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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阴沉沉的,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沈疏月挎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脚步稳稳地,自己走到了沈家那扇不算阔气的大门前。门上的漆有些剥落,看着比几年前更旧了些。

      门房老张正缩在门房里打盹,听见脚步声,眯着眼往外一瞧,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脸上堆起尴尬又惶恐的笑:“大、大小姐?您…您回来了?”他嗓子有点发紧,不等沈疏月回答,就扭过头朝门里拔高了声音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声音在冷风里飘进去,带起一阵短暂的寂静。

      沈疏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老张搓着手,赶紧把门彻底拉开,身子侧到一边,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大小姐快请进,外面风大,冷…”

      她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前院。院子里的花草看着疏于打理,显出几分萧条。厅堂的门帘掀开了,父亲沈文清站在那里,身上裹着件半旧的棉袍,搓着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一点说不清的愁苦。

      “疏月啊…”沈父往前迎了两步,又停住,目光在她脸上身上飞快地扫过,最后落在她那个不大的包袱上,“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重复着,声音干巴巴的,眼神飘忽,就是不敢长时间落在女儿脸上。

      “哼。”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哼从厅里传来。继母柳氏慢悠悠地踱出来,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眼皮耷拉着,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哟,这不是周家风光体面的少奶奶吗?怎么,人家周家门槛太高,金窝银窝都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自个儿走回来了?”她故意把“走”字咬得很重。

      紧跟着柳氏出来的,是继妹沈玉娇。她穿着簇新的桃红袄裙,头上簪着朵鲜亮的绒花,手里还捏着把瓜子,倚在门框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瓜子壳“呸”地吐在地上:“娘,您可别叫错了。现在啊,得叫‘被休回家的沈家大小姐’啦!”她拖长了调子,声音又尖又脆,满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风卷着寒意钻进厅堂。沈父的脸涨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更低的叹息,头垂得更低了。

      沈疏月仿佛没听见柳氏和沈玉娇的话,也没看她们。她只看着父亲,声音平平的,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委屈或者激动:“爹,我住以前西厢那间小屋就行。” 她顿了顿,补充道,“行李不多,我自己收拾。”

      “啊?哦…好,好…” 沈父像是得了赦令,连忙点头,“西厢…西厢那屋一直空着,就是…就是可能有些灰…” 他眼神躲闪着柳氏那边射来的不满目光。

      柳氏捻佛珠的手停了,声音拔高:“西厢?那屋子多久没住人了?一股子霉味儿!再说了,她一个被休回来的,住什么正经厢房?我看后头那小杂间收拾收拾就挺好!省得晦气沾了正屋!”

      “就是!”沈玉娇立刻帮腔,瓜子嗑得飞快,“娘说得对!那杂间以前放旧物的,清出来给她住正好!反正她也就一个包袱,能有多大地方?”她斜眼打量着沈疏月身上那身半旧的素色衣裙,撇撇嘴。

      沈疏月依旧没看她们,只对着沈父:“爹,我说了,住西厢。”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她抬脚,径直穿过厅堂,朝着记忆中西厢的方向走去,把柳氏尖刻的视线和沈玉娇的嗤笑声抛在身后。

      柳氏气得脸都歪了,佛珠捻得飞快:“反了反了!老爷!你看她!这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被休了还有脸回来挑三拣四!”她用力推了沈父一把。

      沈父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女儿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道转角,又看看身边柳氏和沈玉娇刻薄的脸,最终重重叹了口气,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她爱住哪住哪!一个西厢空屋子罢了!都少说两句!”

      西厢的小屋果然积满了灰尘,角落里甚至结了蛛网。窗户纸也破了几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一张旧木床,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就是全部家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沈疏月把包袱放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打开。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一个小小的、掉了漆的首饰盒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她环顾四周,走到墙角,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破扫帚,开始默默地打扫。
      灰尘扬起,呛得人难受。她也不在意,只是动作麻利地清扫地面,擦拭桌椅。冰冷的空气冻得手指有些僵硬,她哈了口气,搓了搓,继续干。破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找了几张废纸,又去院子里和了点泥,笨拙但仔细地把破洞糊上。风被挡住了大半,屋里似乎没那么冷了。

      打扫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昏暗天光。沈疏月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打开那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一本纸张发黄发脆的旧账册,边角都磨损了,还有一张同样陈旧的地契,上面模糊地写着“城西染坊”几个字。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账册,里面字迹娟秀,是她母亲的手笔。账册很薄,记录的收支寥寥无几,早已是多年前的旧账。但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有用更细的笔迹添注的小字:“废料堆积,臭气难闻…”“弃之可惜…或可另作他用?惜无良方…”“老钱忠心,奈何…”字里行间透着无奈和一点不甘的微光。

      沈疏月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细小的字迹,冰冷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合上账册,紧紧攥着那张地契。城西染坊…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吱呀”一声,破旧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粗瓷碗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地上,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上面飘着两片黄菜叶。外面传来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的声音:“大小姐…晚…晚饭…”

      沈疏月没应声,只是看着门口那碗冷粥。屋外,脚步声飞快地跑远了。

      她没有去端那碗粥。只是把账册和地契仔细包好,放回布包,塞进包袱最底层。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糊了纸的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外面彻底黑下来的天。

      寒风在窗外呜咽,屋里冷得像冰窖。她抱着胳膊,指尖深深掐进手臂的布料里,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平静,只有那双在黑暗中格外清亮的眼睛里,映着窗外一点微弱的天光,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寒星。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疏月就起来了。她用昨晚存下的一点冷水简单洗漱,束好头发,换上一身最利落的旧衣。她没去前面用早饭,直接背着那个蓝布包袱,走出了沈家大门。
      凭着记忆和地契上的模糊地址,她一路问询,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城西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染坊”。

      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破败。一圈歪歪扭扭、快要倒塌的土坯矮墙围着一块不大的地方。所谓的门,就是几块破木板钉在一起,歪斜地挂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墙头上、墙根下,枯黄的野草长得老高,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破门,里面更是荒凉。几间低矮的茅草顶棚屋塌了大半,剩下没塌的也漏着大洞。院子中央散落着几个巨大的、已经干裂的破染缸,缸壁上糊着厚厚的、凝固成黑色的不明污垢。

      地上到处是坑洼,积着浑浊的污水,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和某种刺鼻酸腐的气息。角落里堆着小山一样的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着更浓烈的臭气。

      三个穿着破烂棉袄的老头,抄着手,缩在唯一一间看起来还算完整的草棚屋檐下,靠着墙根晒太阳。为首那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的老头,就是账册里提到的“老钱”。

      他听见门响,抬起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看见是个年轻女子,穿着普通,还背着个包袱,以为是误入的,眼皮又耷拉下去,从鼻子里哼出一点气,没搭理。另外两个老头更是连头都没抬。

      沈疏月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院子中央。她先是绕着那几个巨大的破染缸走了一圈,手指在冰冷粗糙的缸壁上划过,沾了一手黑灰。然后,她的目光被染缸底部角落里那层厚厚的、几乎被忽略的黑泥吸引了。那泥又黑又稠,混杂着说不清的杂质,散发着阵阵酸腐的臭味。

      她蹲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指,在那黑泥里捻了一点。触感冰凉湿滑,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她凑近闻了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味道确实刺鼻。

      但她没有立刻扔掉,而是把指尖那点黑泥凑到眼前,在微弱的天光下仔细地看。接着,她走到旁边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小水洼边,把沾着黑泥的手指伸进去,轻轻搅动了几下,又捻了捻。

      老钱终于忍不住了,他坐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和不耐烦:“喂!哪来的小娘子?这破地方有啥好看的?赶紧走!都是废料,臭烘烘的,狗都嫌!别在这儿瞎转悠,碍事!”

      沈疏月仿佛没听见他的驱赶。她看着指尖在水中被稀释、揉捻后,似乎呈现出一种不同于纯黑的、隐隐的深紫色?她又捻起一点点水洼里的湿泥,凑近鼻子仔细闻了闻,那股刺鼻的酸腐味似乎淡了些,隐隐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有点类似某种草药根茎的味道?

      她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向墙角那片在寒风中依然顽强生长的、叶子边缘带着锯齿的深绿色野草。她走过去,蹲下,拔了一把,用力揉搓着草叶,墨绿色的汁液染了她一手,凑近闻,带着一股清冽苦涩的气息。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

      她猛地转身,看向那堆散发着恶臭、被所有人视为垃圾避之不及的“废泥”,又看了看手里揉碎的野草,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沾满黑泥和草汁的手指上。

      “钱伯,”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目光直接看向老钱,“这泥…你们平时都怎么处理?”

      老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没好气地哼道:“怎么处理?扔外头荒地呗!还能咋办?又臭又沉,白费力气!谁稀罕这玩意儿!”

      沈疏月看着指尖那混合了黑泥和草汁、隐隐透出奇异紫色的污渍,眼神里的那点微光骤然亮了起来,如同寒夜里骤然点亮的火种。

      “以后别扔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不容置疑,“找个地方存起来。”她顿了顿,迎着老钱惊愕又带着浓浓怀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这臭泥,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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