疏离,反而充满了纯粹的、温暖的…好奇与善意?
几位离得近的姑娘已经笑着迎了上来。她们步履轻快,笑容真诚,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
我瞬间绷紧了神经。在等级森严的后宫,礼数大于天。我甚至不知道她们之中是否有位分高于我的嫔妃,更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背后藏着什么。谨慎起见,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微微屈膝,对着迎上来的几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各位姐姐安好。”
然而,我的膝盖还未完全弯下,就被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托住了手臂。
“哎呀!妹妹快别这样!” 一个鹅蛋脸、眉眼弯弯,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嗔怪道,声音清脆悦耳,“咱们清漪苑里,可没那么多规矩!”
“就是就是!” 另一个身形高挑、气质爽利的女子笑着接口,直接挽住了我的另一边胳膊,“什么姐姐妹妹的,进了这清漪苑,咱们就是一家人!是亲亲的姐妹!”
“对!一家人!快进来快进来!正好我们要开饭了!” 旁边一个圆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热情地招呼着。
我完全懵了。她们的热情如同温暖的潮水,猝不及防地将我包围,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后宫感受过的、纯粹的亲近。她们甚至没有问我的名字,没有打听我的来历,没有探究我是何身份、是何位分,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纳了我,仿佛我本就是她们失散已久的亲人。
就这样,在一种近乎梦幻的、被推着走的氛围中,我被她们簇拥着,半推半就地来到了宽敞明亮的膳厅。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虽不及御膳房的精致奢华,却透着家常的丰盛与温暖。
“来!妹妹坐这儿!”
“尝尝这个,张嬷嬷的拿手好菜!”
“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我被安排在一个位置上,碗里瞬间堆满了各种菜肴。她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气氛轻松融洽得不可思议。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没有小心翼翼的奉承,只有姐妹间随意的谈笑和真诚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