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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巽风惊鸿·酒肆寒光 ...

  •   塞外的风,一年四季都带着刀子,刮过名为“风陵渡”的边陲小镇,卷起漫天黄沙,扑打着镇上唯一像点样子的建筑——“忘尘居”酒肆那面破败的酒旗。旗子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这粗粝的风撕成碎片。天色昏黄,未到掌灯时分,酒肆里已点起了几盏油灯,光线浑浊,勉强驱散着角落里浓重的阴影,却照不亮那些被风沙刻满沟壑的脸。
      酒气、汗味、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门外钻进来的尘土气息,混杂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边陲的独特味道。几张粗木桌子旁,坐着形形色色的过客:缩着脖子、眼神警惕的行商;裹着脏污皮袄、沉默嚼着肉干的马贩;几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正高声划拳的本地汉子。角落里,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丐,裹着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袄,抱着个豁口的粗陶碗,蜷缩着,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像已沉入另一个与世无争的梦境。
      喧嚣的中心,是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两个身着赤红色劲装的汉子,胸襟上绣着一团跳动的火焰纹样,正是江湖上以霸道刀法闻名的“离火刀门”弟子。王炎和李燚,几坛劣酒下肚,酒气上涌,面皮赤红,眼神里那点仅存的清醒早已被狂躁取代。
      “娘的!这破地方的酒,淡出个鸟来!”王炎“哐当”一声将空酒坛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惊得邻桌一个瘦小的行商猛地一缩脖子。李燚打着酒嗝,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空着的条凳:“掌柜的!死哪去了?再给爷爷们上酒!要最烈的‘烧刀子’!不然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掌柜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脸上堆着惊恐和卑微的笑,小跑着过来,声音发颤:“二位爷…小店…小店最好的就是这‘风陵烧’了,‘烧刀子’…真…真没有…”
      “没有?”李燚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几乎将他提离地面,“老东西,瞧不起我们离火刀门?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你这里烧成白地!”他另一只手作势就要去拔腰间那柄厚重的鬼头刀。
      “信!信!爷息怒!息怒啊!”掌柜吓得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抖动。
      就在这时,一滴浑浊的酒液,混着飞溅的泥点,“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窗边一张独桌的桌面上。那酒滴溅开,在积着薄薄一层灰尘的桌面上,留下一点刺眼的污迹。
      那张桌子只坐着一个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布衣,身形瘦削,背对着门口的喧嚣,独自面对着一扇蒙尘的破窗。桌上只放了一壶酒,一只杯,杯里的酒清澈见底,未曾动过。他仿佛与这酒肆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冷硬而孤绝。风从破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露出小半张侧脸,线条冷峻如刀削,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他放在桌沿的右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指尖正无意识地、极轻微地叩击着桌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霜纹凝结般的细微声响。
      那滴浊酒落下的瞬间,他叩击桌面的指尖,停住了。
      “晦气!”王炎也看到了那滴溅开的酒,目光顺着方向落在那青衣背影上,见他毫无反应,更是火冒三丈,“哪来的野狗!坐在这里碍眼!没看到爷爷们办事?滚一边去!”
      青衣人依旧纹丝不动,连肩头的起伏都未曾改变。窗外的风沙似乎更猛烈了些,呜咽着拍打着窗棂。
      这彻底的漠视,如同滚油泼进了王炎和李燚的怒火里。李燚一把将几乎瘫软的掌柜掼倒在地,狞笑着,和同伴王炎一起,摇摇晃晃地围向那张靠窗的桌子。
      “聋了还是哑了?老子叫你滚!”李燚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拍向青衣人的后肩,势要将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连人带凳一起拍飞出去!
      酒肆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胆小的人闭上了眼,不忍看那瘦削身影的下场。几个刀口舔血的汉子则饶有兴致地等着看场好戏。
      就在李燚的手掌即将触及那青衣布衫的刹那——
      窗边的人影,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而是一种更诡异的动作。他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凛冽的寒风骤然吹起!青色的衣袂飘飞,带起一道模糊的残影。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转身,如何出手。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比窗外残阳更冰冷、更迅疾的寒光,自他袖底无声无息地流泻而出!
      那光芒极薄,极淡,近乎透明,在浑浊的光线下,宛如一片被疾风吹起的、边缘锋利的薄冰,又似一缕骤然凝结的寒雾。它没有刺耳的破空声,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被风沙吞没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低啸。
      寒光乍现,一分为三,并非虚影,而是三道凝练到极致的、几乎同时抵达的死亡之吻!
      第一道寒光,精准无比地吻上了李燚拍出的手腕内侧!没有血光四溅,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筋腱被瞬间挑断的闷响。李燚那足以拍碎石碑的巨掌,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五指痉挛,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包括他那引以为傲的鬼头刀。“当啷!”厚背鬼头刀沉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李燚脸上的狞笑瞬间被剧痛和极致的惊恐取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我的手!”
      第二道寒光,如同鬼魅般掠过王炎的下盘!目标是腰带。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似裂帛,又像冰片划过丝线。王炎只觉得腰间骤然一松,沉重的身躯失去了束缚。那条结实的牛皮腰带应声而断,本就因酒醉而松垮的裤子,毫无悬念地滑落至脚踝,露出两条毛茸茸的粗壮大腿和一条脏兮兮的亵裤。“啊?!”王炎惊愕的叫声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狼狈不堪的羞愤,下意识地弯腰去提裤子,动作滑稽又笨拙,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第三道寒光,目标却是王炎腰间尚未解下的另一只酒葫芦!寒芒如针,点射而至。“噗!”一声轻响,坚韧的皮囊葫芦被轻易洞穿。里面残余的半葫芦劣酒,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喷出,兜头盖脸浇了正弯腰提裤子的王炎一身!冰冷的酒液激得他一个哆嗦,酒气、汗臭、惊惶,混合着黄褐色的酒浆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狼狈到了极点。
      整个过程,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从青衣人如风般“吹起”,到三道寒光闪过,再到李燚惨嚎、王炎出丑、酒水喷溅,不过是一次呼吸的间隙。
      酒肆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喧嚣、叫骂、划拳声,都被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幕彻底掐断。时间仿佛停滞了,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窗外呼啸的风沙声,以及王炎那粗重的、带着酒水淋漓的喘息和李燚压抑不住的、断腕剧痛带来的呻吟。
      青衣人已然落回原处,依旧背对着门口,面对着那扇破窗。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出手只是一场幻影。他甚至连坐姿都未曾改变,依旧挺直而孤峭。只有那微微飘荡的青色衣角,无声诉说着方才那瞬间爆发的极致速度。他袖口垂落,遮住了手腕,那道致命的寒光早已消失无踪,从未出现过。桌上那杯清澈的酒,依旧平静如初,未曾溅起一丝涟漪。
      角落里的老丐,那半开半阖的浑浊眼睛,此刻完全睁开了。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利精光,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瞬间的苏醒。他抱着破碗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目光死死地锁在青衣人那略显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上,尤其在对方因动作而微微露出的耳后发际线处,停留了一瞬——那里,似乎有一道极淡、极旧的细小疤痕轮廓。
      窗边,那位一直独坐的白衣女子,此刻也抬起了头。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清澈如深秋寒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冷冽。方才青衣人出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那快如鬼魅的身法,那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奇异兵刃,还有那兵刃挥动时带起的、能冻结空气的阴寒气息,都清晰地映入了这双冷月般的眸子里。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抚过搁在桌边、用素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那里面,是一柄剑。
      “呃…呃啊!”李燚捂着自己软垂无力的手腕,剧痛和恐惧让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抽搐,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酒水滚落。他死死盯着那个青色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王炎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腰带断了,只能用一只手死死攥着裤腰,另一只手胡乱抹着脸上腥臭的酒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愤欲死。他看着地上自己那把沉重的鬼头刀,再看看同伴那软塌塌的手腕,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是什么功夫?那是什么兵器?快!快到匪夷所思!诡!诡得令人胆寒!
      青衣人仿佛对身后两道怨毒恐惧的目光浑然未觉。他缓缓伸出手,动作从容不迫,从怀中摸出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轻轻放在被那滴浊酒污损的桌面上。铜钱与木桌相碰,发出几声清脆的微响,在这死寂的酒肆里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只是要出去透口气。
      就在他转身,准备走向门口时,一道身影却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他脚边,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
      是那个被掼倒在地的掌柜。老头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好…好汉!好汉爷!您…您不能走啊!您走了…他们…他们会杀了小老儿…会烧了小店的啊!求求您!救救我!救救忘尘居吧!”
      青衣人——离坎的脚步顿住了。他微微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惊恐无助的老人。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无怜悯,也无厌烦,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眼前抱着他腿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障碍。
      酒肆里的空气更加凝滞。王炎和李燚也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离坎,又惊又惧地揣测着他的反应。窗边的白衣女子冷月,冷月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角落的老丐坤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离坎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终于,他动了。没有低头,没有开口,只是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向下一拂。
      动作轻柔得仿佛掸去衣角的微尘。
      然而,抱着他腿的老掌柜,却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柔韧而冰冷的力量瞬间作用在自己双臂之上。那力量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剥离感。他抱着对方小腿的双臂,如同被冻结的冰块骤然遇到无形的暖流,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老掌柜一屁股跌坐回冰冷肮脏的地面,茫然地抬起泪眼。
      离坎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人一眼,仿佛刚才拂去的只是一片落叶。他径直迈步,走向酒肆那扇在风沙中不断开合、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青色的身影,在昏黄浑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而冷硬。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融入门外那片风沙弥漫的昏黄时——
      “轰隆隆——!”
      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风沙的呜咽!那声音来得好快,前一瞬似乎还在镇口,下一瞬已然近在咫尺!
      酒肆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动,纷纷探头望向门外。
      只见漫天黄沙之中,一团炽烈的红云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那是一匹神骏异常、通体赤红如火的烈马,四蹄翻腾,踏碎烟尘,鬃毛在风中狂舞,如同燃烧的火焰!马背上,一个身影紧贴马鞍,红衣似血,在昏暗的天色下烈烈飞扬,仿佛一团从天而降、要将这灰暗边陲点燃的怒焰!
      马还未停稳,一声清越却饱含怒火的叱咤已如惊雷般炸响在忘尘居门前,穿透了风沙与酒肆的沉寂:
      “谁敢伤我离火门人?!给姑奶奶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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