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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朝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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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祁川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闻老爷子手术顺利，但因为年纪大了又查出不少毛病，索性转到医院疗养中心治疗和调理，今天他终于能够抽出时间去探望。
压抑了一下午的烟瘾这时候上来了，闻祁川沿着墙上的指引慢慢走去吸烟区。
晚饭时间，医院小花园没什么人，偶尔听得几声虫鸣，秋风习习，在闻祁川夹着烟的指尖穿过。
他处理了一封工作邮件，刚点击发送，抬起目光时注意到不远处坐着一道身影。那人似乎在这里坐了许久，至少他来抽烟加上处理邮件的半个小时，都在。
闻祁川的目光扫下来，竟看见了一把斜靠着长椅的深色长柄雨伞。
他神色一顿，摁灭了烟，抬腿朝那人走去。
视线中的人逐渐清晰，月光如水，和路灯交融在一起，淌了那人一身。
“坐在这里不冷吗？”
叶君同闻声仰起了头，但发觉什么也看不见，脑袋又落了回去。
“不冷。”他淡淡地回答道。
很快想起了什么，他再一次仰头，语气里带着惊讶，“是你？”
对方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还记得。”
这声音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十字路口的人，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自己生死的人。
叶君同保持昂首的角度，“你生病了？”
闻祁川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大概隔着半个身位的距离，“家里人生病了，我来探望。你呢，为什么在这里？”
叶君同近一个月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连他的社交媒体都不再更新，不少人猜测说是他生病了，但DreamTong并未发布关于叶君同的任何公告。对闻祁川来说找到叶君同的近况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也确实找到了。
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叶君同知道这位陌生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他将目光落回正前方。
“我生病了，脑袋里长了一颗瘤子。”
闻祁川侧目，渔夫帽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陈述别人的命运。
胶质瘤，影响视力，恢复可能性几乎为零，助理是这样跟闻祁川汇报的。
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无法不感到惋惜，撇开其他不谈，叶君同的设计水平和风格在业内相当亮眼，如果能投资这样一个品牌，并为自己所用，说不定能创造想象不到的价值。
但显然他现在失去了这个投资机会。
惋惜只余，他想起了一双灼灼的眼睛，这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应该接受不了这样的一场变故吧？
或许命运多舛的不是DreamTong，而是叶君同。
“抱歉。”闻祁川说。
“有什么好抱歉，又不是因为你长的。”
咄咄逼人的语气令闻祁川眉尾一挑，他从中听出了一丝情绪的宣泄。
很快叶君同意识到什么，他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懊恼地说：“抱歉，我最近情绪很坏，迁怒你了。”
叶君同的面部被光线照亮了，闻祁川看见他嘴角挂着一抹有点苍凉也有点悲壮的笑。
闻祁川似乎不甚在意，问：“做手术了吗？”
“做了，现在在做放疗。”
闻祁川表达了他的理解：“放疗不好受，多少会影响情绪。”
叶君同知道对方出于礼貌才替他找补，但不可否认，陌生人释放的善意让他获得了一些安抚，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小花园里暮色恬静，又或许是因为与身边人互不相识，他独自平复了许久的情绪在这时汹涌起伏着。
他难得产生了倾诉欲。
可是，对方愿意浪费时间听他说话吗？他的经历又该从何说起呢？
叶君同沉默的时候，闻祁川一直在观察他。
青年身上看不见锐利的锋芒，取而代之的是日落西山那一刹的平静，仿佛所有叫嚣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情绪都被收拢在了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闻祁川收回自己的思绪和目光，他对一个年轻设计师的关注未免也太多了。
刚想起身告辞，便看见叶君同嗅了嗅鼻子，问：“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烟吗？”
“……”闻祁川顿住了一会儿，说，“你现在不太适合抽烟吧？”
叶君同说：“如果尼古丁能伤害我的细胞，说不定也能伤害我的癌细胞。”
这哪门子的歪理。
闻祁川失笑：“要是被你的主治医生知道，你在他眼里就是行走的SCI。”
叶君同也笑笑，又问了一遍：“还有烟吗？”
闻祁川没说话，从烟盒中抽出一支放在了他的指尖，触碰那一瞬，叶君同两指并拢，轻轻地夹住了。
闻祁川日常抽是云烟，流金细支，此时黑色的烟身被叶君同白皙清瘦的手指夹住，竟有种旖旎的感觉。
“谢谢。”叶君同心里的烦闷让他顾不上客气，“可以再借个火吗？”
闻祁川无奈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帮他点着了。
不一会儿叶君同便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上次……你对DreamTong似乎挺了解，你是相关从业者？”叶君同的声音穿透烟雾，这会儿听起来有点暗哑。
“……算是吧。”闻祁川明知故问，“你也是吗？”
“算是吧。”
叶君同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之后便安静了。
闻祁川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继续说：“我曾经是个服装设计师，但现在可能不是了。”
“虽然做了手术，但我脑袋里的瘤子还在，因为太靠近功能区了，没办法切干净，而且现在还不能确定肿瘤等级……视力也受了影响，可能这辈子都看不见了。”
这番病情闻祁川从助理发来的资料里都看过，但从病人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叶君同的语气里都是无奈，就像是穿不过茫茫沙漠，游不出汪汪大洋的那种无奈。
“我……看不见了，再也做不了设计师了。”叶君同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烟，好像要将这段时间里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事实全部从肺腑里倾出。“工作也出了点问题，因为我，公司都乱了套。我身边的人，逐个离开……不对，他们的离开才是更好的选择。”
闻祁川安静地听着，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作为一个局中人，无法给予任何回复，他看着眼前的叶君同在挣扎，也在——
求救。
“工作上的问题我在想办法挽回了，身体上的问题我也在努力地做治疗……现在只希望，老天能对我好一点。”
但似乎，他最后只能向飘渺的上帝求救。
一支烟已经烧到了海绵头，叶君同吸了一下才发现不对劲，他又没带纸巾，只能将烟屁股捏在手里。
“给我吧。”闻祁川站了起来，从叶君同指尖抽出那根燃尽的香烟，手指不经意触碰了一下，他发觉对方的手很凉。
叶君同有点愣，顺着对方的方向抬头。
闻祁川俯视着他，说：“我一会儿还有事，要走了。你自己能回去吗？”
叶君同反应过来，他点点头，带着歉意，“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还有谢谢你啊，刚刚，以及上一次。”
闻祁川说：“上次你已经谢过了。”
叶君同又摇摇头。
没人知道，那天他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行差踏错一步，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闻祁川看着他的眼睛，很轻地拍了拍他的帽檐。
“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状态会比今天更好。”
*
叶君同静静地又坐了一会儿，直至听到手机报时8点钟，才站起了身。
小花园长椅，直走三十步，下两节阶梯，然后右转直走大概二十五步……然后……
然后……
哎？这里不是应该有一块砖头的么？
接下来要左转还是继续直走啊？
叶君同有点苦恼，早知道就让刚刚那人把自己带到室内了。
想了片刻，他决定在这里左转，雨伞刚探出去，身后却响起了一道女声。
“走错了！”
叶君同顿住脚步，转过身，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路遥三两步走上前来，说：“要继续往前走四步才转。”
叶君同没说话，也没动，等她解释。
“我……”路遥豁出去了，“君同哥，我知道你是故意赶我走的。”
叶君同蹙起了眉。
路遥不知道从哪儿解释，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刚入职那会儿啥也不懂，你都不嫌我水平烂，一份稿子愿意反复帮我改，设计要素会很细致地教……你说我作品很久没进步了，但我前段时间还拿了团队里的新人奖，我觉得，至少……至少你是认可过我的能力的。如果你觉得我停滞不前，那我会更加努力……”
叶君同无情地打断了她：“现在的DreamTong等不起，我需要更强更优秀的人带领它走下去。”
说完他转身就走。
路遥连忙追了上来：“那现在的DreamTong应该更需要像我这样指哪打哪的人啊。”
小姑娘横竖听不进去，叶君同停下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你到底为什么要执着留在这里？你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教你了。”
路遥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君同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上司。”说完她又赶紧找补，“噢……当然许总也很好，但他不是我的上级……”
“就说之前开除实习生的那件事吧，不知道的以为你冷血，但我知道后来你给他的家人付清了手术费。”
“我同学毕业一年，至今还在做拿快递买咖啡的工作，可我，设计方案已经有了我的名字。因为你会争取机会让我们在业内多露脸，虽然对我们的要求真的很高，但一旦干出成绩，你比我们还高兴……
“还有啊，我们闯过很多祸，都是你给扛的，隔壁组的设计助理曾经将面料都搞错了，成衣出了这么大一问题，是你熬了几个大夜重新设计了一版才给他兜住……哎不是，说到他我就来气，提离职就算了竟然还反咬一口！”
路遥一顿输出，而叶君同却愈发沉默，直至陷入了沉思。
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善于处理和经营人际关系的人，也清楚自己在员工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上级，绝大数时候，工作高于一切。
所以当有人剖析他的行为时，他就像在做一篇描写自己的阅读理解，一片茫然。
他是这样的人吗？
“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我没……”路遥一顿，“你刚刚听到我的电话了？”
叶君同说：“是猎头吧？”
“是……不，不是……”路遥着急撇清关系，“是猎头，但我刚去接电话就是为了拒绝她！”
叶君同不认同她的做法，皱着眉：“DreamTong只是你的第一家公司，你的眼界不应该只局限在这里。”
“是，没错，我还没毕业就加入DreamTong了，只经历过一位上司。”路遥笃定地说，”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领导方式是怎么样的，但是，如果以后我加入了别的团队，我所认为的好上司的样子，一定是你这样的。”
叶君同被路遥一顿真情实感的输出说得哑口无言，也有一些触动。
路遥继续加大火力：“我来医院，不耽误我的工作，辅佐你本来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照料就是辅佐的一部分，你更好了，DreamTong才会更好，DreamTong更好了，大家才会更好！”
“……”
叶君同差点被她绕晕了。
眼前的姑娘油盐不进，他叹了口气，想要不就这么算了。
跟就跟着吧，待不下去的那天总会走的。
“回去写份这个月的工作总结给我。”叶君同用雨伞敲了敲地砖，“这周交。”
路遥石化在原地，也不知道开心更多些还是绝望更多些。
叶君同再次迈出了脚。
路遥反应了过来，马上进入角色：“迈左脚……哎对……停！这里左转左转！”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路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君同哥，我刚刚看见你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是谁呀？”
她被叶君同气跑后，绕着医院暴走了两圈，最后一圈的时候冷静下来了，越想越不对劲。结合最近观察到的状态，君同哥想把人赶走的缘由呼之欲出，于是她方向一拐就又回到了医院小花园。
没想到的是，她远远地看到长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老大，另一个——是位男士，但她看不清楚，不认识。
不好贸然向前，她在一棵树后面吹了好一阵冷风，终于等到那位男士站起了身。
对方身穿一套暗色系西服，个子挺拔，肩宽腿长的，路遥马赛克一般的视野中仍能窥见他的斐然气质。
只见对方抬起了手，好像在跟君同哥互动，两人又说了些什么，他这才转身离开了。
叶君同回想刚刚跟那人的短暂对话，就像踏入了一座秘密花园里，他跳脱出了自己的境遇，却又在那里做了一回自己。
他只是说：“不认识，一位过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