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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差点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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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夫人要下令处死她。
谢故拖着伤痕累累的膝盖就来到了母亲屋前,恰是雨天,雨水滴答滴答从飞翘的檐角划下,又尽数撒在青石板上。
少女没见过琉璃瓦,没见过亭台楼阁,没见过修在屋内的池塘,从她被关的柴房窗口望出去,水榭歌台,假山游鱼。
少女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闭上眼睛,雨声淅淅沥沥,打在高瓦上的声音让她想起那间会漏水的小屋,落在池塘里的声音让她想起自己浣衣的那条河流,紧接着是落在树叶上,落在石头上,落在窗前,落在眼前。
她流着泪,过去的岁月又一幕幕重现,先是许久不见的母亲,然后是离家的父亲,后来就只剩下阿姐了。
“阿姐,对不起。”
茅草湿寒,连少女的梦乡都染上了潮湿。
少女没有等来半尺白绫,而是等来了两匹红纱,一纸纳妾书,和一个满身伤痕的谢故。
嫁进谢家的那天,走的是偏门,穿的是并不合身的粉红嫁衣,分配到的是最偏远的院子。
但这都怨不得他人,这是谢故能为她挣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晚上,谢故来了,少女低垂着眼不敢看他,一如从前的很多时光里,她都不敢抬头直视他。
“谢故,对不起。”
谢故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更何况我本就心悦于你。”
天边一声炸响,惊雷震开了黑夜。
狂风吹的长生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小孩的模样在夜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扭曲。
下雨了,刚开始还是几颗小水滴,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哗啦啦的砸下来。
火堆在雨里坚持不了多久,已经隐隐有将要熄灭之势。
在这狂风暴雨里,长生再次听到那渺远的铃铛声,只是这次,更加急促,更加激烈。
他知道时候快要到了。
“这跟你怎么变成这样的有关系吗。”长生出言讥讽。
他的本意只是想要分散小孩的注意,没想到这句话彻彻底底的惹怒了他,小孩快步冲到火堆旁,再次举起那把刀毫不犹豫的朝长生刺来。
长生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刀刃向自己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打在长生右脸,力道之大,蹭破皮肤,甚至能明显听到骨头破裂的声音,长生硬生生被打偏了头。
咚的一声,刀被钉入了木桩,削下一缕乌发,离长生的脖子只得几寸偏差,毫无疑问,如果没有那颗石子,现在的他早就该是刀下亡魂了。
长生大口喘着粗气。
啪嗒,细微的声响在雨声的遮盖下无人注意,但长生的心却为此如坠冰窟。
那声音不是其他,正是他用来锯断绳子的铁片落地发出的。
这铁片原本是藏在袖间,已是长生多年以来的习惯,之前住在宋家村的时候,时常要经历被绑起来这样的事情,时间久了也就养成了随身携带一个铁片的习惯,如果被捆的久了,小铁片也就成了他唯一的自救工具,加上体积小,不易被人发现,所以即使后面离了宋家村长生也没有放弃这个老伙计。
但是现在的情况比在宋家村严峻的多,加上刚才的突发情况,性命攸关当前长生竟下意识的松了手,铁片也就掉在地上了,绳子却还没有割开。
长生此时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蛋了。
鲜血顺着长生的脖颈流入衣襟,小孩闻到鲜血的味道,眼里都是嗜血的癫狂神色。
“你知道谢府后宅正院里住的谁吗?”
长生从口里吐出一口包着牙的鲜血,鲜血糊住了嗓子,说起话来刀锋一样的疼。
长生道:“那自然是住着谢家的夫人。”
“说的不错,这样简单的道理,我那蠢笨的娘亲却不知道。”
谢家的正院里自然住着正统的谢家夫人,那是谢故从小到大的玩伴,是他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凤冠霞帔娶来的妻。
同时,也是他那“红颜薄命”的阿姐。
这些事情,是在很久以后才被人所知的。
怀胎九月的少女第一次被弓着腰的侍女迎入正院,主位上坐着的女子与她有七八分相似,或者说,她有七八分像那女子。
她直了直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单薄,却又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肚子。
来到谢家的这条路上,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失去了快要成熟的麦穗,失去了那条常年清澈流淌的小溪,失去了小茅屋,失去了阿姐,失去了谢故。
这不是她所求的,却是她该承受的。
“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见到我你就什么都知道了,生完孩子你就走吧,再也别回到乾州,我会给你一笔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什么?”
“我与他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他娶你,不过是因为我不能生育罢了,我需要一个孩子。”
少女再也直不起腰,她无法面对这一切,她这个小偷,偷走了别人幸福的家庭,偷走了谢故的前程,偷走了谢夫人的倾尽心血培养的儿子。
屏风后,人影一闪,露出了半截衣袖,少女认出那是谢故。
最终,她没有等到出府那日,她前脚走出院子,后脚就要临盆。
一朝生产,本就危险,更何况孩子尚不足月。
黎明之前,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过后,少女迎来了她的最终判决。
“谢家人给我取名为怀,意在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要我不要忘记我的生母,可笑吗?”
“我从小在大夫人院子里长大可惜五岁那年,谢府来了位名医,把不孕不育的大夫人治好了,谢家真正的小少爷出生,我也就成为了弃子。”
“是姨妈入府将我接到乡下,我无意去争谢家的继承权,但也不甘心,凭什么这样一座宅子,值得我的母亲白白葬送生命。”
“没想到却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谢怀狰狞的笑着,来到长生面前,用力拔出了横在长生脖颈间的刀,再次举起。
“谢家人不放心有我这样的人流落在外,于是在我和姨妈的饭菜里下毒。”
后面的事情不用谢怀说,长生就能明白。
黑压压的谢府,高大巍峨的牌匾,朱漆雕花的大门下,压着的是少女的青春,是谢怀的前程,是阿姐的生命,是无数个将要破晓的黎明,又被撕裂着再次卷入黑暗。
“所以你就出来乞讨,抢劫,杀人吗?”
闻言,谢怀先是一愣,然后又放声大笑起来。
“说我卑鄙也好,说我低劣也罢,但是上天要我遇见了你,你的血能让我恢复正常人的样子。”
又是一阵惊雷,闪电划破夜空撕开一切虚伪的伪装,火堆终于熄灭了,电闪雷鸣之中,长生终于看清了谢怀的脸。
巴掌大的脸上堆满了各种比例怪异的五官,层层叠叠的皱纹相互挤压,纵横交错。
“也许你是不该死,那我就该死吗?我们一家人就该成为谢家名垂千古的牺牲品吗?”
“赎罪是我变成正常人以后要做的事情。”
“而我现在要做的,是送你去死。”
长刀已被谢怀举起,刀刃先前沾了血现在又淬了恨,染了霜。
刀刃劈开层层雨幕,将要落在长生不堪一击的脖颈上。
长生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没有鲜血淋漓,有的只是雨水飞溅。
长刀落地。
一支箭矢从谢怀的右手臂穿出。
谢怀不可置信的看着贯穿右臂的箭,他再也举不起他的右手的,再也举不起他那唯一是“正常人”的右手了。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谢怀口中喷出,长生看着他,眼中似有触动。
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铃铛声不再隐瞒,响个不停。
咻的一声,又是一只羽箭穿风而来。
谢怀想回头看来者是何人,就见那羽箭擦过他的脸颊,朝长生射去,斩断了捆绑着长生的绳子。
大雨滂沱,疾风骤雨之中,天在水从天而降,脸上带着的还是他那骚||包至极的面具,面具上的铃铛浸了雨水,声音变得闷沉,手上拿着的是一把血色弯弓。
白衣翻飞,风吹的天在水的袖袍猎猎作响。
“草包,为师来救你了。”
长生还没有从得救了的情况里回过神,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快要震碎他的胸腔,长生止不住的大喘气,罕见的没有回嘴。
谢怀见自己大势已去,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号弹,只要拉动引线,就会有人来救他。
“不准动。”长生见状要上去阻止,却被天在水拉住了。
信号弹响彻夜空,远处稀稀拉拉亮起的火把,是谢怀的同伙接到消息赶来了。
“跑。”天在水说。
于是两人就开始在丛林里逃亡,或者说是天在水单方面把长生当狗溜。
“天在水,你为什么要让他给同伙发信号?”长生气喘吁吁的跟上天在水的步伐,身后的火把越来越近。
“行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长生的体力早就在刚才耗尽了,现在能勉强跟上天在水完全是靠着百折不挠的意志和对生命的敬畏。
“接着。”天在水将自己的弓扔给长生。
长生下意识伸手一接,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没让他直接跪在地上。
好重的一张弓!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在水也不再废话,提起长生的衣服就是跑,长生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被天在水夹在咯吱窝里,手里还得紧紧的抱着天在水那堪比五十块板砖的弓。
“诶,等等,我不会游泳啊!”
眼见要被追上了,天在水脚步一拐,直直往河边冲去,也不管身下的长生如何挣扎。
“老大,我们好像跟丢了。”
“这地方就这么点大,给我好好找找。”
刺骨的河水下,两人一动不动的注意着岸上人的举动,天在水不动是因为要认真侦查敌方行为以便逃生。
而长生不动则是因为要被淹死了。
“啧,有好东西不用,你傻不傻。”长生感觉自己已经半个步子踏上奈何桥的时候天在水才注意到身边人的惨剧,颇为嫌弃的从袖袍里又掏出了今天送给长生的那个面具,毫无人道主义的往长生头上一扣。
额间的水蓝色宝石发出柔润的光泽,长生感觉空气一点一点细水长流般重新流入自己的肺部。
长生此时内心又是惊讶又是后悔,惊讶是因为戴了这面具居然能在水下呼吸,而后悔是因为有这样好的东西他居然没有早点拿来用。
都怪天在水,只知道送也不知道多花两秒钟解说一下,他一直以为这面具只是一个哄小孩的玩意罢了。
一旁水里浮着的天在水莫名的感觉脖颈处投来一阵怨恨的目光,也没多想,看着岸上的人换了个方向搜索,就打着手势示意长生向着反方向前进。
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出了城,来到城郊十里开外的一处破庙。
庙也不知道是供奉着哪个神仙,只能看出年久失修,尘泥渗漉,雨泽下注。
天在水倒是不太在意,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去。
“天在水,你干什么?”
长生脚步虚浮的走入内殿,一颗被震的七荤八素的内心还没平静下来,就见到自己的缺德师尊在干一件缺德十足的事情。
破庙里香火本就少的可怜,香烛没两根,香灰倒有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灵才惨遭废弃。
天在水站在那光秃秃的供奉台看了半天,竟从上面掰了个莲花样式的烛台下来,上面还系着供奉烛台的人留下的心愿。
天在水开始读那条不长不短的心愿单,跟他想的一样,所求不过是什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一类的,于是乎,在他认认真真读完以后,将心愿单一扯,随手丢了。
长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不知者无畏”和“没有任何素质道德”的行为。
“你干什么?!”
天在水被这么一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长生,明晃晃的就把“大惊小怪什么”写在了脸上。
到底是谁奇怪啊!
长生看着对方捧着那盏莲花灯走到庙外,又小心翼翼的拿衣袖护着,生怕有一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雨水给它浇灭掉了。
他听到对方的呼唤。
“草包,来,许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