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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履霜疗伤·丐语藏机 ...

  •   破败的山神庙,蜷缩在卧牛山深处一处背风的坳口里。庙门早已朽烂不堪,斜倚在门框上,夜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亡魂的低泣。几尊泥塑神像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支撑的草茎木架,空洞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庙内的不速之客。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几缕惨淡的星光和冰冷的夜露趁机洒落,在地面积起一洼洼浑浊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朽木和蝙蝠粪便混合的腐败气味。

      离坎背靠着一根勉强还算坚固的廊柱,盘膝而坐。左臂的衣袖被撕开,露出那道被毒镖擦伤的伤口。伤口并不深,仅是一道寸许长的划痕,但此刻周围皮肉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微微肿胀发亮,丝丝缕缕的紫黑色细线,如同活物般正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缓慢蔓延。伤口处传来的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和冰凉,伴随着阵阵眩晕感不断冲击着他的神志。正是“醉朦胧”之毒发作的征兆!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正全力运转履霜诀的阴寒内力,试图将那股阴冷恶毒的毒性强行压制在左臂,阻止其侵入心脉。

      “啧啧啧…瞧这倒霉催的,中了‘醉朦胧’还能撑到现在,小子,命够硬啊!”一个带着浓重市井腔调、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庙里的死寂。老丐坤艮佝偻着背,抱着他那标志性的破碗,慢悠悠地从庙门口晃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看不出本色的破烂袄子,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馊味,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离坎的伤口,嘴里啧啧有声,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件。

      离坎猛地睁开眼,冰冷的眸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锁定了老丐。警惕、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昨夜丛林中的死士伏击,最后关头那枚精准打偏毒镖的石子,以及那句“快跑”的怪叫…绝非巧合!这老丐,绝不简单!

      坤艮似乎完全没感受到离坎目光中的寒意,自顾自地走到离坎身边,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和蝙蝠粪的地上,动作笨拙又带着几分市井的油滑。他放下破碗,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污垢嵌进指甲缝里的枯瘦手掌,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把蔫了吧唧、混着泥土的不知名野草,还带着几片枯叶。

      “喏,算你小子运气好,碰上老头子我。”坤艮嘟囔着,将几株草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干瘪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发出“吧唧吧唧”的难听声响。很快,一股混合着青草汁液苦涩和某种难以言喻腥臊气味的墨绿色糊糊,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忍着点!别动!”坤艮含混不清地说着,不等离坎反应,那只沾满草汁和口水的手就猛地按在了离坎左臂的伤口上!

      一股冰凉滑腻、带着强烈刺激性的触感瞬间传来!离坎身体本能地一僵,肌肉绷紧,几乎要下意识地挥臂格开。但就在那墨绿色的草糊接触到伤口的刹那,一股奇特的清凉感竟然压过了伤口的麻痒和灼热,虽然那味道令人作呕,却似乎真的在对抗毒素!

      “嘶…”离坎倒吸一口凉气,强行压下反击的冲动,任由那老丐动作。

      坤艮一边用力将草糊在伤口上涂抹均匀,一边絮絮叨叨:“这‘醉朦胧’啊,沾上就迷糊,跟老头子我讨的酒一个名儿…药劲儿上来,浑身软绵绵,力气提不上,脑子迷糊糊,最后跟喝醉了似的睡死过去…嘿嘿,不过嘛,一物降一物,这‘蛇衔草’专克它!就是味儿冲了点,忍着吧小子!”

      他的动作看似粗鲁笨拙,实则手指在按压涂抹草糊时,力道和位置都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精准,隐隐按压着伤口周围的几处穴位,似乎在引导药性渗透。离坎能感觉到,随着那冰凉滑腻的药糊渗入,左臂蔓延的麻痒感和眩晕感,似乎真的被遏制住了,虽然伤口依旧刺痛,但那股阴毒的侵蚀感明显减弱了。

      “你这身法不错,”坤艮一边涂抹,浑浊的眼睛一边瞥着离坎因运功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像踩着冰溜子,滑溜得很…就是心太躁,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霜不够厚啊小子!”

      “霜不够厚?”离坎心头微动。这老丐看似市井俚语,却似乎意有所指。他想起昨夜伏击时,自己虽然依靠履霜诀的预判和巽震刺的诡谲杀出重围,但面对最后那刁钻的毒镖,确实心神出现了一丝迟滞,才被擦伤。若非这老丐出手…后果不堪设想。难道…他是在指点自己的武功?

      坤艮没理会离坎的思索,自顾自地用一块从破袄上撕下来的、同样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条,笨手笨脚却还算牢固地给离坎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恢复了那副惫懒模样,靠着另一根柱子坐下,抱起他的破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离坎默默运转内息,配合着伤口处传来的奇特清凉药力,全力压制着体内残余的毒素。那“蛇衔草”的药效颇为奇特,虽然气味难闻,但确实如同在体内筑起了一道冰凉的堤坝,暂时挡住了“醉朦胧”毒性的蔓延。眩晕感渐渐消退,神志也清明了许多。他这才有暇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神秘的老丐。

      破碗,破袄,佝偻的身躯,浑浊的眼神,一切都符合一个流落底层的乞丐形象。但离坎的履霜诀却捕捉到了更多细节:老丐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关节异常粗大,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指根处,有着长期紧握某种硬物形成的厚厚茧子,绝非寻常乞讨能磨出来的。他看似随意的坐姿,身体重心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极其稳固的平衡,仿佛一座随时可以爆发的山岳。还有他那浑浊眼神深处,偶尔一闪而过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锐利精光…

      昨夜那枚石子…绝非偶然!

      “昨夜…”离坎的声音因虚弱和毒素影响显得有些沙哑,打破了庙里的寂静,“多谢。” 他并未直接点破,但这两个字,已包含了试探。

      坤艮正抱着破碗打盹,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含混地嘟囔:“谢啥?老头子我啥也没干…就看见你被野蜂子蜇了,抹点草叶子…呼…呼…” 说着,竟真的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梦呓。

      离坎不再追问。江湖中人,各有隐秘。这老丐既然不愿承认,追问也无益。他闭上眼,继续调息。庙外,夜风呜咽,穿过破败的窗棂,带来远处山林特有的气息——松针的冷香、泥土的腥气、夜露的湿润…还有…某种小型夜行动物在落叶间蹑足潜踪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看人看脚底,听风辨东西…” 坤艮那含混的、仿佛梦话般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破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依旧闭着眼,抱着破碗,像是无意识的呓语。“心里静了,霜就厚了…脚下的冰才不裂…”

      离坎心中猛地一震!这绝非梦话!

      “看人看脚底”?是观察对手的下盘根基?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洞察?
      “听风辨东西”?是借助风声判断方位?还是…感知环境中一切可利用的信息?
      “心里静了,霜就厚了”?心境的澄澈,能让履霜诀的感知更加敏锐、更加稳固?
      “脚下的冰才不裂”?根基稳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看似市井俚语、颠三倒四的话语,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离坎心中一层蒙昧的窗户纸!他一直以来运用履霜诀,更多是将其当作战斗中的预判工具,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预警。而此刻,坤艮的话却像是一盏灯,照亮了这门心法更广阔、更深邃的领域——感知环境,洞察万物,心静如冰,万物皆明!

      他不再仅仅将感知局限于脚下大地的震动和杀意的波动。他尝试着,将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古井无波。他不再刻意去“听”,而是让感知如同无形的涟漪,自然而然地向着四周扩散开去。

      听风——庙外穿堂而过的夜风,不再只是呜咽的悲鸣。它穿过不同方向的破洞,发出音调高低不同的哨音;它掠过庙外不同高度的草丛,带起沙沙声的疏密变化;它甚至拂过远处树梢的鸟巢,惊起沉睡鸟儿一声短促的低鸣…这些声音,如同立体的地图,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勾勒出庙宇周围数十丈内的地形轮廓、障碍物分布,甚至某些活物的位置!

      辨东西——不仅仅是方向!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气味:腐木的霉味、蝙蝠粪便的腥臊、泥土的湿气、远处野花的甜腻、坤艮身上浓烈的酸馊味、自己伤口处草药的清凉苦涩…每一种气味都如同独特的标签。他甚至能分辨出空气中极其微弱的、属于某种夜行蛇类的腥气正从庙宇后方缓缓移动…气味的方向、距离、强弱变化,都成了感知世界的坐标!

      还有脚下…庙宇内坑洼不平的地面,每一处凹陷、每一块凸起的砖石、每一片积水的形状…甚至透过薄薄的鞋底,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地面下鼠类挖掘的细小通道走向!整个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丰富!不再仅仅是为了战斗,而是真正地融入、洞察、理解这个环境!

      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澄澈而宏大的感知状态下,他压制体内毒素的内力运转也变得更加圆融顺畅。履霜诀的阴寒内力不再是与毒素的蛮横对抗,而是如同精密的冰流,在脉络间自然流淌,所过之处,那“醉朦胧”的阴毒如同遇到克星,被丝丝缕缕地冻结、剥离、消融!伤口处的麻痒感几乎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刺痛,反而让他神志更加清醒。

      他沉浸在这玄妙的境界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伤口的疼痛,甚至忘记了身旁那个神秘的老丐。直到…

      坤艮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抱着破碗,浑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静静地看着闭目调息、周身气息变得越发沉凝冰冷的离坎。那张布满皱纹的、脏污的脸上,市侩和惫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欣慰、忧虑、追忆、还有一丝深藏的悲怆。

      离坎缓缓睁开眼,眸中的冰寒似乎更深邃了几分,却也更加清澈。他看向坤艮,眼神中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昨夜丛林中,坤艮救他性命,今日又指点他心法要诀…这绝非巧合,更非市井老丐所能为。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帮自己?

      “前辈…”离坎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郑重,“昨夜林中,那伙人…”

      “哎哟,别提了别提了!”坤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夸张的市侩模样,抱着破碗缩了缩脖子,一脸惊恐,“吓死老头子咯!那帮杀才,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凶神恶煞的!老头子我就躲草里看见他们追你,吓得腿都软了!还好你小子跑得快!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也得交代在那儿!”

      离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表演,不为所动。他缓缓伸出手,指向坤艮那件破旧棉袄靠近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小块极其不自然的、微微凸起的轮廓,似乎藏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坤艮顺着离坎的手指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市侩伪装被瞬间戳破的僵硬!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个位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取代。

      “这…这是…”坤艮的声音有些发干,眼神躲闪。

      离坎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坤艮脸上的市侩表情一点点褪去,佝偻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一丝。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像是认命般,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破袄最深的夹层里,掏出了那枚暗黄色的铜牌。

      庙内昏暗的光线下,铜牌上那个笔画凌厉、深深刻入的阴文大字,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影!

      坤艮死死盯着那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他布满皱纹和污垢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无意识地摩挲着铜牌冰凉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刻骨的仇恨、深沉的恐惧,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如同陈年血痂般的悲凉。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影’字牌…啧,晦气!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后…这玩意儿…就冒出来了…”

      二十年前…大火?!

      离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二十年前…龙渊阁!那场焚尽一切的血色大火!这老丐…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什么!

      “什么大火?前辈!你说清楚!二十年前什么大火?!”离坎猛地坐直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声音因为激动和急迫而微微拔高,伤口被牵动也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坤艮,眼神灼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要将对方彻底吞噬。

      然而,面对离坎近乎逼问的目光和那声嘶哑的追问,坤艮却像是被那“二十年前”几个字彻底抽干了力气。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疲惫和恐惧淹没。他猛地低下头,紧紧攥着那枚“影”字铜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不再看离坎,只是抱着他那破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要缩进角落的阴影里去。

      “呼…呼噜…呼噜噜…” 一阵异常响亮、节奏刻意拉长的鼾声,突然从坤艮喉咙里爆发出来,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用尽全力在逃避着什么。那鼾声一阵高过一阵,盖过了穿堂的风声,也盖过了离坎急促的呼吸。

      他…在装睡!用这种市井无赖最常用的方式,强硬地、不容置疑地关上了交流的大门!将那声沉重的叹息和那句指向二十年前血案的话语,连同他所有的秘密,一起死死地锁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离坎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灼热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发出夸张鼾声的佝偻身影。胸中的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胸膛!二十年前的大火…影字牌…这老丐与龙渊阁究竟有何关联?他为何要救自己?又为何对那段往事讳莫如深、恐惧至此?

      破庙内,只剩下离坎沉重的呼吸声、坤艮刻意拉长的鼾声,以及那枚紧握在枯瘦手掌中、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幽光的“影”字铜牌。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线索就在眼前,却被一层更深的、带着血色的迷雾牢牢锁住。离坎缓缓收回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不再追问,冰冷的眼底深处,是翻腾的惊涛骇浪和更加坚定的决心。无论这老丐是谁,无论他隐藏着什么,二十年前的龙渊血案,他离坎,追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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