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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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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也是一愣,闻总去医院其实不太勤,大概是因为太忙,基本上每周抽一天去一趟。今天不是探望日,两天前才刚去过,怎么这会儿突然掉头往医院去了?
老板的心思不好猜,他还是专注本职,半路买了一份果篮,准备等会儿替老板一路提过去。
哪知老板下车后回过头道:“你们先回去吧,车帮我停停车场。”接过果篮迈开长腿便走了。
留下Ryan和司机面面相觑。
闻祁川看了一眼果篮里的水果,又绕去医院北门的小卖部里挑了几个柚子。
进门的时候,闻老从报纸中抬起了头,稀奇道:“你怎么又来了?有什么落这里了?”
闻祁川对语气里的嫌弃已是见怪不怪,他抬手将果篮放桌上,道:“我路过,闲的。”
闻老的视线又回到报纸上,说:“行了,人好着呢,闲就回去给人打工吧。”
闻祁川觉得好笑,老爷子又在阴阳怪气他的工作。
闻家大部分儿女子孙都跟随大家长的脚步进了部队,而闻祁川一身优秀的基因和条件,却在大学的时候瞒着家里人选了商科,接着又出国读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Elysian做起了管培生。
闻老知道后气坏了,说他是阳光大道不走,偏偏选了一条逆天的路,要给洋鬼子打工。
闻祁川的父母懒得管,他们年轻时放弃了自己的热爱,只希望儿子做自己所想。而闻老则是恨铁不成钢,仿佛自己痛失一名爱将。
闻祁川在国外一路摸爬滚打,一步步坐到了Elysian子品牌首席商务官的位置,接着在而立之年获得了任职中国区CEO的机会,直到三年前终于带着一身殊荣回到家人身边。
虽然不认同,但闻老对这个大孙子的关注却没少过。见他在同一个领域坚持深耕多年,如今成绩斐然,闻老终于渐渐放下执念,慢慢觉出,这小子哪怕没有历经部队的锤炼,他的血性和韧性也会在别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他的肯定闻老从不表现出来,反倒经常说他一身铜臭味。闻祁川听多了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他老人家的敲打,也是鞭策。
“还有别的事儿?”见闻祁川还没走,闻老皱了皱眉。
闻祁川气定神闲地勾了张椅子坐下,拿起一个柚子用小刀划了几道口,开始剥起柚子来。
“中午吃腻了,我吃个柚子再走。”
闻老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是小郭跟你说的我想吃柚子?”
小郭是干休所的干事,今天确实跟闻祁川提了一嘴,说老爷子最近总觉得嘴淡,想吃酸东西。
闻祁川早已练就一身反骨:“您不想吃,是我想吃。”
“嘿——臭小子。”
最后柚子还是被剥成一瓣瓣儿地放在了老爷子面前,闻祁川洗了手出来,说:“我准备走了,您别一下吃太多。”
老爷子对着报纸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
叶君同吃过午饭后打算小眯一会儿,醒来后却不知今夕何夕,整个人都有点懵。这种状态就像是掉进了一片无人之境,没有尽头的虚无仿佛一头庞大狰狞的怪物,只有打败它,才能抵达现实世界。
他每天醒来都要跟怪物厮杀一次,幸好这次手机及时地发出了报时声,他得以从桎梏中挣脱出来。
已经下午两点半了,这一眯就睡了快两个小时。
“叶先生你醒了啊?”门口传来护工阿姨的声音,她正好从外面拎进来一些水果,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叶君同坐了起来,感觉脸上暖烘烘的,好像有阳光洒了下来,“外面天气好吗?”
“很好啊。”护工阿姨心情似乎很不错,“这几天天气都很好,有太阳,适合晒被子。”
于是叶君同带着副耳机和一把雨伞就出门了,兜里还揣了一颗阿姨塞给他的橘子,打算一路摸索着去小花园。
坐下来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而后自嘲起来——这原本就跟闭眼一样简单的事,现在却是闭了眼那般的困难。
好在这些天他学会了自洽,大差不差地记住了路上的每一处拐点,能够顺利到达小花园,无用的人生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耳机里正播读一篇文章,文章分析了时装行业的一些前沿技术,拿了Elysian的应用作为案例。起初叶君同还听得很认真,后来文章谈到了Elysian最近的投资动向的时,他的思绪已经飘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自责感——
他们经历了两年的脱胎换骨,正当有信心面对资本的盘问和考验时,被自己搞砸了。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总以为会在闻祁川面前翻身,最后却四脚朝天地摔在了对方的面前。
还是被自己绊倒的。
叶君同抓着平板的手指不断收紧,太不是滋味了,也太不甘心了!
然而手机并不理会旁人的心情,只知道毫无感情地吹彩虹屁。
“不愧是沉淀几十年沉的大品牌,不论在传统技艺的传承上,还是在新手艺的突破上,都在不断创造新的成绩……”
“……”叶君同心情复杂地翻到下一则新闻。
不料今天的新闻就跟捅了Elysian老窝似的,一条接一条没完没了。
“今年, Elysian集团备受瞩目的时装周将在中国举办,本次时装周主题已于近日公布,'摩登与永恒'似乎昭示着新的潮流风向。”
叶君同一顿,耳朵竖了起来。
“据小编了解,Elysian的华东市场承担了本次秀展的一切事务,不知Elysian中国会向集团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叶君同的眉头渐渐舒展,因为他从中捡到了重点——
一年一度的Elysian时装周不仅仅是Elysian的秀场,也是各个品牌百花齐放的舞台。主场是由Elysian主导的,而其余会场则会与各类品牌联名,有跨界的、也有业内的,文化碰撞,思想融合,共同打造一场服装界的盛宴。
如果DreamTong也能成为联名品牌之一呢?
叶君同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想法,立马给许丹青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知道Elysian时装周的招商情况。
许丹青很快猜测到他的意图,但是也有所顾虑:“就算有位置,可人家愿意让我们搭这趟车么?”
一个月前的DreamTong自带流量,说不定人家会主动抛来橄榄枝,但现在它浑身脏水,Elysian又怎么愿意冒这个险?
叶君同安静了几秒,而后坚定道:“我想试试。”
“行,干吧。”
只要叶君同坚持,许丹青便会全力配合。如今已是绝境,再坏不过被拒绝回到原点,而破局的机会全靠他们自己去创造。
一下没有很好的思路,许丹青也等不及了,他将任务一划,自己去打探对方的合作要求,把叶君同安排去梳理方案。
挂了电话,叶君同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口气,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有脚步声不奇怪,奇怪的是这脚步声是朝自己走来的。
他颇为在意地支起了上身。
下一秒,来人似乎走到了他的跟前,带着一阵柚子的清香。
“是我。”
叶君同一怔,反应过来:“是你啊。”
闻祁川在他身边坐下:“抱歉,吓到你了?”
叶君同往椅背一靠,摇摇头:“是我太敏感了。”
“今天比上次有好点吗?”
上次分别时,对方说希望下次见面时自己会更好,叶君同记住了这个善意的愿望,笑了笑:“承你吉言,我的身体已经渐渐适应放疗了。”
“听起来不错。”
闻祁川又问:“那工作呢?”
“……”叶君同肉眼可见的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半晌后,他才说:“工作我在想办法。”
“上次你说你是设计师。”
“嗯。”
“方便问是哪个品牌的设计师吗?”
闻祁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看着他转过来,拧眉看向自己。
两人视线交错,有那么一瞬闻祁川觉得叶君同似乎能看见。再细看,他的双眼并没有聚焦,就像围棋中的两颗黑子,不经意地落在了棋盘上。
叶君同不回答,闻祁川就一直等。
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一个真相。
DreamTong的品牌价值曾在闻祁川的商业蓝图中出现,如果抄袭一事另有说法,那么它或许不该止步于此。
过去他没有深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到新闻时那一瞬间的失望。他的时间有限,失去消费者信任的品牌并不值得他花费大量精力来周旋,便命助理三两句打发了。
可是眼前的叶君同,微博上的叶君同,还有从前在路演舞台的叶君同,几道影子在闻祁川的脑海中交错又重合,他平常看人很准,却难以对眼前的人下定义。
如果要判断DreamTong是否还能为自己所用,倒不如直接来问本人。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叶君同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笑,转过头,慢慢地摘下了渔夫帽。
闻祁川一怔,落在他眼中的是一层薄薄的青丝,没有头发的遮盖,叶君同的眉骨愈发显得深邃,脸色依旧苍白。枕部触目惊心的手术切口昭示着他曾经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整个人看上去比印象中的还要消瘦许多。
“你是不是猜出来了。”叶君同又转了回来,面朝着他,“我是叶君同。”
闻祁川没想到叶君同会直接揭了帽子,眉头蹙了起来。这人像是在示弱,实则早已竖起了围墙,浑身都是刺。
“帽子戴上吧,这里风大。”
“你果然知道。”叶君同笑道,边说边将脑子戴上了。
闻祁川看着帽檐下的那片阴影,声线比往日冷硬:“抄袭是真的?”
叶君同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却满是嘲讽的味道:“你一上来就这么问,是不是太不礼貌了?”
这人步步紧逼,话里的试探叶君同并非听不出,摸不清他抱有什么样的目的,索性摘下帽子挑明了。
“问不得?”闻祁川慢条斯理地开口,“消费者都很好奇。”
叶君同没有回答,反问道:“我是要向消费者解释,但你是谁?我的受众?”
“你的上游。”闻祁川波澜不惊,“面辅料制造商。”
叶君同不信,挑眉:“这位老板关注我做什么?”
“上游供应商掌握品牌动向很正常。”闻祁川面不改色地补充。
于是叶君同顺势而上:“你跟哪些品牌有合作?”市面上的面辅料供应商他了解得差不多,问了合作品牌便能大概猜出是哪几家。
“等会儿告诉你。”闻祁川说,“如果你愿意先说说抄袭的事。”
“……”
叶君同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往椅背一靠:“没有抄袭,说了你可能不信,但我现在拿不出证据。”
闻祁川也往椅背一靠,如果叶君同看得见,一定会发现他此时脸上认真的表情。
“你说说看。”
叶君同无力地叹了口气,倒没什么不可说,只怕说了不可信。更担心这人是来看笑话的,这几天他收到了太多恶毒难听的评论。
但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挣扎没有意义,看笑话的人多他一个人不多。
他最终还是讲了那些破事,省略了跟王蔚的渊源,他将松鹤图的创作初衷、王蔚的反向指控、以及目前陷入的证据缺失问题都简单地陈述了一遍。
一段话下来早已口干舌燥,叶君同想起兜里还有一颗橘子,便伸手往外套口袋里掏了掏。
闻祁川沉默地听完,下颌线一直绷着,他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眼下却看见叶君同从兜里掏出了个橘子。
下一秒,橘子从他的手中脱落,直溜溜地滚到了距离他们两三米外的地上。
叶君同:“……”
闻祁川:“……”
叶君同不知道橘子去了哪里,尴尬极了:“劳烦……能帮我捡一下吗?”
闻祁川瞧见叶君同脸上的窘意,觉得比以往多了几分鲜活。这个橘子仿佛打破了两人之间竖起的城墙,试探与防备随之坍塌,
他失笑,无奈地起身,过去捡了橘子又回来坐下,还顺手将橘子剥开,分成了两半。
橘子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爆炸。
“伸手。”
叶君同一愣,递过去一只手,摊开。
两半橘子都落在了他的手上。
“……谢谢。”
叶君同往嘴里塞了一瓣又一瓣,忽然顿住,含糊地问:“你要吃吗?”
“不吃。”闻祁川睨他一眼,“都快吃完了才问,我是不是一会儿还要帮你扔果皮?”
叶君同假装听不懂语气里的调侃,把吃完的橘子皮塞进外套口袋里,故意说:“不麻烦您。”
闻祁川不跟他计较,把话题拉了回来:“我有哪些甲方,你还要听吗?”
叶君同一直记着这茬呢,不得已端正了态度:“您请说。”
闻祁川果真说了几个品牌的名字,其中Elysian在当中尤其突出。
“你们还跟Elysian有合作?”叶君同有点惊讶,像Elysian这样有纯正外国血统的时尚集团,通常会选择本土或者其他传统奢侈品制造地区的面辅料供应商,国内鲜少有听说合作的厂商。
“当然。”对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Elysian除了成衣和皮具,还有很多条产品线。”
叶君同懂了,看来面前这位供应商来头不小。
他追问道:“那或许……你知道他们承办服装周的事?”
闻祁川侧目看着他,“知道。怎么了,有想法?”
叶君同:“有一点想法……你知道他们什么进度吗?”
闻祁川:“不清楚。”
叶君同失望地垂下眼帘。
“但听新闻说,大概在选址阶段吧。”
闻言叶君同又抬起了眸,若有所思。
所谓的新闻是闻祁川胡诌的,但正在选址则是事实。接到任务的时候,场地便是他着重考虑的问题。
一场大秀的好坏,与场地的选择密不可分,如何举办一场让全球瞩目,有调性,有底蕴的秀展,是集团抛给闻祁川的命题。
两个人似乎各自陷入了思绪中,此时已是下午,阳光懒洋洋地斜照在二人身上,天上的白云悠悠飘荡,枯槁的叶子在秋风中忽闪着落下。
叶君同忽觉肩头有轻微的触感,反应过来时,旁人已捏起落在他肩头的叶子。
“是银杏叶。”闻祁川解释。
“听说医院有一棵很老的银杏。”叶君同歪了一下脑袋,好像在寻它的方位。
闻祁川看向不远处的银杏,黄澄澄的一片。
它独立于医院的中央,就像一场盛大的、灿烂的金色烟花,穿越历史长河,落在城市的一隅。
“就在你的十点钟方向。”闻祁川说,“大概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你怎么知道?”
“上面写了。”
“哦……”
此时头顶忽然有一阵轰鸣声,从远及近,叶君同仰起头问:“是飞机吗?”
闻祁川也看过去:“嗯,它正飞向凌云塔的方向。”
医院的东南方是这座城市新地标的所在地,它因直入天际的高度和充满现代化的塔身而闻名。
叶君同看不见,但他能想象飞机闯入蓝天,与云塔交相辉映的情形。
闻祁川看见了,它从巍峨的塔身掠过,留下一道细长的云痕。
两人都没有说话,任由秋色描绘它的温柔和壮阔。
午后的风轻轻吹拂,百年银杏飞舞,飞机划过天际,而远处地标静静矗立……
不知是哪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海里被具象化了。
都市的现代化和百年的沧桑在同一个镜头里完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