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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雀在后·死士追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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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卧牛山后山茂密的原始丛林之上。空气中弥漫着饱含水汽的凉意,混合着腐殖土、苔藓和某种不知名野花散发的甜腻香气,形成一种粘稠而压抑的窒息感。昨夜的喧嚣与火光已被远远甩在坤元山庄的方向,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潜伏在寂静之下、令人心悸的杀机。
离坎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林间急速穿行。他并未沿着明显的路径,而是在盘根错节的古树、虬结的藤蔓和湿滑的巨石间不断变换方向。每一次足尖点地都轻如鸿毛,借助苔藓的湿滑、裸露树根的弹性,甚至是垂落藤蔓的摆动,施展踏霜步的精髓——踏霜·掠影。他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在复杂的地形中滑行、转折,速度快得惊人,却诡异地没有带起一丝风声,连最敏感的夜枭都未曾惊动。
然而,他的精神却绷紧到了极致。履霜诀如同无形的触角,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风,不再是单纯的气流。它是信息的载体。穿过不同树冠间隙的风,速度、湿度和携带的气味粒子都略有差异。离坎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分辨着这些差异。前方左侧,一片低矮灌木丛上方的气流,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不可察的汗味和金属摩擦后特有的铁腥气。这气味淡到极点,若非履霜辨迹对气息的极致敏感,几乎无法察觉。而且,它正以稳定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
视觉的细节在黑暗中放大。一株蕨类植物肥厚的叶片边缘,有一处极新的、并非自然枯萎的折痕,断口处渗出新鲜的汁液。旁边潮湿的腐殖土上,一个浅浅的脚印轮廓若隐若现,边缘被刻意用枯枝扫过模糊,但履霜诀对地面微震的感知,清晰地勾勒出那是一个成年男子足靴前掌着力点留下的、比常人步伐略小的特殊步距。更远处,一根低垂的、韧性极强的老藤,被人强行拨开后回弹,在相邻的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新鲜的、细微的刮擦白痕。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细微痕迹——气味、断叶、模糊脚印、藤蔓刮痕——在离坎的脑海中迅速组合、推演,如同拼凑一幅无形的追踪地图。目标:至少五人,训练有素,步伐间距刻意控制,行进路线避开开阔地,专挑林木最密、阴影最浓处,且方向明确——西北!坤元山庄的后山深处!
劫镖者!而且,绝非寻常的江湖草莽或□□匪徒!这种对痕迹的刻意掩饰和高效的行进方式,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近乎军队般的纪律性!
离坎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没有丝毫犹豫,身形陡然加速,如同一道融入夜风的青烟,循着那无形的痕迹,向着西北方疾追而去。巽震刺的寒意透过衣袖,丝丝缕缕渗入掌心,带来一种冰冷的镇定。山河令的线索,就在前方!
随着深入,林木愈发高大浓密,遮天蔽日,连最后一点微弱的星光也被彻底隔绝。空气变得异常潮湿闷热,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深可及踝、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厚厚腐殖层和不时出现的、浑浊的泥沼水洼。一股淡淡的、带着甜腥味的灰绿色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萦绕在林间,视野受到极大限制。
毒瘴!
离坎立刻屏住呼吸,体内履霜诀的阴寒内力自行加速运转,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薄的、隔绝毒气的护体罡气,同时最大程度地减缓自身新陈代谢,降低对氧气的需求。他追踪的脚步并未停止,反而更加谨慎,每一步落下,都仔细感知脚下的虚实,防止陷入致命的泥沼。那劫镖者留下的痕迹,在毒瘴的干扰下变得极其微弱,追踪的难度倍增。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分辨前方一处泥沼边缘的细微脚印时——
异变骤生!
“咻!咻!咻!咻!”
四道尖锐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左、右、后三个方向的浓密树冠中同时爆发!速度快到极致,撕裂粘稠的毒瘴空气,瞬间封死了离坎所有可能的闪避角度!是淬毒的三棱透骨镖!镖身闪烁着与毒瘴同色的幽绿寒芒!
真正的杀招,并非暗器!
就在毒镖破空的同一刹那!
“唰!唰!唰!唰!”
四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直接凝结出来的鬼魅,从离坎正前方、左前方、右前方以及头顶上方茂密的树冠中,无声无息地暴射而出!他们全身包裹在紧身夜行衣中,只露出毫无感情的冰冷双眼,手中持有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两长两短四柄造型奇特的分水峨眉刺!刺身狭长,带着放血的血槽,尖端闪烁着幽蓝的毒光!
四人动作整齐划一,快如鬼电,配合精妙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前方两人手持长刺,一左一右,如同毒蛇吐信,直刺离坎双肩琵琶骨,角度刁钻,封死其前冲路径!左右两侧各一人持短刺,身形矮伏,如同贴地疾掠的毒蝎,短刺带着刺骨的阴风,狠辣无比地刺向离坎双腿膝弯!而头顶那人,如同鹰隼扑击,长刺带着下坠的千钧之势,直贯离坎天灵盖!五人攻击,暗器封路,近身绝杀,上下左右,天罗地网!正是影杀阵·锁魂!不求华丽,只求一击毙命!
毒瘴,是遮蔽感知的屏障,更是发动致命伏击的绝佳掩护!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网,瞬间将离坎笼罩!
然而,离坎不是网中的鱼!
在毒镖破空声响起的前一瞬,履霜诀那对杀意与气流异动近乎预知般的敏锐感知,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尖锐的警报!心脏如同被冰锥刺中,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那不是听到声音后的反应,而是身体对致命危机本能的、超越听觉的预警!
没有思考,只有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
离坎的身体在攻击降临前的刹那,做出了超越极限的反应!他足下猛地一蹬,脚下湿滑的腐殖层被踏出一个浅坑,整个人却并非直线后退或前冲,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般的诡异角度,向左后方斜上方疾射而出!巽风掠影·逆流!
这一下,妙到毫巅!不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封路毒镖和刺向双肩、双腿的致命攻击,更是让头顶那雷霆万钧的贯顶一刺,擦着他的后背险险掠过!冰冷的刺风甚至划破了他背部的衣衫!
但伏击者显然预料到了目标的强悍!四名持刺死士一击落空,没有丝毫停滞,如同附骨之疽,阵型瞬间变幻!两人长刺变扫,封堵离坎可能的落地空间,另外两人短刺如毒牙,贴身紧逼!配合默契,攻势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根本不给对手丝毫喘息之机!
离坎身形尚未落地,眼角余光瞥见两点幽绿寒芒(毒镖)已追踪而至,封死了他侧移的路线!避无可避!
“喝!”一声低沉的冷叱从离坎喉间迸出。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但袖中寒光已然怒绽!巽震刺化作两道比毒镖更快、更冷的致命流光,并非格挡,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向左右两侧紧逼而来的两名短刺死士的手腕关节!
震雷点星·破关!
刺尖在触及对方手腕关节的瞬间,高频震颤!蕴含的震荡之力并非硬碰,而是如同无形的钻头,瞬间破坏了关节处筋腱与骨骼的连接!
“咔嚓!”“咔嚓!”
两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骼错位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呃啊——!”两名持短刺的死士发出短促而压抑的痛哼,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弯折,剧痛瞬间摧毁了他们的攻击动作,短刺脱手飞出!离坎双足在身后一棵古树的树干上轻轻一点,借力反弹,如同离弦之箭,从两名手腕被废的死士中间疾穿而过,直扑前方一名持长刺的死士!
那名死士眼神冰冷依旧,长刺如毒龙出洞,直刺离坎心口!速度、力量、角度,都显示着其悍不畏死的训练成果!
离坎不闪不避!在长刺即将及体的刹那,他的身体如同鬼魅般以毫厘之差侧滑半步,让过刺尖!同时,左手如电探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搭在了对方持刺手臂的肘关节外侧!一搭、一引、一按!履霜预判·卸骨!
“咔嚓!”又是一声脆响!
那死士的肘关节被一股阴柔却沛然莫御的巧劲瞬间卸脱!长刺脱手!离坎右手袖中寒光一闪!巽震刺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入对方因剧痛而微张的咽喉!快!准!狠!一击毙命!
寒光抽出,带出一溜血珠。离坎身形毫不停滞,借着前冲之势,足尖在倒下的尸体上一点,如同苍鹰搏兔,扑向最后一名持长刺的死士!
那死士目睹同伴瞬间毙命,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动作却更快更狠!他放弃了刺击,长刺横抡,带着呼啸的风声,扫向离坎腰腹,试图同归于尽!
离坎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看似避无可避!但他眼中寒光一闪,身体竟在空中不可思议地强行一扭!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柔柳,险之又险地让过横扫的长刺!同时,他持刺的右手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反撩而上!
“噗嗤!”
巽震刺冰冷的锋刃,如同切开败革,精准地刺入了对方因全力横扫而暴露的腋下要害!穿透肺叶!
最后一名持刺死士的动作瞬间僵住,眼中神采迅速黯淡,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从伏击发动到四名近身死士三死一重伤(手腕被废),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离坎的动作快如鬼魅,招式狠辣精准,每一次闪避和反击都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将巽震刺的诡谲、履霜诀的预判和踏霜步的灵动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战斗并未结束!真正的威胁,是那隐在暗处、操控全局的第五人!也是发射毒镖之人!
就在离坎刺死最后一名持刺死士,身形将落未落、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绝对死角瞬间——
“咻——!”
一道比之前所有毒镖都更凌厉、更刁钻、带着刺耳尖啸的幽绿寒芒,如同索命的毒蛇,撕裂毒瘴,从一个离坎绝对意想不到的角度——他侧后方一棵巨大古树的树根空洞中——电射而出!目标,直指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时机把握之精准,角度选择之歹毒,堪称绝杀!
离坎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履霜诀的预警疯狂尖啸,但身体的惯性却让他无法在瞬间做出有效闪避!他强行扭动腰身,试图用最小的代价承受这一击,但毒镖的速度太快了!
冰冷的死亡触感,已然触及背心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不容发之际!
“啪!”
一声清脆的、如同石子击打朽木的轻响!
一枚黑乎乎、毫不起眼的鹅卵石,不知从何处破空飞来,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那支射向离坎后心的淬毒镖尾之上!
力道不大,却妙到毫巅!
毒镖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一撞,轨迹瞬间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偏斜!
“嗤——!”
原本射向后心的毒镖,擦着离坎的左臂外侧疾掠而过!锋利的镖刃划破了衣衫,带起一溜细小的血珠!一股阴冷刺骨的麻痒感,瞬间顺着伤口蔓延开来!
“醉朦胧!”离坎心中警铃大作!剧毒入体!
而树根空洞中,一道黑影如同受惊的狸猫,在毒镖被击偏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弹射而出,几个兔起鹘落,便消失在浓密的毒瘴与林木深处,速度快得惊人,显然轻功极佳,是负责指挥和补刀的真正首领!
离坎强忍着左臂传来的麻痒和眩晕感,落地后一个踉跄,迅速点穴封住左臂血脉,减缓毒素蔓延。他冰冷的目光如电般扫向石子飞来的方向——侧后方一片茂密的、挂满藤萝的灌木丛。
“哎哟喂!要死人咯!快跑啊小子!还愣着干什么!”一个熟悉而夸张的、带着浓重市井腔调的怪叫声,从那片灌木丛后响起。正是那个风陵渡酒肆角落里蜷缩的老丐——坤艮的声音!只是这声音里,除了惯常的市侩和惊恐,似乎还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急促和关切。
离坎心头剧震!是他?!这老丐…竟然一路跟到了这里?而且,方才那枚石子的时机、角度、力道…绝非巧合!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老乞丐能做到的!
然而,形势容不得他细想。左臂的麻痒感越来越强,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醉朦胧”的毒性正在发作!此地不宜久留!影堂死士的首领虽然遁走,但难保没有后手!
离坎不再犹豫,强提一口真气,压制住翻腾的气血和蔓延的毒素,最后看了一眼那首领遁走的方向和坤艮藏身的灌木丛,身形一晃,施展踏霜步,向着与首领遁走方向相反、毒瘴相对稀薄的一处山坳疾掠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雾之中。
混乱的伏击现场,只留下四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三名被刺死,一名重伤昏迷),一地狼藉的打斗痕迹,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毒瘴甜腥和浓重的血腥味。
片刻之后,那片挂满藤萝的灌木丛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老丐坤艮佝偻着背,抱着他那破碗,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地上的尸体和打斗痕迹,尤其在离坎被毒镖擦伤留下的那几滴暗红色血渍上停留了一瞬,又望向离坎消失的方向,眼中那丝隐藏的关切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摇了摇头,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晦气”、“短命鬼”之类的话,随即走到那名被离坎震断手腕、昏迷倒地的死士身边。
坤艮蹲下身,动作看似笨拙,手指却极其灵活地在死士身上摸索了几下。很快,他从死士紧束的腰带内侧,摸出了一枚半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暗黄色铜牌。铜牌造型古朴,边缘有些磨损,正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个深深的、笔画凌厉的阴刻大字——
影!
看到这个字,坤艮浑浊的眼瞳猛地一缩!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拿着铜牌的手指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脸上的市侩和惊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刻骨仇恨与深沉恐惧的表情。他死死盯着那个“影”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低语,带着浓重的悲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影’字牌…啧,晦气!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后,这玩意儿…就冒出来了…” 他猛地攥紧了铜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金属捏碎,又仿佛握着的是烧红的烙铁。他不再停留,将铜牌揣入怀中那件破袄最深的夹层里,如同来时一样,佝偻着背,抱着破碗,步履蹒跚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雾弥漫的丛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句消散在风中的低语,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