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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雨识花妖 ...

  •   江南的梅雨来得又急又密,沈砚抱着书箱在泥泞的山道上踉跄前行。青衫早已湿透,发冠歪斜地挂着几缕湿发,连背上的行囊都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压着他单薄的脊背。

      "这雨怕是要下整夜了。"沈砚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豆大的雨点立刻砸进眼睛里。他抹了把脸,忽然瞥见前方竹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

      是座破庙。

      沈砚加快脚步,推开半掩的庙门时,腐朽的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庙内比外头更暗,只有几缕天光从残破的瓦缝间漏下来,照出浮动的尘埃。他摸索着解下书箱,从里面取出火石,点燃了随身带着的半截蜡烛。

      烛光摇曳间,沈砚看清了这庙的格局。正中是倒塌的佛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着些干草,想是过往行人留下的。

      "叨扰了。"沈砚对着佛像残骸作了个揖,这才放下书箱,拧干衣摆的水。他正欲坐下歇息,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咔嚓"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折断了。

      烛光循声照去,沈砚在供桌下发现了一株白牡丹。

      花株被雨水打湿的包袱皮半掩着,枝叶蔫蔫地耷拉着,最顶端的花苞已经泛黄,眼看就要凋落。沈砚小心翼翼地拨开包袱皮,发现花根处裹着些湿泥,像是被人匆忙挖出,又草草包起来的。

      "可怜见的。"沈砚轻叹一声,指尖抚过那将谢的花苞。他自幼爱花,尤其钟情牡丹,家中后院就种着十几株。这株白牡丹品相极佳,若非遭此劫难,本该开出碗口大的雪色花朵。

      沈砚解下腰间的水囊,倒了些清水在掌心,轻轻洒在花根处。又从书箱里找出包药的油纸,垫在花根下隔开潮湿的地面。做完这些,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青竹的帕子,小心地系在花枝上,为它挡住从屋顶漏下的雨水。

      "暂且将就一晚,明日雨停了,我带你去个向阳的地方。"沈砚对着牡丹轻声道,仿佛它能听懂似的。

      夜色渐深,雨声淅沥。沈砚在干草堆上铺开外袍,和衣躺下。烛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眉间一点朱砂似的红痣在昏暗中也格外显眼。他望着供桌上那株牡丹,不知怎的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白衣女子站在牡丹丛中,回眸时眼尾一点朱砂痣,与他一模一样。女子朝他伸出手,嘴唇翕动似在说什么,可他却听不真切。正要上前,那女子忽然化作万千花瓣,被风吹散了。

      "奇怪......"沈砚喃喃自语,眼皮渐渐沉重。烛火在他完全合眼前摇曳了一下,倏地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被一阵幽香惊醒。

      那香气清冽中带着甜意,像是雪后初绽的梅花,又似月下盛开的昙花。沈砚睁开眼,发现庙内竟亮如白昼——原来雨停了,一轮满月正悬在中天,银辉透过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

      供桌上的白牡丹不见了。

      沈砚心头一跳,慌忙起身。就在这时,他听见庙外传来女子的歌声,清越婉转,似有还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沈砚鬼使神差地循声走去。推开庙门,月光如水般漫进来,照得院中那株老梅树下纤毫毕现。树下站着个白衣女子,正伸手去够枝头的梅花。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

      沈砚呼吸一滞。

      女子约莫二八年华,雪肤乌发,眉心一点花钿,眼尾缀着颗朱砂痣,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舞,宛如将飞的鹤。

      "姑娘......"沈砚喉头发紧,"夜深露重,怎的独自在此?"

      女子眨了眨眼,忽然掩唇轻笑:"公子好生奇怪,分明是你闯进我的住处。"

      "你的住处?"沈砚愕然,随即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向庙内,"那株白牡丹——"

      "正是奴家。"女子盈盈下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沈砚脑中"嗡"的一声。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虽也听过些精怪传说,却从未想过真能遇见。眼前女子言笑晏晏,哪有半分妖邪之气?可那株消失的白牡丹,还有她眼尾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朱砂痣......

      "公子吓着了?"女子歪着头看他,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花妖瑟瑟,拜谢公子。"

      她说着又要行礼,沈砚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暖流从相接处涌向四肢百骸。沈砚心头剧震,慌忙撤手,却见瑟瑟也是一怔,白玉般的脸颊浮起淡淡红晕。

      "我......"沈砚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跳如鼓,耳根发烫。

      瑟瑟却已恢复如常,笑吟吟地指了指他眉间:"公子这里,与奴家是一样的。"她指尖轻点自己眼尾的朱砂痣,"听姥姥说,这是前世未尽的缘分。"

      "前世?"沈砚怔忡。

      瑟瑟却不答,转身折下一枝白梅递给他:"公子爱花,赠你一枝。这梅树活了百年,比我还年长呢。"

      沈砚接过梅枝,忽然发现瑟瑟的衣袖上沾着些泥土,腕间还有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勒出来的。

      "姑娘受伤了?"他不由关切道。

      瑟瑟缩了缩手腕,笑道:"不碍事。白日里险些被个道士捉去,挣脱时蹭破了皮。"她说着抬起手腕,在月光下转了转,"我们花妖愈合得快,明日便好了。"

      沈砚心头一紧:"那道士为何捉你?"

      "自然是为了炼丹。"瑟瑟撇撇嘴,"他们总说花妖的心头血能延年益寿,其实都是骗人的。我这样的道行,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话音未落,她身形忽然晃了晃,竟有些透明起来。

      沈砚不及多想,上前一步扶住她:"姑娘可是不适?"

      瑟瑟靠在他臂弯里,轻若柳絮。她仰起脸,月光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流转:"公子唤我瑟瑟便好。"顿了顿,又道,"我元气未复,恐怕要借公子些阳气......"

      话未说完,沈砚已觉唇上一凉。瑟瑟踮起脚,轻轻碰了碰他的唇。那触感如花瓣拂过,稍纵即逝,却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这样便好了。"瑟瑟退开两步,身形果然凝实许多。她见沈砚呆立原地,不由掩口轻笑,"公子莫怕,不过借你一口生气,损不了寿数的。"

      沈砚回过神来,只觉唇上还留着那抹幽香。他定了定神,正色道:"瑟瑟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这......"

      "公子迂腐。"瑟瑟打断他,眼中却带着笑意,"我虽是妖,也知恩图报。今日若非公子,我已被雨水泡烂了根茎。"她说着忽然伸手抚上沈砚眉间的红痣,"公子可知,这朱砂痣在妖界唤作'相思印'?"

      沈砚怔住:"何意?"

      "意思是......"瑟瑟凑近他耳畔,吐气如兰,"公子前世欠了情债,今生要还的。"

      她说完便退开,衣袖一展,竟化作无数花瓣随风散去。沈砚急追几步,只见月光下那些花瓣聚成一缕白烟,飘飘荡荡飞回庙中。

      沈砚赶回庙内,只见供桌上那株白牡丹好端端地立着,花苞竟比先前精神了些,隐约透出点粉色。他伸手轻触花瓣,恍惚听见一声轻笑,似有还无。

      "瑟瑟?"他低声唤道。

      无人应答。只有月光静静流淌,为白牡丹镀上一层银边。

      沈砚在干草堆上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既白才朦胧睡去。梦里又见那白衣女子,这次她站在牡丹丛中朝他微笑,朱唇轻启说了句什么。沈砚正要细听,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沈公子!沈公子可在里头?"

      是书童松墨的声音。沈砚揉着太阳穴起身,发现天已大亮,雨后的阳光透过破瓦缝照进来,正落在那株白牡丹上。花苞似乎又绽开了些,隐约可见里面层层叠叠的花瓣。

      "来了。"沈砚应了一声,匆忙收拾书箱。临出门前,他犹豫片刻,还是小心地捧起那株牡丹,用帕子包好根茎带在身上。

      推开庙门,松墨正牵着匹瘦马等在院中。见沈砚出来,书童松了口气:"公子一夜未归,可急死小的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花株上,又诧异道,"这是......"

      "路上捡的。"沈砚简短答道,翻身上马,"回城吧。"

      主仆二人沿着官道往杭州城行去。雨后初晴,道旁野花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沈砚怀中揣着那株牡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望着自己。几次回头,却只见风吹草动,并无异常。

      行至半途,松墨忽然指着路边:"公子快看!"

      沈砚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株野牡丹开得正艳,花瓣洁白如雪,花心却透着淡淡的粉,恰似少女含羞的面颊。更奇的是,花株周围寸草不生,仿佛整片山野的灵气都汇聚于此。

      "怪了,这季节牡丹早该谢了......"松墨嘀咕道。

      沈砚心头一动,下马走近那株野牡丹。晨风拂过,花朵轻轻摇曳,似在向他致意。他伸手想折,又想起瑟瑟说的"元气未复",终是收回手,只深深望了一眼。

      "走吧。"沈砚翻身上马,心中却已有了计较。

      回到城中租住的小院,沈砚立刻找来花盆,将那株白牡丹小心栽下,放在书房窗前的阳光下。松墨端来茶水,见他对着花株出神,不由奇道:"公子何时爱起花草来了?"

      沈砚不答,只问:"前日让你去灵隐寺求的平安符可请来了?"

      "在这儿呢。"松墨从怀中掏出个杏黄符袋,"智渊长老说这符能驱邪避灾,让公子随身带着。"

      沈砚接过符袋,鬼使神差地看了眼窗前的牡丹。说来也怪,那花苞竟似畏惧般瑟缩了一下。他心头微动,将符袋收入袖中,转而吩咐松墨研墨。

      "公子要作画?"松墨铺开宣纸。

      "嗯。"沈砚提笔蘸墨,却迟迟未落。他眼前浮现出瑟瑟月光下的模样,眼尾那颗朱砂痣如一滴血泪,灼得他心头微痛。

      笔尖终于落下,宣纸上渐渐现出个白衣女子的轮廓。正当他要勾勒那颗朱砂痣时,笔锋忽然一顿,朱砂竟化作一滴赤色墨汁,顺着笔杆滚落,"啪"地砸在女子眼角位置,晕开一片血红。

      "这......"松墨惊呼。

      沈砚盯着那滴如血般的朱砂,耳边忽然响起瑟瑟的声音:"这是前世未尽的缘分......"

      窗外一阵风过,牡丹花苞在风中轻轻点头,似在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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