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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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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君同已经抹黑两个星期了。他仍没能适应眼前混沌无边的黑色。
他也肖想过,会不会是误诊,第二天睁开眼睛就会有阳光透进来;他也希冀过,公司传来好消息,松鹤图就在老屋的某个角落里,等着还给DreamTong和他一份清白。
事实是,阳光没来,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他分不清时间,分不清白天黑夜。好消息也没来,DreamTong在舆论声中摇摇欲坠。
那种从期待到失望的心情,他每天都要经历一遍,就像将他扔进油锅里反复浸没又捞起,一颗心被炸得一碰就碎。
失眠,他开始整晚整晚地失眠。
胡主任给他开了一点安眠药,说:“你最近开安眠药太频繁了。希望下次见到你,是你决定做手术的时候。”
叶君同嘴上答应,随手将安眠药揣进了兜里。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搀着一把雨伞,慢慢地走出医院。
今天是自己一个人坐车来的,因为来了好几次,对路线稍微熟了一点,知道哪里要转弯,哪里有马路,哪里可以等车。
天气逐渐冷了,昨天一股冷空气吹散了不少孤独支棱在树丫上的叶子,叶君同裹着围巾,带着墨镜,杵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伞,从飘零的枯叶中徐徐走过。
耳边不时有行人的谈话声,有孩子的嬉笑声,车水马龙,人生百态。
但他就像被隔绝在外,面前的世界精彩多姿,他的人生却暗无天日,脑袋里似乎有一部黑白默片,滚滚播放着他短暂的、灿烂过也坠落过的二十六年。
他是一个设计师,世界里已经没有了色彩,没有了轮廓,他还能做什么?
这操蛋的人生啊。
一念之间,他摸了摸口袋中的安眠药。
*
闻祁川提前了一小时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来接自己,但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没看见车,便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来,一连串地解释:“闻总您出来啦?哎哟我刚打算停停车场的,结果没位置了,就开着车一直在医院附近溜达,谁想到这儿堵上了。”
听司机的声音着急得很,闻祁川没计较,问了对方在什么位置,他自己走过去。
司机如释重负,说:“真是抱歉闻总,那您受累在医院出来右转直走的十字路口等我,我很快就过去了。”
闻祁川深知下班高峰期城北的路段,抬手揉了揉山根,说:“行了,开你的吧。”
挂了电话,闻祁川慢慢朝路口走去,沿路的冷风跟流氓似的一直从衣领灌入胸膛,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竟然放在公司没拿。
今天来医院来得很匆忙,因为闻老爷子进医院了。
据说闻老今天在干休所大院正溜着弯儿,忽然唇色发白晕倒在地,把旁边的小干事吓了一跳,就地做了急救后就送往了陆军总院。
接着电话就打到了紧急联系人闻祁川这里——老爷子的儿子女儿们不是在部队就是在外省,没一个能一呼即到,这个“紧急联系人”便设置成了同在海市的大孙子闻祁川。
电话打来的时候闻祁川正在开会,他不得不暂停会议,在初冬穿着件衬衫就赶往了医院。
好在抢救及时,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经过一系列抽血拍片,老爷子确诊心梗,需要植入支架来开通血管。医院的几个主任闻声赶来,跟闻祁川沟通方案后当天就进行了手术。
闻祁川在手术室外一等就是三个小时,这期间他把术后的事情一并安排了,就在手术灯灭的前几分钟,这个叔那个姑终于赶到了医院。
老爷子醒的时候看见床尾乌央乌央的一群人吓了一大跳,险些以为自己要翘辫子了。得知结果后,他眼睛一瞪:“留下护工,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他是倔强又独立的老头,老伴儿去世得早,退休后就一直独自居住在干休所,几个儿女曾经轮流劝他跟自己住,但他油盐不进,岿然不动,自己在干休所跟一群老头老太混得风生水起。
虽无奈,但见老爷子恢复了意识,闻祁川也松了一口气。二叔和大姑见他衣服单薄,眉眼中都是疲惫,纷纷来劝他先回去休息。
于是闻祁川第一个被撵走了。
精神紧绷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出了医院,他还觉得“手术中”的那三个红色字在眼前晃,晃得头晕目眩。
好在现在被寒风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
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闻祁川懒得抢那丁点时间,不紧不慢地走。
很快,绿灯又转了红,身旁抢跑的人们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却有一个人突兀地朝前继续走——
那人戴着一副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脖子上围着浅灰色的围巾,盖住了下巴。他一袭白色长袍,腰身上的纹路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长袍是侧身开叉的,被风一掀就露出了孔雀绿的内里。
这抹绿色很快抢占了闻祁川的视线,他快速扫了一眼,在见到对方手上的长柄雨伞时不由皱了皱眉。
红灯还在读秒,只见那人迈向了车流汹涌的人行横道,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
按照平常的量,一颗半能入睡。
如果睡到下午醒来要吃多少?
如果,再也不用醒来呢……是多少?
叶君同的脑子很乱,眼前的桩桩事盘根错节地缠绕着他。他抓紧了口袋中的药片,仿佛抓紧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如果逃出时间能成为救命稻草的话。
车轱辘在面前呼啸而过,他抬起腿在雨伞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去——
“红灯。”
忽然,他的手腕被人拽住了。
那手很凉,却很有力。
可能是怕他没有听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是红灯,还有十几秒。”
是位男性,他的嗓音低沉,仿佛裹上了甚嚣的沙砾。
叶君同猛地回过神来,停住了脚步,轻声道:“……谢谢。”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了,叶君同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那人一直看着自己。
“我看不见。”他的语气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自弃和恼怒。
不论对方的目光善恶与否,好奇与否,他不喜欢,周身的黑暗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
闻祁川垂眼打量眼前的人,墨镜下只露出双唇,唇峰带点棱角,唇角应该是天生上扬的,现在轻抿着,并不高兴的样子。
光看下半张脸,闻祁川觉得他有点眼熟。
“抱歉,我无意冒犯。”闻祁川移走了目光,“我是在看你前襟的花纹,很漂亮。”
闻祁川没撒谎,他一眼就看到对方围巾下露出的半截彩色镶边衣襟,上面是很有民族特色的吉祥纹,以及近看才能看清的,雪白透亮的羚羊图案。
长袍,羚羊,吉祥纹。
“没猜错的话,是DreamTong上年冬季的秀场款。”闻祁川说。
叶君同不禁一愣。
闻祁川看了一眼信号灯,提醒道:“绿灯亮了。”
眼前人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又问:“是要过马路吗?”
“……对。”叶君同回过神来,手里的雨伞往前探了探。
这一动作落入闻祁川眼中,他难得流露好心,说:“我带你去对面。”
没等叶君同反应过来,手腕又被宽大的手掌握住,对方只是礼节性地虚握着,指尖很冰,叶君同忍不住打了个颤。
耳边是信号灯的提示音,他被牵引着往前走,心里乱糟糟的,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看过DreamTong的秀?”
闻祁川侧目看着他,一时没想明白这语气中的期待是从何而来。
“没看过,但关注过。”他简短地回答。
叶君同穷追不舍:“那你觉得它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闻祁川最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遇到这样问话的记者,他会怀疑对方的业务能力——这样的问题很宽泛,叫人难以回答。
不过,眼前这位只是一位有视觉障碍的路人。
闻祁川能从中感受到对方的急切,但他也会习惯性地思考问题背后的原因以及提问者的立场。
短短的几十米路,绿灯开始倒数,闻祁川掐断了自己的思绪,稍微施力将叶君同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
“快点,要变红灯了。”
没听到回答,叶君同有些失望,他只能迈开步子跟着对方走。
在信号灯变声前一秒,闻祁川带着叶君同踏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闻祁川松开手:“接下来你怎么走?”
“我叫了车,在这里等。”
他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说了声“好”。
只见这人抿着唇,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偏要等到一个答案。
闻祁川觉得他倔强的模样有点好笑,这时手机震了一下,是司机发来消息,说还有五分钟到路口。
行吧,五分钟。
闻总看向眼前的人,叹了口气。
“我猜你想听的不是我对这场秀的看法,是对这个品牌的看法吧。”
叶君同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没吭声。
闻祁川理解为这是默认,他边观察人的表情,边道:“三年前DreamTong刚成立的时候,正好也是中式美学在服装行业兴起的时候。有国家扶持和社媒的传播,它跑得很快,也因此收割了一波红利。”
没想到真的听来了评价,自己的品牌冷不丁的出现在陌生人口中,叶君同感到即熟悉又陌生。但他没说,这些宏观的背景也不是他想听的内容啊。
接着又听到对方说:“红利让人眼红,这两年很多品牌都来瓜分一口。但遗憾的是,入场门槛太低,这个市场良莠不齐,他们对中国传统美学的认知远不及全貌的万分之一。”
叶君同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了对方的思路,他不经意地点头,因为这一点他也深有感触,为了快速出圈,有的品牌甚至捏造故事,错误的传播导致了历史的错位。
“DreamTong每季新品都会和中国传统元素相结合,先不说好坏,但至少它的细节是经过考究的,经得起推敲的。”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比他声音更好听的是这十分中肯的评价。
叶君同疮痍的心脏此刻感觉有点酸胀。每季元素在设计之初,他会跟团队查阅许多资料,挖掘背后的故事,甚至会取拜访相关学者,去起源地一一探究。每一件成衣,凝聚了整个团队的初心和汗水。
他们的付出被陌生人肯定了,可是以后……还有以后吗?
叶君同落寞的神情被墨镜遮挡,他轻声问,“你有喜欢的系列吗?”
要说具体的哪个系列,闻祁川认为谈不上。他非设计出身,平日关注品牌价值多过设计本身。
但既然对方问到了,也不介意给予回复。他回想了一下,便道:“上年春季的雪山系列挺有意思,借鉴了藏地文化。”他垂眸看了眼对方前襟的花纹,“你身上这件是最后的秀款,叫——”
突然,他顿住了。
听着听着没了声,叶君同下意识将耳朵侧向了对方。
闻祁川从眼前人的墨镜中看见了自己惊讶的神情,他的目光从前襟渐渐下移,腰身,下摆,最后停留在叶君同搀着雨伞的冻得发红的手上。
“……叫灵羚。”闻祁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叶君同微微诧异,没想到对方知道到这个,“你喜欢的是这款吗?”
闻祁川注视他良久,眼神中流露出遗憾。
不是。
“我喜欢的是它会让人有所期待,期待下一次又会和本土文化碰撞出怎么样的火花。”
意料之外的回答。
却有如一道白光朝叶君同袭来,正中灵魂。
DreamTong还会让人……有期待吗?
他突然眼眶一热,鼻子一酸,千万般滋味刹那间涌上心头。
他的委屈和不堪,他的反抗和执着……还有他刚才在马路对面那一念之间的妥协和无望。
刚才还在跟自己较劲儿,他的心血和人生都已经苟延残喘了,为什么还要执着地等一个路人的评价?
是因为啊,如果没有人来告诉他,他只会恍惚地觉得DreamTong只是一场美丽而羞涩的梦。
梦碎了,一切就结束了。
闻祁川看着青年慌张地背过身,“笃笃”地敲着地面,局促又无措,似乎想要逃离这里。
“再走几步,就要到马路上了。”闻祁川在他身后说。
话音落下,果真见对方停了下来。
“如果要等车的话,就站在这里比较好等。”闻祁川说,“我的车来了,先走了。”
他说完,又看了那人一眼,才转身离开。
这里只剩下绿灯急促的声音,接下来又会有一波行人即将登上这方土地。
叶君同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泪水早已难以自抑地流了满面。
这段时间他听了太多宽慰和劝说,竟都抵不过陌生人的一句“期待”。
人是应该活在期待里的。
闻祁川在上车前回首望去,橘色调的夕阳斜斜地打在那人身上,背影被光影切割得分明,一半隐没在暗色里,一半在光辉下。
DreamTong上一年冬季的秀款是由设计师叶君同亲自穿在身上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后来这个版本据说成为了叶君同本人的私藏,自那以后从未在任何场合上出现过。
闻祁川回想刚才短短几分钟的接触,每一处细节都指向——他就是叶君同。
可是……他怎么会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