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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浪潮 ...

  •   闻祁川承认,他对这位失去了视力的设计师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尽量挑着好听的话来讲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好听的话也都完全发自内心。

      而未说出口的另一半,是DreamTong现在面临的问题。

      诚然,DreamTong尊重历史细节,它的设计语言也一直很有自身特色,两者融合得恰到好处,这是行业内不可多得的。只是, DreamTong还很年轻,正如他年轻的创始人们,急躁,傲慢,一心想圈住每一个阶层的人,但覆盖面铺得太广就会涌现许多不足。

      这个品牌还需要走得更稳一点。

      第一次见到叶君同,应该是在两年前的一场路演中,在此之前叶君同因某场走秀出了圈,闻祁川略有耳闻。

      但见到真人的时候,他还是被惊艳了一瞬——

      商业计划书大部分是由DreamTong的另一位创始人许丹青来展示的,当讲到设计理念时,他看到第一排座位的最左边站起了一道身影,那人系上衣服腰间的扣子,款款走到讲台上。

      灯光下,闻祁川看清了叶君同一身的装扮。他挑选的是一套纯黑的西服,立体的裁剪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他的腰身,西服带了点中式元素,腰间是一颗琵琶样式的盘扣,胸前则佩戴了一枚小巧通透的玉琵琶胸针,两者遥相呼应着。

      他的嘴角携着淡淡笑意,五官精致立体,风姿卓然,犹如矜贵的世家公子。

      叶君同向在坐的各位总介绍了自己,然后开始了他的演讲。作为设计师,他的展示里没什么花活,都是实实在在的,作为演讲者,他的台风是大方利落的,偶尔还会跟台下的人进行互动。

      当他的眼神扫过自己这边时,闻祁川似乎从他乌亮的眼里看到了独属这个年轻设计师的锐意和野心。

      闻祁川忽然想起了自己家中那只看似攻击性很强的银雪豹猫。

      演讲结束后的提问环节,他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抛开你本人的热度,还有多少消费者愿意为这个品牌买单?

      对方如何回应他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他对那答案并不满意,因此最终对这个投资项目持了保留意见。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感兴趣的意思。

      离场时,闻祁川被许丹青拦在了门口。

      “闻总,不好意思,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他说,“我想问问,您为什么……没有选择DreamTong?”

      闻祁川挑了挑眉,对年轻人冒昧的行为略有不满。他扫了一眼莽撞的许丹青,又看了一眼许丹青身后沉默着的叶君同。

      “刚刚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许丹青一动不动,仿佛偏要让他再说点什么。

      闻祁川皱眉,道:“目前我在DreamTong身上还没有看到投资价值。”

      大概是这句话杀伤力太强,他看到叶君同和许丹青两人均明显一震。

      既然送上门来讨要说法,闻祁川自然是毫不客气地表达他的态度,只是并没有顾及到这两个年轻人能否接受。

      后来再见到叶君同,是在时尚杂志上。DreamTong成功举办了一场扬名国内外的时装秀,叶君同作为首席设计师在时尚杂志上享有一整面的介绍,闻祁川粗略地扫了两眼,大概是在写他如何少年成名,如何白手起家,如何成功拿下国内新锐设计师奖,云云。

      杂志里有一张叶君同的特写照片,照片里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敛在纤长的睫羽下,像倒影在池水中的冷月。他似乎透过纸张在与闻祁川对视,带点小小的倨傲,像是在说:看吧,你个不识货的家伙。

      DreamTong顽强的生命力,闻祁川感受到了。不可否认,虽然他们冒进,但仍能从中挖掘许多价值。

      而且,那天他说的话他们似乎听进去了。

      叶君同近年明显减少了在社交媒体中露脸,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淡化个人标签,更专注在打磨产品上。他们向上开辟了一条高端线,专门做高级定制,向下增设一条年轻线,做国风潮流品牌,让新中式精品走进更多年轻人的衣柜里。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有商机的突破口。

      因此他特地从两个行程中间抽出时间,答应了与对方详谈。

      却没想到那天自己竟然被放了鸽子,紧接着DreamTong就陷入了抄袭的风波中,连闻祁川都不免要感慨一番,这个品牌可真够命运多舛的。

      作为一个商科出生、以敛财为目的的资本家,闻祁川对真相的关注度远没有对投资价值的关注度高。说白了,作品是谁的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品牌是否还能被大众所接受。

      命运多舛的DreamTong又一次失去了双方对话的机会,对了,第一次爽约的时候Ryan说是什么原因来着?

      ……叶君同身体出了点状况?

      闻祁川坐在车里,眉头微蹙,手指在西裤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着。

      良久,他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帮我查一查,DreamTong的叶君同是生了什么病。”

      *

      叶君同终于答应做手术了,许丹青和路遥都特别高兴。

      因为要剃头发,路遥给他买了好几顶帽子,毛茸茸的毛线帽,宽松的渔夫帽,还有帅气的棒球帽……跟摆摊似的放在叶君同病床上让他自个儿挑。

      许丹青这个大老爷们没啥能买的,只有更加卖力地去找那副失踪的松鹤图。

      他们都在通过注意力的转移,来缓解心里的不安——怎么说也是个开瓢手术,不知道当事人如何,反正旁人就够紧张的。

      当事人倒表现得很平静,甚至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许丹青不知道他是怎么调节过来的,总之很是欣慰。

      叶君同表达了他对手术唯一的担心:“如果,术后我失了智,出现偏袒、半身不遂,或者其他一切丧失自我的后遗症,请务必不要救我。”

      要走,怎么也得走得体面些。

      许丹青就开始骂他:“还没手术你就傻了是吧,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手术很顺利,但就如胡主任说的,肿瘤无法完全切除,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地将可切范围拉到最满。

      叶君同在术后第4个小时醒了过来,许丹青第一时间站在他床头,声音有点哽咽:“君同啊,你可算醒了,不然你欠我那60w,我找谁要去……”

      “……”叶君同沉默了半天,最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放屁。”

      路遥“噗嗤”地乐了,许丹青在旁边对她说:“看吧我就说,脑子没坏,好使着呢。”

      是的,他没有出现失智,偏瘫,半身不遂等一切丧失自我的后遗症,除了——

      叶君同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眼前。

      看不见。

      还是看不见。

      几日来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希望,犹如升到半空中的热气球,但这会儿突然啪的一声,这里破了一个洞,啪的一声,那里又破了一个洞……

      热气球最终还是坠入海中,在海面随着浪潮沉浮。

      大家心里都清楚,术后没有恢复视力,后续康复将十分渺茫,叶君同的设计生涯极可能就要暂停于此。

      病房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沉重,许丹青掀起嘴角努力打破沉默:“我们继续想办法,国内不行,咱就去国外看看。”

      一定想办法让你看见。

      但这句话许丹青没敢说,他不敢给叶君同任何期待。

      路遥也很难受,尤其是看到了脑袋上缠绕的纱布和网兜,细看还透出了一丝血渍。

      因为剃了头发,露出了青涩的颅顶,眉骨轮廓看上去更加冷峻了。他比手术前好像又瘦了些,风一吹就能散。

      叶君同放下了手,目光落在天花板上,也不眨眼,就这么静静放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后,叶君同转了转幽黑的眼珠,问:“松鹤图……有消息了吗?”

      上回他们通过潘怡将电话打给了潘敏威,谁知电话一直不通,许丹青的人蹲半天只蹲到一个阿姨要进去打扫卫生,阿姨说是屋主一家人出国游了,要过阵子才回来。

      于是这事又被耽搁了好久,今天可算把人蹲回来了。

      许丹青说:“正要和你说这件事的来着,你那小叔啊,倒是让我们进去了,可是他特别不耐烦,问起那副图的时候一会儿说见过,一会儿说没见过,前言不搭后语的……我怀疑他有问题。”

      叶君同纠正他:“他不是我小叔。”

      许丹青:“啊,就那臭老头。”

      叶君同想起那位打扫卫生的阿姨,问道:“你们问过那保姆吗?”

      “问过了,但她说她是去年刚来,一问三不知。”

      叶君同指的是一位照顾潘延年多年的保姆阿姨,据他所知,老师去世后还继续在老宅里待了很长时间,看来现在已经换人了。

      “兰姨,之前照顾老师的阿姨,她儿子在鹭城工作的……”叶君同还虚弱者着,缓了缓继续说,“她可能也还在鹭城,说不定她见过。”

      许丹青忙说:“我叫人去找她,你先别操心这些了。医生说病理结果出来大概要两周,这期间要尽快接受放疗,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好身体,听医生的话。”

      叶君同闭上了眼,喉结滚了滚:“好。”

      声音是虚弱无力的,在许丹青听来像某种动物的呜咽,隐隐中似乎又透着坚决。

      叶君同眼前无边的黑暗中好像有一道朦胧的光影,那是他的梦,他的心血,他最后的支柱。

      君同可以破败不堪,但DreamTong不可以。

      *

      叶君同开始接受放疗了,副作用却叫他备受折磨,心里那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堤坝,在一次次疼痛的冲刷中决了堤,他在病房的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生理性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面。

      吃不下,睡不着,头痛,眩晕……当所有症状一同涌来的时候,叶君同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人间炼狱,往前一步是烈火,后退一步是深渊。

      最先发现叶君同状态不妥的是路遥。

      这天他们线上参加设计部例会,叶君同对两个组的进度特别不满意,不留情面地将两个组长训斥了一通,训到其中的一个女孩子都带了点哭腔。会议结束,路遥见他在病房里静坐了很久,最后回头朝着她的方向,说:“我……刚刚好像太凶了。”

      还有一次,“叶君同开除实习生”的词条莫名奇妙上了热搜,点进去是在谴责叶君同冷血无情,极为夸张地说他不顾他人缘由,执意开除犯错实习生,导致对方被学校开除,其母亲在病榻中黯然落泪,而评论下面都是跟风讨伐叶君同的,用词比在抄袭事件里的还难听。

      路遥在一旁看评论看得龇牙咧嘴:“这群嘴摸开塞露的玩意儿,那个实习生抄袭在先的事他们是一点也不提啊。还有,明明——”

      “路遥,”叶君同打断了她,“去帮我买个关东煮吧。”

      路遥瞬间熄了火。好吧,这回她懂事了,君同哥这是又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后来,设计部又有一个设计师离职了,那人在小群里吐槽说受不了被叶君同处处为难,还怕在DreamTong待久了,自己的名声也变臭。

      路遥坐不住了,她在群里回复道:“自己工作没做好还不让人说啦?DreamTong当年名声在外的时候还没嫌弃你是个无名小卒呢,戏真多。”

      踢人,拉黑,再见吧您嘞!

      但设计部毕竟连续多名员工离职,人事经理最终还是去找了叶君同,委婉地说:“叶总监呐,最近咱们员工的离职率有点高,当然,跟近期猎头拼命挖我们的人有关……但是呢,咱们也还是要注意员工的情绪,毕竟现在外界的声音不好听,我们内部应该更加团结一致才行。”

      “……我知道了。”

      路遥带着一碗热腾腾的关东煮回来,叶君同接过,他嘴角带着一抹苦涩,问:“我是不是特别讨人厌啊?”

      路遥的鼻子当即就酸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想告诉他,可是言语都是苍白的,君同哥心头的结并不是这一两次的指摘。

      他以前是多么骄傲自信的一个人啊,此时好像被困在敏感、焦躁、自责,和自我怀疑的重重情绪中,难以自拔。

      路遥和许丹青咨询了医生,医生说这个治疗阶段产生的副作用会让病人承受巨大的生理上的痛苦,这种难忍会加重心理的负担,导致情绪异常波动,要辛苦病人的亲属多担待些。

      于是路遥决定傍晚的时候带老大去楼下小花园遛一遛,好让他放松一会儿心情。

      叶君同戴着一顶渔夫帽,穿着一件棕色的毛衣,他坐在那天的长椅上,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君同哥,你冷不冷,我去给你——”

      话未说完,路遥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她背过身去接听。

      “你好,我是……对……”

      听到对方来意,她愣了一下,捂住话筒,回头对叶君同说:“我去接个电话哈。”

      叶君同轻点头。

      再回来的时候,路遥看到叶君同手上捏着一片银杏叶的茎,树叶在他修长的指尖来回旋转。

      叶君同听见声音,偏了偏脑袋:“你总是来医院,自己的工作忙得过来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路遥一顿,反应过来后忙说:“可以呀,我都是当天工作完成了才过来的。怎……怎么了吗?”

      “天天耗在这里,知道自己时间宝贵吗?大学毕业两年,这是职业发展的黄金时间,你的作品多久没进步了,有想过原因吗?”

      “可是,我……”

      叶君同打断了她,语气异常严肃:“路遥,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保姆,而是一个未来能独当一面的设计师。”

      叶君同知道如何能伤害一个设计师的自尊心,他的每句话都精准地刺在她心上。

      “DreamTong不养闲人,职业不是儿戏,时间禁不住你的浪费。如果你的心思没有放在工作和设计上,业务能力在原地停滞不前,恕我直言,你不适合DreamTong。”

      叶君同手上转着的叶片在这时停了下来:“去找人事吧,我会跟他说,给你一笔补偿金,就当作……”

      “叶总监!”路遥叫住了他。

      她红了眼圈,用力咬了咬下唇,说:“你说得没错,有时候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说完转身便跑了。

      只留下叶君同一人和他身后漫天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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