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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下描眉人 ...

  •   暮色四合时,沈砚搁下毛笔,揉了揉酸胀的腕子。窗前的白牡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花苞已经绽开三成,隐约可见里头层层叠叠的花瓣。他伸手轻触那柔嫩的花瓣,指尖传来细微的颤动,像是某种回应。

      "公子,该用晚饭了。"松墨在门外轻唤。

      沈砚应了一声,又看了眼牡丹才起身。走到门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恍惚看见花苞里闪过一丝银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

      晚饭是清粥小菜,沈砚吃得心不在焉。松墨在一旁絮叨着街坊传闻,说前几日有个游方道士在城外捉了只花妖,正要炼药时却被那妖物逃脱了。

      "听说那花妖生得极美,眼尾有颗朱砂痣,专吸书生精气......"松墨说到这儿,忽然发现自家公子神色不对,"公子?您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沈砚放下筷子:"那道士现在何处?"

      "早走了,说是追那花妖去了南边。"松墨挠挠头,"公子问这个作甚?"

      沈砚不答,起身去了书房。推开门的刹那,一阵异香扑面而来,比白日的花香浓郁十倍不止。窗前的牡丹已经完全绽放,碗口大的花朵在月光下莹白如雪,花心却透着淡淡的粉,恰似少女含羞的面颊。

      更奇的是,花株周围的地面上落着一圈白色绢纱,像是有人在此更衣。沈砚弯腰拾起一片,触手冰凉柔滑,绝非人间织物。

      "瑟瑟?"他低声唤道。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沈砚抬头望去,只见庭院里的老梅树上坐着个白衣少女,正晃着双腿冲他微笑。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宽袖在夜风中翻飞如鹤翼。

      "公子好眼力,竟认得我。"瑟瑟轻盈地跳下梅树,赤足点地无声。她今日换了装束,素白襦裙外罩着层蝉翼纱,行动间如烟似雾。

      沈砚喉头发紧:"你......"

      "我来报恩呀。"瑟瑟翩然至窗前,指尖轻抚牡丹花瓣,"多亏公子悉心照料,我才能这么快恢复元气。"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沈砚的,"公子身上有墨香,可是在作画?"

      沈砚后退半步,耳根发烫:"不过随手涂鸦。"

      "让我瞧瞧。"瑟瑟不由分说挤进书房,目光落在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像上。画中女子白衣胜雪,唯有眼角一点朱砂鲜红欲滴。

      瑟瑟怔住了:"这是......"

      "梦中人。"沈砚声音干涩,"自小便反复梦见,却不知是谁。"

      瑟瑟转头看他,眼尾那颗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惊心:"巧了,我姥姥说我这颗痣是前世留下的印记。"她忽然伸手抚上沈砚眉间的红痣,"公子这颗,与我像是一对呢。"

      沈砚心跳如鼓。瑟瑟的指尖冰凉,却让他眉间那颗痣灼烧般发烫。两人相对而立,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公子为我画眉可好?"瑟瑟忽然道,从袖中取出一盒朱砂,"我们花妖化形时最忌残缺,偏我今日法力不济,画不好这颗痣。"

      沈砚鬼使神差地接过朱砂。瑟瑟已经乖顺地坐在案前,仰起脸闭上眼睛。月光描摹着她精致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沈砚蘸了朱砂,笔尖悬在她眼尾那颗痣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

      "公子犹豫什么?"瑟瑟闭着眼问。

      沈砚深吸一口气:"男女授受不亲......"

      瑟瑟"噗嗤"笑出声:"公子当是画菩萨像么?"她睁开眼,眸光流转,"只管画便是,我不说,无人知晓。"

      笔尖终于落下。沈砚屏息凝神,小心地沿着那颗朱砂痣的轮廓描绘。瑟瑟的皮肤冰凉细腻,触之如最上等的宣纸。随着他的动作,那颗痣愈发鲜艳,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就在最后一笔完成时,异变陡生。

      朱砂突然液化,顺着瑟瑟的眼角滑落,竟如血泪般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拖出一道红痕。沈砚惊呼一声,忙用袖子去擦,那"血泪"却渗入皮肤不见了。

      瑟瑟猛地睁眼,瞳孔在月光下变成细长的竖瞳:"不好!"

      窗外狂风大作,吹得书页哗啦作响。瑟瑟身形一晃,竟有些透明起来。她抓住沈砚的手腕:"快,把我送回花株旁!"

      沈砚不及多想,拦腰抱起瑟瑟——她轻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具空壳——冲到窗前。瑟瑟的身体在他怀中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白烟钻入牡丹花心。

      风停了。

      牡丹花剧烈颤抖起来,花瓣边缘开始泛黄卷曲,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沈砚手足无措地捧着花盆,眼睁睁看着那朵盛放的牡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瑟瑟?"他轻唤道,声音发颤。

      花株没有回应,但凋谢的花瓣中飘出一缕极淡的香气,萦绕在沈砚鼻尖,像是无声的安慰。

      一夜无眠。

      沈砚守在花盆前,每隔一个时辰就给牡丹浇些清水。天蒙蒙亮时,花株终于停止凋零,但原本盛开的花朵已经萎谢大半,只剩下三片花瓣倔强地挂着。

      松墨推门进来时,看见自家公子趴在案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个花盆。他正要上前,忽听沈砚梦中呓语:"瑟瑟......"

      "公子魔怔了?"松墨嘀咕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日上三竿,沈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沈相公可在?"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小的是灵隐寺知客僧,智渊长老请您速去寺中一趟。"

      沈砚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怀中的牡丹花盆险些落地。他低头看去,惊喜地发现那株白牡丹竟然又冒出了个小小的花苞,嫩绿的花萼包裹着一点莹白。

      灵隐寺坐落在飞来峰下,香火鼎盛。沈砚跟着知客僧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后山一处僻静的禅院。院中古柏参天,树下一口青石井,井沿爬满青苔。

      "施主来了。"

      沈砚回头,见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僧,正坐在石凳上煮茶。老僧面容清癯,眉心一道竖纹,像是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

      "智渊长老。"沈砚行礼,"不知唤晚生前来有何指教?"

      老僧不答,先斟了杯茶推给他:"施主近日可遇异事?"

      沈砚心头一跳,茶汤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波纹。他犹豫片刻,还是将破庙遇牡丹、月夜见花妖的事简略说了,只隐去了描眉那段。

      老僧听罢,从袖中取出串佛珠慢慢捻着:"那花妖可有什么特征?"

      "眼尾有颗朱砂痣。"沈砚脱口而出,随即懊悔自己的急切。

      老僧目光如电,在他眉间红痣上停留片刻:"施主可知'相思印'?"

      沈砚想起瑟瑟也提过这个词,不由坐直了身子:"请长老明示。"

      "传闻前世执念太深之人,转世后会在身上留下印记。"老僧指了指自己的眉间,"两人生前若以血为誓,来世便会有相同的印记。"

      沈砚心跳加速:"长老是说,我与那花妖前世......"

      "老衲什么也没说。"智渊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这'镇魂符'可保施主不受妖邪所害,贴身带着吧。"

      沈砚接过符箓,却问:"那花妖......可会害人?"

      老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花木成精,多半性情温和。但妖终究是妖,人妖殊途,施主好自为之。"

      回城的路上,沈砚心不在焉。智渊长老最后那番话在他脑中回荡:"那株白牡丹若老衲所料不差,应是唐时之物。长安城破时,有个乐伎为情自焚于牡丹园,死后精魂附在花上......"

      "公子!公子!"松墨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您看那是不是前日遇见的道士?"

      沈砚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个灰袍道士在街角摆摊,招牌上写着"降妖除魔"四个大字。那道士生得鹰鼻鹞眼,腰间挂着个葫芦,正对个妇人夸夸其谈。

      "绕道走。"沈砚压低声音,加快脚步。

      回到小院,沈砚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窗前的牡丹。花苞又长大些,但离盛开还远。他松了口气,将灵隐寺求来的镇魂符随手塞进抽屉,转而取出本《太平广记》翻找起来。

      "找到了!"沈砚手指停在某一页上。书中记载唐僖宗时,长安有个叫阮瑟瑟的乐伎,与镇守潼关的将军顾长卿相恋。黄巢攻破长安时,顾将军战死,阮瑟瑟在牡丹园自焚殉情。

      "阮瑟瑟......"沈砚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胸口莫名发疼。

      入夜后,沈砚早早熄了灯,却躲在窗后守着那株牡丹。月上中天时,花苞忽然颤动起来,缓缓绽放。随着花瓣舒展,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渐渐凝成人形。

      "公子在等我?"瑟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砚猛地转身,见瑟瑟好端端地站在书房中央,白衣胜雪,只是脸色比昨日苍白许多。她眼尾那颗朱砂痣淡得几乎看不见,整个人像是一幅褪色的画。

      "你没事了?"沈砚上前两步,又硬生生停住。

      瑟瑟摇摇头:"损了些元气,不碍事。"她目光落在沈砚案头的《太平广记》上,神色微变,"公子查到了什么?"

      沈砚犹豫片刻,还是将阮瑟瑟与顾将军的故事说了。瑟瑟听完,竟轻笑出声:"公子以为我是那乐伎转世?"

      "难道不是?"

      "我若是她,怎会不记得前尘往事?"瑟瑟走到窗前,月光透过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薄的影子,"花妖的记忆始于成精那日,之前种种,不过是草木无知无觉的岁月。"

      沈砚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原来如此。"

      瑟瑟忽然转身,指尖轻点他眉间红痣:"但公子这颗'相思印',确实与我有关。"她凑近沈砚耳畔,吐气如兰,"昨夜朱砂化血,是感应到了前世羁绊。公子若不信,不妨再试一次?"

      她从袖中取出那盒朱砂,蘸了些在指尖,轻轻抹在沈砚眉间。朱砂触及皮肤的刹那,沈砚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

      烽火连天的城楼、雪地里相拥的身影、燃烧的牡丹园......最后定格在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只是那人身着铠甲,眉间一滴血泪。

      "啊!"沈砚踉跄后退,那些画面立刻烟消云散。

      瑟瑟也脸色煞白:"公子看见了什么?"

      "一个将军......"沈砚喘息着,"和你......"

      瑟瑟神色复杂:"果然如此。"她退后两步,郑重地朝沈砚行了一礼,"公子,从今往后,请莫再为我点朱砂。前世孽缘,今生不该再续。"

      沈砚心头一紧:"为何?"

      "朱砂化血是大凶之兆。"瑟瑟苦笑,"再这样下去,公子会有性命之忧。"

      话音未落,她身形忽然晃了晃,竟又有些透明起来。沈砚不及多想,上前扶住她:"你怎么了?"

      "法力不济......"瑟瑟靠在他怀中,轻若柳絮,"恐怕又要现原形了......"

      她的身体在沈砚臂弯里渐渐变轻,最后化作一缕白烟钻回花株。牡丹花剧烈颤抖起来,这次竟连枝叶都开始枯萎。沈砚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那张镇魂符,毫不犹豫地撕成两半。

      符纸断裂的刹那,一缕青烟升起。牡丹花停止了枯萎,但也没有恢复的迹象。沈砚咬了咬牙,取来剪刀划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花根处。

      "以血养花,或许有用......"他喃喃自语。

      血珠渗入泥土的瞬间,牡丹花忽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萎谢的花瓣重新舒展,新生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更奇的是,原本纯白的花瓣上,竟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红纹,像是血脉般清晰可见。

      沈砚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指尖的伤口已经凝固,但眉间那颗痣却灼烧般疼痛起来。他伸手去摸,竟沾了一手血——那痣不知何时裂开了,正渗出一丝鲜血。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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